雲岫流轉,山林靜謐。


    暗影在林中蠢蠢欲動。


    “公輸先生,小荷姑娘病情如何了?”靜月問道。


    老人手裏抓著煙杆,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堆疊在一起,雙眼帶著血絲,眸光深遠而又多思。低聲一歎,他垂下頭,緩緩將煙絲塞好,又猶豫了下,才點燃放在嘴裏,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吐出那白茫茫的煙霧來。


    “狐氏那邊有動靜了。”


    靜月眉頭一挑,道,“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剛剛。”


    “晚輩不明白。”靜月道。


    “我得到菩提的消息,”老人道。“說是狐氏送了密信過去,已答應放下恩怨,攜手共對劫難。”


    靜月眸光一轉,微微一笑道,“這是好消息啊!剛剛我們還在談論她呢,沒想到她的態度轉變這麽快!”


    老人臉上卻並無悲喜,而是帶著深邃的神色。他道,“荼蘼和幽鬼去找她了,兩人很久以前便與她有舊,如今關係修複,想來很多事情可以迎刃而解。”


    靜月靜靜的看著老人,老人的神色顯得心事重重。她問道,“先生是有心事?”


    煙氣飄繞,蒙漫在視野之中。煙鬥裏的火光便一明一暗的亮著。


    老人吸了一口煙,徐徐吐出煙霧,凝視著遠處。他道,“沒什麽,既然狐氏那邊已經沒什麽問題了,我想我們也該離開這裏了。”


    靜月點頭,道,“我們在這已經遲延多日,外間情形已是變化異常,在這裏耽擱日久,變故就越大。是該離開這裏了!”


    佟滿江在月牙門洞那裏出現,望見老人和靜月在聊天,便停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轉身離開。從佛堂院落出來,他來到天王殿。天王殿很是冷清,四大天王的塑像已是沾染了不少塵埃,蜘蛛的織網也在角落懸掛起來了。望著天王像,佟滿江深吸口氣,不由得想起丐幫的總舵來。


    丐幫總舵在荊江,有一處很大的宅院,比鄰天王廟。閑暇時佟滿江經常在天王廟裏喝茶。那裏有一個廟祝,已經古稀之年,頭發稀疏如雪,眼瞎耳聾,行動不便,卻是泡的一手好茶。兩人很少聊天,但兩人一坐便能坐一天。


    已經很久沒回去了。自從那次大戰之後,丐幫的總舵也已廢棄。


    那個老家夥還活著嗎?真想念他泡的茶啊!


    “佟大哥,你在想什麽?”


    身後忽然傳來陸芸的聲音。佟滿江回頭望去,臉上露出笑意。他很喜歡陸芸,心地單純善良,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佟滿江上下打量她,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麵裙,頭發如瀑,柔順的垂在肩上,明眸皓齒,青春靚麗。


    陸芸麵上露出紅暈,淺淺一笑道,“是小荷姐姐的裙子,她借我穿的。”


    “很合身啊!”佟滿江道。“陸芸,你就得穿這樣的衣服,道袍太素了,不好!”


    陸芸抿嘴笑道,“我拜了師傅,自然要時常穿道袍,不然不倫不類。”


    佟滿江搖頭道,“你還年輕,老是穿那麽素的衣服不好。瞧,這樣多好,就像是那梅花,純潔透徹靚麗多姿,很吸引人啊!”


    “佟大哥就會打趣我!”陸芸嬌嗔道。


    “你要是我妹子多好啊!”佟滿江有些遺憾的道。


    “佟大哥這樣關心我,自然是陸芸的大哥啊!”陸芸道。


    “嘻,真好!”佟滿江欣慰的道。“以後我可得為你的終身大事好好留意一番。這麽漂亮的妹子必須要品行高潔學識淵博又年少多金的男人才配得上!”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在琢磨。陸芸卻是跺腳轉身,一副嬌羞的樣子。


    “佟大哥,你老是這樣捉弄我,不理你了!”


    “對,不要理他!這樣的人賤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還是離他遠點好。”一人在門外說道。陸芸和佟滿江望去,卻是君步行。佟滿江一滯,指著君步行。


    “老君啊,你這樣說我壞話可不行啊!我老佟哪裏賤了,你說清楚?”


    “你不正是在按照自己的反麵來給陸芸姑娘物色道侶嗎?”


    “呸,才不是!你想想,這世間有幾個能如我這般剛正不阿玉樹臨風又懂得疼人的男人?妹子啊,要找也得按照哥哥的標準找,準沒錯!”


    陸芸捂嘴笑著,靜靜的看著他們二人。君步行露出嫌棄之色。


    “得了,別犯賤了。你們青丘那主已經與佛門和解了。我們這邊也得動身出發了。”


    “出發?去哪?”佟滿江愕然問道。


    “當然是去觀音山了。”君步行道。


    “觀音山?”佟滿江不解的問道。“去那一群禿驢的地方幹什麽?一群大老爺們,要吃沒吃要喝沒喝,要我說,還不如在這裏自在。”


    “你就知道吃!”君步行無語的道。


    陸芸這時候道,“佟大哥,觀音山可是佛門重地,環境好,景色美,而且聽說那裏的素食是天下一絕,不去可惜哦!”


    佟滿江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袋上,恍然道,“差點忘了那裏的素食!”


    在偏僻的院落裏,一名體態孱弱的倩影靜靜的站在院中,望著牆角凋零的梅花。她體態婀娜,肌膚如雪,穿著一身黑色的裙衣,姿態綽約,超凡脫俗。隻是她那過於蒼白的氣色,卻是顯現出病弱之像來。這個人就是小荷。


    她帶著憂傷,流露出深深的痛苦的思念之色。


    醜顏剛剛離去,剛才的一番話在她的心裏卷起波瀾。


    原來,真的是他!隻是,為什麽他不願意見自己?難道,他忘了自己嗎?


    回想過去,彼此在一起的時間並不算多,可是自己的心思難道表明的不清楚嗎?


    仰頭望著那昏冥的天空,層雲如墨,浩浩蕩蕩。一滴淚在眼角閃耀。風襲來,稀疏的枝葉在搖曳。她忽然旋身而起,飄然離開了寺廟。轉瞬,她已在山林之中。地上的灰燼已經被冰封,也不再見那幾個穿著襤褸的小孩的身影。她緩緩來到樹洞口,樹洞內別有洞天,地上還鋪著幹枯的枝葉,篝火的痕跡如此明顯。


    他們離開了!去哪了?


    她茫然若失,心生恨意。她恨自己為什麽如此的疏忽?為什麽不能緊跟著這幾個小孩,或許自己能等到他。淚止不住的滾落下來。內心的憂傷迸發出來,如潮水翻滾著。她那孱弱的身軀,受不住憂傷的襲擾,顫抖著、搖曳著,差點跌倒在地。她扶住樹幹,穩住身形,回頭凝望。


    多希望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小荷!”


    有人在喚她。她茫然失措,急忙擦去臉上的淚水,激動的四顧,喊道,“公子!”一道身影飄然落在她的麵前。


    “小荷,你怎麽了?”


    她呆住了,內心空蕩蕩的如被割去了什麽。不是他。她急忙回過頭,淚水再次湧落下來。


    “我沒事!”


    在遠處的樹梢上,老人和靜月、君步行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擔憂的看著樹下的小荷。君步行長歎一聲,道,“情債難負,累人良多!”


    “我隻是擔心她體內的那道生魂,”靜月道。“一體雙生,是福是禍,變數頗多。而且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怕是難以支撐多久!”


    “解鈴還須係鈴人,”老人道。“兩人與他都有舊,或許他才是唯一解開這個結的人。”


    “先生說的是誰?”靜月問道。“難道這個人下落不明很難找嗎?”


    老人苦笑一聲,道,“我都許久沒見過他了!要是有機會,我真的是願意付出這條命來見他。”


    “這個人是誰?”君步行問道。“竟然在先生心裏如此之重!”


    “你們知道的,”老人轉身道。“而且你們必然見過。”


    老人離去,留下靜月和君步行麵麵相覷,一臉錯愕。


    “不會是他吧!”


    “我不知道。”


    街上幾個穿著襤褸的小孩風一般的掠過,那純淨的笑聲引得路人駐足觀望。小孩很快來到破廟,破廟內一片冷清,積雪壓垮了最後的牆壁,廟裏的泥塑徹底湮滅了。


    “哇,我們的家沒了!”


    “什麽我們的家,這才不是呢!”


    “什麽不是,這裏住不了了,我們住哪?”


    “難道還會沒有我們住的地方?樹洞,老宅,城隍廟,哪裏不能容身!”


    “可是,可是······”


    “小靈,你怎麽哭了?”


    “我隻是擔心叔叔找不到我們,嗚嗚!”


    “別哭了,叔叔本事很大呢,要找我們可容易了!”


    “可是叔叔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去別的地方了!”


    “我們去找叔叔。”


    “可是天大地大,我們去哪找?”


    “你們真笨,叔叔不是給我們留東西了嗎?”


    “什麽?”


    一個小孩鑽入廢廟中,在昏暗中翻找著,好一會兒才開心的從泥堆上跳下來,舉著手裏的東西不斷的晃動起來。


    “瞧,就是這個。”


    “這是什麽呀?”


    “我也不知道。”


    “快打開看看。”


    四個小孩圍在一起,張著明亮的眼睛好奇的看著。其中一個小孩小心的將包袱解開。裏麵是一些銀錢,還有一柄漆黑如墨的短劍。解包袱的小孩抓起那短劍,短劍在昏冥下閃溢著寒光。


    “好漂亮啊!”小女孩望著那短劍讚歎道。


    一個小孩撥弄那些銀錢,沮喪的道,“沒有別的了?這樣我們怎麽找叔叔?”


    抓著短劍的小孩忽然拔出短劍,劍龍吟一聲,一抹利光弧形而起,化作一道飛鳥模樣振翼衝上蒼穹。三個小孩癡癡的看著那飛鳥遠去。靜寂的院落,小孩們似乎連呼吸也忘記了。撥弄銀錢的小孩仰著頭,那飛鳥化作一點光暈在他的視野中如被陰雲遮蔽的太陽。就在這時,院落裏席卷起一圈光暈,無聲無息,柔和澄淨,匯入了小孩們的體中。他們的神色立時倦怠起來,搖搖晃晃的倒在了地上。


    小女孩依舊望著那天空,嘴裏呢喃道,“叔叔!”便合上了眼睛,昏睡過去。此時,天空中的光消失了。烏雲在翻滾,層雲在疊加。光更黯淡,天地更昏沉。如夜的突然來臨。寒風疾馳,冷冽如刃撕扯著大地。鎮子更靜,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


    老鬼在逃。他渾身是血神魂受創,驚慌失措如逃竄的野獸。


    鑽入山林,遁入溪水,出現在平原之上。


    他有些暈頭轉向,無名的方位在腦海裏變得模糊。他回頭張望,麵孔無比的淒嗆。為什麽追我?我與你有何仇怨讓你如此執意殺我?別忘了,當初可是我將你帶上山的,是我讓你從死亡之中掙脫出來。仇九,你如此忘恩負義!你可以為那仇十二不顧一切的背叛門規,你可以為了仇四奮不顧身,為什麽卻對你的恩人如此薄情?


    他憤怒,卻忘記了自己對他的態度。


    他跌倒,爬起來,繼續狂奔。血滴落在雪麵上,形成如綻開的花的模樣。


    他的身後,卻是空無一人。


    忽然間,前方閃耀起一片奪目的光來。如海麵之上的波光,讓人炫目。老鬼呆了一呆,整個人噗的一聲摔倒在雪麵上,然後朝著前方滑行。他緊緊盯著那片光,神色倏然變得狂喜起來。他手腳並用,飛快的朝那光而去。


    光幕越發炙熱,如一道閃耀的光牆,橫亙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他感覺到死亡的氣息,這種氣息,讓他如獲新生。


    他一頭紮進光中,立時間響起了龍的咆哮之聲。光群中,有白龍的身影在掙紮。一隻巨大的黑色鳥影振翼而起,利爪狠狠的抓在龍軀上,撕開了那鱗甲包裹的肌體。白龍立時間血肉模糊,咆哮漸漸的變成了哀嚎。那巨鳥振翼衝天,抓著白龍的身軀直上九霄。有雷霆震怒,有電光疾馳刺落下來。可那巨鳥卻渾然不懼,迎著那電光直衝而去。


    炸響,光閃,可怕的力量席卷四方。


    璀璨的光不斷的蔓延,所過之處,林木枯萎,大地蒼涼。


    虛空中傳來了老鬼那冷厲的吼聲,瞬即便見到龐然身影俯衝而下,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大地撕裂、沉陷,轟鳴著化為焦土。巨大的身影緩緩轉過頭,那滿是複眼的麵孔,流露出淡漠與冷厲。


    “來吧,來吧,有無名陣法護佑,我看你仇九有何通天本事能斬殺我!你是我帶上山的,是我給了你機會,既然你不懂得尊卑忠孝,那麽我老鬼便教教你,如此忤逆狂悖,是要承受何種懲罰!”


    嗤啦一聲,一股黑煙透體而出,直衝層雲。


    方圓數裏,山林、溪河、大地,沉陷數丈,生氣慘淡,死氣橫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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