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炎炎烈日路茫茫


    夏日,大旱。


    逃離家園的人多不勝數,宛若蝗蟲,沒頭沒腦的朝著陌生的遠方而去。


    拖家帶口,拖兒帶女,老幼攜行,隻為的是,能討得一條活路。


    大旱,讓許多貧困家庭徹底的陷入絕境,除了逃離,再無希望。


    絕收,賦稅,苦不堪言。


    可以想象無數張黧黑的麵孔上,那凝滯僵硬的表情,那渾濁而絕望的眸光。一夕之間,許許多多的村莊,便人去屋空,成了廢棄之地。不用多久,這些原本熱鬧的村莊,便雜草瘋長,鳥獸成群。


    大地,本就不止人類一種居民;不過在人類成長之後,成為了萬靈之長,肆虐在蒼穹之下大地之上。


    於是乎,再無留念,再無遲疑,再無感歎。


    一群群的人,從四麵八方而來,又向四麵八方而去。


    哪裏能有一個希望,便成為了他們的方向。


    沿途所望,絡繹不絕,衣衫襤褸,每一張麵孔,都隨著路程的延長,而一點點的加深著那痛苦的表情。乞討,典賣,兒女,妻子,野草樹皮。有人昏倒,再也沒有爬起來過。嚶嚶的哭聲,一路不絕。不管男女,都在為前途而迷茫絕望。


    人越來越少。有的人在某一個路口留下來了。有的人在某一個路段倒下徹底留在了那裏。有的小孩女子,被送給了別人。


    給自己一條活路,也給子女妻子一條活路。隻是,未來誰說的清楚。


    漸漸地,這條追求希望的道路,便充滿了艱辛和悲傷。


    這是一條一眼望不見頭的絕望之路。在這條絕望之路上,有人最終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有的人依舊在那裏漂泊,如孤魂野鬼。


    烈日炎炎,空氣凝滯沒有流動。


    越來越少的人中,有的人再也堅持不了坐在了地上。烈日不分人之貴賤,不管人之善惡,曝曬著,燒灼著,仿佛大地之上滋生了太多太多的汙穢,不用烈日曝曬,難以滌蕩。那坐下來的人,麻木著臉孔,呆滯著雙眸,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任由汗水滾落下來。


    旁邊的孩童,已經再無哭泣的力氣,隻是緊緊抓著自己父親的褲腳,滿眼的希冀。


    在他們的身後,是熟悉的麵孔,是不久之前還互相幫助的鄉鄰。


    可是,那一家子,都倒在了地上,蒼蠅在他們的身上嗡嗡叫著,飛舞著仿佛找到了獵物。


    烈日曝曬下,大地如滾燙的鍋,連帶著那泥土、那礫石,都滾燙的能讓人尖叫。路上的雜草,蔫蔫的失去了精神;雜草間的野花,耷拉著花瓣,再無姿色。


    遠處一棵櫟樹,撐著稀疏的枝葉,為身下的花草遮擋著一時的陽光。一群烏鴉站在樹上,烏黑的眼眸幽幽的望著那群乞丐似的人。仿佛,它們也在等待,等待機會,等待進食的時間。


    無處可避,無處可躲,這樣一群人便在烈日之下繼續前行。


    失魂落魄,宛若行屍走肉。


    那坐下的男子再沒有起來,身邊的孩童抓著他的褲腳爬到他的胸前,然後依偎在那裏,閉著雙眼似乎在幻想陰涼幻想食物幻想他們的家。烏鴉飛來了,在上空盤旋,發出嘶啞的醜陋的叫聲。一隻烏鴉突然俯衝下來,那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的鳥喙,宛若箭矢一般的刺下來。


    一個幹瘦黝黑的少年,穿著破破爛爛的麻衣,光著雙腳,背上背著一包雜物,艱難的從人群中跋涉著。他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個子不高,整個身形消瘦的不成樣子,就像是一根麻杆撐著破舊的衣服。他隻是低垂著頭,即便雙腿早已疲憊的如灌了鉛一般,但他咬著牙,堅持著,執拗著。


    仿佛,在這可怕的歲月裏,他將自己封閉在黑暗之中。


    身旁的人越來越少,每一張臉孔都充滿絕望,那歎息聲、哭泣聲,不時響起。可是,無法影響他,無法阻止他。內心的信念支撐著,推著他繼續前行。即便,這條路上最後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更不記得自己究竟走了多遠多久。


    身體如在無意識的移動,靈魂在烈日下也昏了頭。


    不僅僅是饑餓,不僅僅是口渴,還有身體的不堪負重,還有靈魂的頹廢萎靡。這是煉獄一般的的旅程。自從跟隨著人群從破舊的草屋出來,便注定了這一路的醜陋。


    他的鄰居,一個平日裏為生活折磨得失去了靈性的男人,在一個時辰前便倒下了。他的子女,在數日前便送給了附近的一戶人家。他的妻子,在一條河便,哭泣著叫喊著如瘋子一般咒罵著,投入了那渾濁的流水中。


    他記得那兩個小孩,因為那時候他們經常一起去河中捉魚,去山上捕鳥。他們嗬,與他年齡相仿,也不過是小孩子。收納他們的那戶人家,看著是殷實人家,隻是那個麻臉的管家,藍幽幽的一雙眼睛總是不懷好意。他們會活下來,或許還能過的非常好!或許吧!


    腳底刺痛,尖銳的礫石刺破了腳底,鮮血汩汩的流出來。


    他停了下來,抬起頭,眯著眼睛凝望著那顆太陽。


    難道它打算一直這樣曝曬著,無休無止,不給人希望。


    難道它就沒有衰弱的時候,總是如此充沛的激昂的釋放出如此可怕的熱量。


    黧黑的臉上,汗滴如豆的滾落下來,流到唇角,他不由得將其舔入口中。鹹鹹的,幹澀的隻會讓人更加渴望水流。回頭望去,路上可見到一個個趴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身影。他的身邊,不知何時,已經隻剩下他一個人。


    黑夜,快點到來吧!難道你就這樣任由白晝肆虐著作威作福著!這,也是你的世界啊!


    幹涸破皮的嘴唇,在汗滴浸潤下,發出陣陣痛楚。


    聳了聳背上的包袱,他深吸口氣,邁開雙腿,繼續往前走去。


    他倒在了地上,雙目模糊,大腦空白,整個世界如在旋轉。


    滾燙的地麵,讓其如在烈火之中,如在高溫鐵鍋之中。


    他努力的睜著雙眼,望著無盡頭道路,隻見到無數礫石在那裏佇立,閃爍著熠熠的光芒。身體已經不受控製,無數的痛苦湧入腦海。他泄氣了。到底不能支撐下去,到底追逐不到那一分希望。這就像誇父逐日嗎?村裏那個老學究不是講過這個故事嗎?可最終,誇父追上太陽了嗎?追上了又能怎麽樣?於是,在他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的腦海裏便回蕩著誇父逐日的幻想場景,還有那個老學究刻薄呆板的麵孔。


    當他醒來,睜開眼眸,一堆篝火出現在視野中。


    篝火熊熊,上麵架著食物,在烈火中烤的滋滋冒油,香氣四溢。


    篝火的前方,是被夜幕籠罩的樹木,黑魆魆的宛若是鬼魅一般。


    他已不再畏懼鬼魅,相反,即便此時鬼魅環伺,他也隻在乎那篝火上的食物。


    他趴在那裏,雙目一瞬不瞬的盯著,大腦裏回蕩著呼喊。


    有人出現在身旁,男孩收回目光,想要翻身,但身體沒有一絲力氣。那人蹲了下來,雙目淡淡的注視著他。


    “醒了?”那人冷漠的問道。


    男孩沒有力氣,連說話都說不出,隻是眨著眼睛。


    “想吃東西?”那人問道。


    男孩繼續眨眼,以此來回應那人的問題。那人是個男人,看上去很年輕,嘴唇上留著一撇淡淡的唇須。男人站起身,身材消瘦,肌肉結實,穿著一身紫色的長袍,腳上穿的是一雙薄底布鞋,他走到了一旁,彎下腰拿著什麽,不一會兒便回到了男孩的身前。


    葫蘆裏裝的是水,塞子被拔開,水細細的流入男孩的口中。


    男孩不停氣的喝著,仿佛這是生命中最後的水,他要痛快的飲用。一路走來,他的身體早已幹涸的能燃燒起來,此時那水流入口中,進入肺腑,他隱約覺得有一股氣霧飄散起來。


    男子收起葫蘆,男孩盯著他,眸光帶著希冀和期望,甚至是渴求,可是男子毫不在乎,將塞子塞上轉身走到一旁。男孩舔著自己幹裂的嘴唇,身體慢慢有了絲絲的力氣。


    男子走了回來,蹲在男孩麵前,雙目如老鷹的眼睛一般銳利陰鷙。


    “是我救了你。”


    “謝、謝謝!”男孩隻覺得喉嚨生痛,聲音嘶啞孱弱。


    “路上那麽多人,我可以救任何一個人,但是為何我偏偏要救你?”男子淡漠的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男孩想搖頭,卻沒有多少力氣,隻能咽著口水,眨了眨眼睛。


    “因為,你可能符合我們的要求。”


    男子說完已是起身,來到了篝火前,伸手將烤肉取了下來,然後大口吞咽著。那肉的香味撲麵而來,勾起了男孩身體的欲望。男孩側著臉,貪婪的看著男子。


    但是,男子渾不在意,隻顧自己吃著。頃刻,那肉便消失了,隻剩下一根帶著油脂的樹枝。男孩眸光黯淡,呆呆的看著那跳躍的火焰。


    男子吃完,便盤腿坐在那裏,閉目養神。


    夜晚,漫天星辰,熠熠生輝。


    男孩沒有詩情畫意,更不懂那繁星夜幕的美,隻是想著,明日還是烈日灼灼,大地都在冒煙,這老天似乎還沒有發泄完內心的憤怒。


    忽然,那男子的聲音飄了過來。


    “從此,你的命便是我的了!”


    次日,晨光熹微,陣陣涼爽的風撲麵而過。喝了些水的男孩,有了些精神,站在那裏望著男子收拾東西。男子穿著的那身衣服很合身,看上去男子更加幹練利落。男子冷冷的瞥了男孩一眼,淡淡的道,“跟著我,不需問任何問題。”


    男孩嘴唇翕動,想說什麽便咽了下去,點了下頭。


    男子便走在前麵,男孩跟在後麵。男孩的包袱,早已不知落在什麽地方了。


    清晨的絲絲涼意,隨著太陽的升起,頃刻便被吞噬了。


    烈日橫空,驕陽如火,大地蒸騰。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人,便一前一後的朝東南方向走去。


    避開了官道,走在羊腸小徑,甚至走在雜草叢棘之中。


    男孩很累很渴很餓,可是男子沒有絲毫停留的意思。男孩不敢說話,不敢停下,隻能深一腳淺一腳的跟上去。走了多久,要去哪裏,男孩根本不知道。男子的話語在耳邊回蕩,“從此,你的命便是我的了!”這句話便像是刻在了他的心裏,讓他無法抗拒。


    不知走了幾日,他們穿過平地,躍過山丘,翻過高山,來到了一片山林中。


    站在山上,頭頂星辰,迎麵涼風,腳下是萬丈深淵。


    “你叫什麽名字?”


    “陳文。”


    “家是哪裏的?”


    “虔城路瑞金縣。”


    “家裏還有誰?”


    “沒有人了,隻有我自己。”


    男人回過頭,眸光深邃,有如深淵,陰惻惻的盯著他,讓男孩內心不由一縮,宛若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攫住。


    “從此,你便不是任何地方人,你也不叫陳文。”


    “那、那我······”


    “閉嘴,你若是沒有我的允許,隨意說話,違背我的命令,記住,你的命是我的,我隨時會殺了你。”


    男孩渾身一顫,一股寒意自內心深處升騰,彌漫全身。他畏懼的點了點頭。


    “你叫仇九,是無名的一條狗,而我,是你的師傅老鬼。”


    月光皎潔,繁星閃爍,隻是山林之中,森森鬼氣。男孩跟在男子的身後,從山頂朝北麓走去。黑暗中,他們便像是鬼,與這森林的陰森相融。


    男孩回頭望去,仿佛望見了自己的村莊、來路,還有路上無數悲慘的身影,那些身影,很多他熟悉,很多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姓名。他知道,從此,自己的命運便被定格了。


    他不再是陳文,不再是一個從虔城而來的逃荒者。他叫仇九,一條無名的狗。


    隻是無名是什麽,老鬼不需要他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知道,也隻要知道,他的命是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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