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紛紛,浸濕了大地山林。


    莽莽群山,盡皆融入了朦朧雨霧之中。那青鬱的葉片上,密密麻麻的沾著晶瑩的水珠,隨風滑落下來。


    “尊者!”


    “何事?”


    “仇九欲要叛逃!”


    老人站在那裏,身形一顫,眉頭蹙在了一起,緩緩扭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眸迸發出鋒利的光芒,讓叢叢而來的黑衣人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你說什麽?”


    “仇九、仇九欲要叛逃!”


    老人眼睛微微一眯,將手中的書籍扔在了桌上。他的心裏跟明鏡似的。仇九為何要叛逃?那個小家夥現在身體如何?其實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隻是他沒有想到,仇九會如此莽撞決絕,而不是通過其他途徑來發泄情緒。他微微挑起眉頭,內心一歎。這個人是天才,一年多的時間已然在武道上有了很大的成就,可偏偏這樣的人卻是個變數,讓人永遠都得提防著。


    塔樓外,雨水紛揚,凹槽流淌著涓涓細流。


    一群黑衣人拔出兵刃,緊緊地盯著背著仇十二的仇九。


    仇九一步步朝前走去,眸光帶著瘋狂的光澤。仇十二趴在他的背上,身體被撕開的衣衫緊緊纏在仇九的背上。仇九抓著一柄長劍,劍已出鞘三分,劍刃的寒光幽冷迫人。


    “讓開,我不想跟你們開戰,仇十二快不行了,我隻想送他回家,送他回家之後,是打是殺,我仇九毫無怨言。隻是現在,都給我讓開。”


    “仇九,莫要忘了無名的門規,你這樣做無疑是叛逃。無名對於叛逃者,隻要清理門戶。”


    “我管不了那麽多,仇十二的病太重了,他不可能在拖延下去。我是他哥哥,我答應過他帶他回去。我知道自己的命屬於誰,也知道自己現在的一切是誰給的。我隻是希望,希望你們給我一個機會,隻要送仇十二回去,我就立馬回山接受懲罰。”


    “抱歉,無名沒有例外!”


    “我隻想送他回家。”


    仇九嘴唇翕動,麵龐抽搐,一雙眸子布滿了痛苦。背上的仇十二氣息很弱,幾乎讓人難以察覺。很快,在一名黑衣人的護衛下,老人走了過來。仇九餘光瞥見老人,麵色越發的難看。他知道老人的厲害,白衣男子的身影一直留在他的心裏。


    老人沉著臉,雖然麵龐的肌膚恢複了往日的光滑,但身體其他部位的肌膚依然枯萎滿是皺褶。老人盯著仇九,帶著不悅與冷漠。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老人問道。


    仇九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後果是什麽?”老人再次問道。


    “我知道,”仇九道,“但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希望尊者理解。”


    “理解?”老人冷笑一聲道,“若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麽做,那無名還成什麽樣子?你以為,無名的大門是那麽容易進出的嗎?”


    “尊者,仇九隻希望送仇十二回家,日後尊者要如何懲罰仇九,仇九毫無怨言。”仇九帶著顫音的道。


    “嗬嗬,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自己有點天賦就可以視無名的規矩於無物?你錯了,別說是你,即便是那仇十二,即便他孱弱的不堪一擊如同廢物,你們,都是無名的。你們的命是無名的,你們的未來是無名的。你們自己,沒有任何權利可以掌控自己的生命,唯有無名,才有這個資格。”


    仇九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雙目噙淚的道,“求尊者開恩!”


    “你若是回頭是岸,此事我不再追究,若是你執迷不悟,那休怪無名門規森嚴!”老人側過臉去,冷聲道。


    仇九重重的將額頭磕下,道,“隻要將仇十二送回家,日後,仇九再不管任何事情,仇九的命是無名的,無名要仇九做什麽,仇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老人忽然幽幽一歎,仰著頭望著那紛揚的雨絲,道,“你莫要忘了,你即便是送他回去,他也活不到見到自己的家人。你以為我為何要將百年老參給他服用?是因為能讓他活下來嗎?不,他的病情已入膏肓,即便是神醫聖手,也無能為力。我這樣做,隻是希望讓你明白,因為你的價值,因為你的成長,我們盡量讓他活著,吊著他一口氣,讓你明白,有的時候,隻能盡力而為。人力可勝許多,但不一定能勝天!”


    “我知道,”仇九額頭通紅,已是腫起了一個大包。“我知道尊者惡好意,我也知道仇十二的情況不容樂觀。隻是,他在這裏無依無靠,隻想著能回家,能與父母在一起。仇九無能,身為他的哥哥,隻想著他能無憾而去。”


    老人盯著仇九,目光陰鷙,宛若一條毒蛇盯著孱弱的獵物。


    “你還是不明白,”他道,“無論你為他做什麽,你都不是在幫他。”


    仇九抬起頭,呆呆的望著老人。老人道,“你是在害他,害他不僅不能活著回去,更要背負著不忠不孝的罪孽下地獄。你要知道,如此之人,是不能輪回,要入惡鬼道受盡刑罰。”仇九目光微微一凝。


    “我隻想帶他回去。”仇九垂下目光,道。


    “執迷不悟!”老人袖子一甩,怒斥道。


    仇九再次俯倒在地,重重的磕著頭,道,“送仇十二回家後,仇九會立刻回山,到時候任由尊者處罰。”


    “可你沒機會下山!”老人冷聲道。


    “我要下山!”仇九抬起頭,挺直身子,麵色堅定。“我要送仇十二回家。”


    “那你就去死!”老人忽然一掌朝著仇十二拍去。嘩啦一聲,箭步掠起,衣袍飛舞。而就在這時,仇九直身而起,手中劍嗆的一聲出鞘,寒光迫人,一閃便斬向老人拍過來的手。老人氣息一滯,隻覺得胸口氣流如翻江倒海一般,連忙斜身避開仇九斬來的劍,趔趄退到了後麵。


    老人伸手指著仇九,麵色鐵青的道,“此獠悖逆,殺!”


    黑衣人便倏然挺身而出,刀劍齊鳴,寒光閃爍。


    仇九卻是箭步直衝,一劍橫蕩,震開一道道光芒,然後飛身撲向了石階。黑衣人緊隨其後。飛瀑轟鳴之聲晝夜不斷。捂著胸口的老人,麵色忽然變得煞白,一口血哇的噴了出來,他那光滑的麵孔瞬間暗沉,一條條皺紋顯露出來。


    散功之後,雖然日夜修行,寒暑不綴,但到底還是沒有恢複。


    望著石階盡頭那紛揚朦朧的山色,老人的瞳孔陰沉冷厲。


    “小畜生,你逃不掉的。”


    仇九在跑,也在逃。他一聲不吭麵色冷厲,雙腿飛快的擺動。樹木在身邊掠過,身後的響聲卻是越來越近。寒芒的森殺氣息,如幽魂一般的緊緊靠上來。他瞥了一眼樹林中的荒草叢,在那裏,還有一位他的朋友。可是,他的軟弱,他的無能,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死去。隻是這一次,他絕不能退卻。


    劍已回鞘,封閉了鋒芒。


    雨水不斷的從臉上衰落下去,地麵越發的泥濘。林中,雨水不斷的從樹葉上滴落下來,反而使得雨水比外麵要密集。仇九管不了那些,隻想著盡快的衝出山林。


    他不知道仇十二的家在哪裏,更不知道在哪個方向。


    茂密的樹林,仿佛永遠也見不到盡頭。那高大的樹木,那掩隱在其下的殘差灌木,還有密密匝匝的棘草,全都匯成了樹林的樣貌。地勢的高低不平,地麵上那厚厚的腐朽枝葉,都在紛揚的秋雨中,成了讓仇九艱難跋涉的阻礙。


    仇十二在他的背上無聲無息,宛若是死去了一般。


    仇九無暇去注意仇十二的情況,隻能全身心灌注在奔跑上。


    仇十二不重,相比較往日負重奔跑來,仇十二輕的如那羽毛。


    仇九跑的很快,若林中的一道風,無所阻擋。身後的追趕者越來越遠,那寒芒也消失了。可是,仇九不敢鬆懈,不見到盡頭,他便永遠如被封鎖在可怕的地域裏。


    在這個地域裏,無名的人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隨時能阻卻他,將他內心湧動的希望擊碎。


    天地暗沉,林中漂浮著淡淡的霧氣。鳥雀無蹤,野獸無影。整個無垠的森林,仿佛就隻有他在活動。


    低地,已是匯聚出一條條的細細流水,仇九一腳踩上去,水花便朝著兩邊潑灑開來。


    一條條柔軟的帶刺棘條從仇九的臉上劃過,留下了一點點的血珠懸掛在那裏,等待著墜落。


    風忽然自麵前湧來,仇九眸光一凝,猛然刹住腳步。長劍出鞘,寒光從仇九的臉上掠過。無數的葉子紛紛從頭頂飄落下來。雨水在仇九的視野中消失了,隻剩下無邊的寂靜。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冷冷的注視著地麵。


    地上是枯萎焦黃的葉子,一層層,不知落了多少,又不知形成於多長的歲月。在這些葉子的下麵,仿佛可見到那嫩綠的尖芽,等待著破開阻隔的時日。


    一滴水珠從仇九的鼻尖落下,在空中旋轉著,如被無形的力量遲滯著。


    仇九的瞳孔倏然一縮,然後瞬即往後退了一步。一道寒芒刹那從仇九的鼻尖掠過,朝地麵站落下去。枯萎的葉子席地而起,化作了碎片,如那蝴蝶飛舞。仇九堪堪避開了那可怕的一刀,瞬即抬手一劍刺向了上空。


    很快,幾乎是瞬間的反應。


    噗的一聲,頭頂落下來的人眼眸爆睜,瞳孔劇烈收縮。


    血水蜂擁而出,落在了仇九的頭上。仇九兜頭被淋,整個頭部和麵孔都被染得通紅。仇九順手拔劍,俯身往後撤步。砰的一聲,空中的人重重的跌落在地,身軀一顫,便再無動靜。


    血水染紅了落葉,也染紅了仇九的視野。


    大口吸著氣,仇九麵孔變得猙獰。雙耳微微一動,林中傳來了詭異的雜亂響動。來人不少,已經將四周圍住。仇九便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染血的劍鋒芒熠熠,這時,背上的仇十二動了一下。


    “仇十二!”


    “仇九,我、我剛才睡著了嗎?”


    “沒事,你好好睡著,等你醒了,我便帶你到家了!”


    “仇九,謝謝你,可是、可是你不該這樣做,這對你不好。”


    “別說話,省著點力氣回家跟你爹娘說,你隻要記著,我仇九是你的哥哥,我說過要送你回去,便會送你回去。”


    “哥哥啊,你真傻啊!”


    “我願意!”


    仇十二笑著,雨水與淚水混融在一起。他合上雙眼,細細的雙手摟著仇九的脖子。他知道,仇九打定了主意是不會改變的。他想起第一次見到仇九時候的場景,他不明白,為何兩人會走到如今的地步。難道,緣分真是可遇不可求,是上天憐惜自己而讓仇九來到自己身邊保護自己?


    仇九動了,長劍一顫,劍身上的雨水瞬息間飛濺出去。


    一道道黑影,宛若鬼魅一般撲了上來。


    寒光閃爍,鋒芒淒厲。


    地上的落葉紛紛飛起,身邊的數目劇烈的搖晃著,如在恐懼。


    一劍橫空,劃過手臂粗的樹幹,旋即倒轉過來。


    仇九一躍七尺,探手握住劍柄,甫一落地,長劍便橫掃四周。


    鐵器交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脆響。


    仇九蹲著身體,可卻靈活的騰挪。劍在手中,如一條毒蛇,伸縮吞吐,寒芒盡出。


    幾個黑衣人從樹上跳了下來,手中的長刀呼啦啦劈向仇九。


    仇九仰著麵孔,冰冷陰沉。眸光猛然一凝,他忽然騰身而起。


    “封侯!”


    一將功成萬骨枯。何來封侯?殺戮,踏過累累屍骨,用他們的生命來博取。


    悠悠歲月,多少人前仆後繼,又有幾個人功成名就。


    可是,在“封侯”的背後,留下了多少血淚,埋葬了多少生命。


    封侯的光鮮,反襯出背後的殘酷。


    仇九已經起身,內心在燃燒。他將身體裏所有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劍已與他融為一體。


    他的封侯不是光鮮,不是璀璨光芒中榮耀。是殺戮!


    劍芒驟然綻放,如煙花的盛開。


    一道道疾馳的戾氣,刹那奔向四方。無邊落木,秋雨不絕。一點點血點落在仇九的視野中。仇九背著仇十二,懸身落下,一腳踩在了樹幹上,然後如飛鳥投林一般落在了丈許外的樹下。


    砰砰砰,一具具屍體從空中落下來。


    血,染紅了落葉。


    雨水從麵龐淌落,仇九微微眯起雙眼。遠近,一道道身影畏縮著,有遲疑,也有畏懼。可是,仇九知道他們不會放棄。仇九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拔腿朝前麵衝去。麵前一道身影微微一滯,想要躲開,可是仇九已經洶洶撲到了麵前。砰的一聲,那人倒飛而出,重重的撞在了鬆樹上,雨水嘩啦啦的灑落下來。


    仇九不敢停留,毫不理會那被自己撞飛的人,掠過那片落雨,箭步衝向前方。


    砰!


    仇九的身體突然倒飛,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落在地上,在落葉上滑行翻滾,最後撞在了樹上。胸口窒悶,疼痛瞬間如潮水湧來。他抬起頭,見到一道魁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麵前。那人戴著一頂兜裏,雨水順著帽簷淌落。帽簷下是濃黑的眉毛,還有粗獷的臉孔。


    “你想逃去哪裏?”那人嘶啞著聲音問道。


    “我要送仇十二回家。”仇九抹去嘴上的血,道。


    “回家?”那人嘴角微微一翹,冷酷一笑,道。“家在哪裏?”


    “仇十二的家!”仇九單膝跪地,直著背脊。


    ”仇十二?“那人冷笑道。”誰是仇十二?仇十二是誰?“


    仇九凝目盯著對方,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那人瞬即冷厲的道,”何處是家?無名就是家。無名收留你們培養你們,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去別處找家?你們的命是無名的,無論生死,若無無名準許,就是死也得死在無名。”


    “不,我不會去找別的家,我的家就在無名。但是,”仇九大聲道。“仇十二要死了,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讓他抱憾死去。我答應過他,我要送他回家,我便決不能食言。”


    “可你為了一己之私,卻是視無名規矩如無物,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如此卑賤品行,你有何麵目麵對無名對你的恩德!”那人卻是怒斥道。“無名的恩,可不是你這私情可以抹除的。給我乖乖滾回去接受懲罰,不然,我讓你們求死不能。”


    仇九低垂下頭,眸光隱隱,麵色沉沉。手中的劍,雨水已經將血水洗刷,散發出銳利的光芒。仇十二靠在他肩上,嘴巴裏流出血來。血水咕咕,如潰堤之水。那血落在仇九的肩上,仇九猛然回頭望去,麵色驟然扭曲。


    “仇十二!”


    仇十二沒有回應,他整個形神都如風燭殘年,奄奄一息。


    仇九內心一橫,騰身而起,望著攔住去路的男子,道,“我要帶他回去!”


    那人冷冷的注視著仇九,手中倏然出現一柄大刀。刀光冷冷,刀刃寬長。


    “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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