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小爐子裏上層的木炭,不但耐燒,而且還能散發出木質的那種醇香。爐子便在矮桌上,兩邊各坐著一個人,喝著茶,麵色平靜。爐子工藝上層,絕非民間之物。但見木炭在爐子裏燃燒著,閃爍著炙熱的光芒。那熱量便從四邊的空洞裏飄逸出來。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好水配好茶,再有拿捏分寸的火候,煎出來的茶水自然差不到哪裏去。品茶如品人生。漸漸的,茶也便成為了上流社會的象征,也成了一個人修養的表現。


    遠處傳來響動聲,那嘈雜的聲音宛若集市一般,隱約可聽見的是歡呼和鼓掌之聲。


    朱兆和眉頭微微一挑,卻是唇角拂過一絲笑意。


    “朱兆基想來是很享受的,”朱兆和道。“這樣的場合,即便是父王,怕是難掩喜悅之情。這可是江湖,無數成名已久的豪傑俠客,還有各派的勢力,能在高台之上演說,想來也是一種身份的認定與宣揚。父王才走幾天,瞧著吧,龍門城的百姓們都會將他視為下一任藩王的。”


    田綰嘿嘿一笑,低垂著頭,手裏把玩著杯蓋。


    “可惜,任何事情總是會有意外的。”田綰道。“意外的出現,雖然讓人猝不及防一時難於接受,可過一段時間,當一切變得正常起來,任何人都會坦然麵對和接受的。所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的風光,是笑到最後。”


    朱兆和笑了笑,手指撥弄茶水中的葉子。剛才他的心裏確實有些不舒服,想到站在台上的是朱兆基而不是自己,他便有一股怨念。他想發泄,可是,他卻無處可以宣泄。正如那湍急的洪流,四周是鐵桶一般的牆壁,擋住了那股子戾氣的奔流。而田綰的話不輕不重,卻如一股清風,為他內心的氣悶與煩惱提供了一絲清涼,也打開了他內心裏的一個結。


    “是啊,”朱兆和道。“萬事萬物總是講究個變的。變,才能讓整個世界充滿動力,才能向好向高發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如此,才有奮進的動力!不過,田先生的計劃安排妥當了,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了呢?”


    田綰隻是一笑,伸手在桌麵上寫了一個字。


    等!


    朱兆和看著那個字,隻覺得那字似乎在動,如靜水上的墨汁,化作了一幅圖畫,那圖畫簡潔卻又意境深遠,仿佛醞釀著一場風暴。朱兆和抬頭看著田綰,而田綰卻是凝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


    “變天了!”田綰歎息道。


    朱兆和呆了一呆,不明白他的話是否還帶有某種意思。見田綰不言,朱兆和便也去看那天空。晨輝綻放,烏雲便浮在了天上,隻是不知覺間,烏雲竟然覆蓋了整個天空,遮蔽了新一天的太陽。風也變大了,在那裏呼嘯,穿街過巷,如撒瘋一般。


    “是啊,變天了!”朱兆和咂摸了下嘴,跟著歎息道。


    就在朱兆和和田綰在歎息變天的時候,在南城一處客棧,一道身影倏然飄落進一間屋子。


    “什麽人?”


    “不想死就不要亂動。”


    蒙圩受傷了,正躺在床上,而在一旁照看的赫然便是華僧等人。來人穿著一襲黑色鬥篷,鬥笠長紗沿及腰間。此人身材矮小,看上去像個小孩子,不過,那聲音卻是嘶啞低沉,不似孩童的那種聲色。華僧等人大吃一驚,紛紛跳起來擋在了蒙圩的身前。蒙圩睜開雙眼,麵色蒼白而憔悴,眸光也有些渙散,看上去虛弱無力的樣子。


    “你是什麽人?冒然闖入想幹什麽?”華僧喝道。


    那人卻是避開了華僧等人,朝蒙圩望去,隻可惜華僧擋住了她的視線。


    “我的身份,你們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知道,我來,是因為你們手中有我要的東西。”


    “什麽東西?”華僧問道。


    蒙圩眼眸微微一凝,握著令牌的手已是攥緊。來人如此神秘,自然不會是為了什麽錢財秘籍什麽而來,而自己身上唯一能讓人覬覦的,便隻剩下那塊烽燧令令牌了。


    “烽燧令!”那人道。


    “找死!”山羊須忽然一掌劈了過去。掌風疾馳,那人麵前的長紗已是飄蕩而起。突然,啪的一聲,山羊須啊的一聲迭飛而出,撞在了窗戶上,砸落在街麵上,也不知撞倒了什麽,隻聽到那破碎灑落之聲,還有人的驚呼和尖叫。華僧幾人瞳孔微微一縮,這人好強!


    也不見那人有什麽動作,山羊須卻是在半道飛了出去。


    “不要挑戰我的耐心,也不要低估我殺人的勇氣,”那人道。“我隻想取回我們族上的聖物,不要逼我動手殺人。”


    華僧等人踟躇,這個人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限度。他們可以放手一搏,但放手一搏的結果很可能便真如此人所言,自己等人身死。所以,他們倒是猶疑起來。蒙圩咳嗽一聲,華僧等人紛紛扭頭朝他望去。


    “三爺!”


    “扶我起來。”


    華僧急忙竄到蒙圩的身側伸手將他扶起來。蒙圩喘著氣,全身凝聚不起絲毫的力量。汗水淌在臉上,他那蒼白的麵孔有點弱不經風的感覺。那人的眸光鋒利的透過層層薄紗,落在了蒙圩的身上,蒙圩心中苦笑,看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管自己如何爭取,最終也會從手中失去。這就是命嗎?那所謂的因果?


    蒙圩抬起目光望著那人,道,“你知道,烽燧令我幾乎賭上了我的性命才得到,我雖然不是你的對手,但要我拱手讓人,有些強人所難。我要求不高,至少你要拿出等價之物與我交換。”


    那人眉頭微微一挑,卻沒有動怒,而是沉思起來。


    “你想要什麽?”


    蒙圩笑了笑,道,“我都不知道閣下是誰,我哪知道閣下能拿出什麽條件來。你說吧,如果我覺得合適,我不會無理取鬧的。”


    那人伸手在懷裏摸了一下,然後手一揮,一個錦囊飛向了蒙圩。華僧大吃一驚,急忙探手去抓。錦囊是純黑色的,繡著一隻骷髏,看上去有些可怖,但做工卻極佳。蒙圩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便將手裏的烽燧令扔了過去。


    那人手一抬,便接住了烽燧令。烽燧令不大,質感很好,幾乎從那質感便可以判斷真假。那人點了一下頭,道,“多謝,若是有空,可到玄冥山穀做客。”那人便轉身離去。


    華僧等人目瞪口呆,沒想到事情如此簡單就結束了。在他們的心裏,他們已經做好了廝殺的準備,甚至是死的準備。可哪想到蒙圩如此輕易的將烽燧令交出,而那人也以什麽東西來交換。想念間,他們便好奇的看著蒙圩。而蒙圩已是揭開錦囊,裏麵是一顆珠子,有雞蛋大小,通體透明,流溢著冰氣,讓人有些森寒。


    華僧等人呆住了,那顆珠子讓他們一下子忘記了所有一切的疑惑,而被那珠子的光如攝去了魂魄。


    蒙圩籲了口氣,看來此人果然講究,竟然沒有用低下之物來糊弄自己。而這也正好說明,那烽燧令對她而言是多麽可貴。這顆珠子,有通俗的名字,叫混元珠,並非是上古仙神遺留的神物,而是地脈深處天然形成的寶石。這種寶石,汲取天地靈氣,屬陰,能百病不侵延年益壽,對於武者而言,更有洗精伐髓的功效,可以提升人的氣海。


    蒙圩將錦囊的帶子拉緊,然後塞入自己的懷中。


    寒意透過那錦囊,融入了肌理。


    空虛疲乏的身體,立時可以感覺到力量從四肢百骸匯攏起來。


    “三、三爺,這可是混元珠?”華僧問道。


    蒙圩點了點頭,道,“雖然失去了一次機緣,但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寶物,算不得擂台之行打水空!”


    “豈止不虧啊!”華僧叫道。“這簡直是賺大發了好嗎?”


    “是啊,”旁邊一人深有同感的道。“若是可以,即便是賭上我這條命我也是願意的啊!混元珠啊,這世間隻是聽聞過,卻唯此一次見過,真、真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啊!”


    “那人到底是什麽人?”華僧問道。“怎麽可能抬手便能拿出一枚混元珠,而且看那樣子似乎沒有絲毫心疼的樣子!”


    蒙圩歎了口氣,道,“遊走方外的人,不必過多打聽,打聽了你們也不敢將主意打到她身上去的。”


    “為什麽?”


    “難道她背後的勢力很可怕?”


    蒙圩從床上坐起來,被擊出客棧的山羊須這時候捂著胸口喘著氣從門外走了進來。蒙圩望著他,關心的道,“你沒事吧?”


    山羊須雙眸通紅,卻沒有抱怨和憤世嫉俗。他搖了搖頭,四下裏掃了一眼,道,“她走了?”華僧點頭。“好可怕!我連她出手都沒有看見,便被她掃了一耳光。這樣的人,若是真打起來,怕我們幾個人都不是個。三爺,她沒有對你怎樣吧?”


    蒙圩搖頭,道,“你受傷了,趕緊坐下來運氣療傷吧!”


    山羊須也不矯情,嗯了一聲便走到一旁盤腿坐了下來。


    蒙圩見山羊須的氣色慢慢的好起來,便知道他受傷不重,也就放下心來。他負手走到窗前,望著街麵上那灑落一地的菜蔬,淡淡的道,“知道玄幽和幽冥吧?我不知道她到底出自哪家,但自是這兩家的其中一家無疑。玄幽和幽冥,本屬不同的勢力,但後來隨著彼此的聯姻,而是的兩家形同一家。玄幽被正派人士擊潰,還有殘餘便逃到了幽冥,被幽冥收留。最近幾年,聽說玄幽有崛起之勢,隻是不知是否屬實。不過今日看來,想來也是真的。烽燧令來自玄幽的祖山,藏於其玄祖之墓。聽聞當年正派人士奇襲玄幽,目的便是那玄祖墓中的烽燧令。所以,從根本上來講,烽燧令確實屬於玄幽,人家取回,也屬天經地義。”


    “烽燧令究竟是什麽?”華僧問道。“為何它有如此大的魔力,竟然能引動江湖的風雲?”


    蒙圩眸光微微一凝,道,“具體是什麽我也不清楚,不過聽人說,烽燧令是一把鑰匙,是開啟祖地的鑰匙。祖地是什麽?很多人都不清楚,即便是現在,很多人衝著那烽燧令而來,也是風傳所致。這便是人的盲動。老子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華僧抓了抓腦袋,道,“我聽不懂,太深奧了!”


    蒙圩笑了笑,道,“其實,我們從中退出,也不算是壞事。走吧,刀王典禮,已經正式開始了吧!難得來此,總得去湊湊熱鬧!”


    華僧一拍腦袋,笑道,“灑家等的就是三爺這句話。”


    王凱之已經站在了眾人麵前,站在他身後的便如他的影子一般的缺無。王凱之神采奕奕,穿著一身錦緞長袍,花白的須發,再加上那慈和的麵色,讓人如看著普通富家老翁一般。四下裏一片寂靜,禮台上的人閑適的說笑著。王凱之拱手一禮,笑盈盈的開口了。


    “老夫厚著臉皮辦了這場典禮,心裏已是有些羞愧了!這正如一個人指著自己的鼻子對人說,老子高高在上便應該風風光光讓別人羨慕。”


    台下一片哄然,有人鼓起掌來。


    王凱之擺了擺手,道,“雖然是笑話,卻是真的。老夫現在想起來,也是一身冷汗,有些不敢登台麵見諸位。在場的有很多人都與老夫相識,也有許多是年輕俊彥,老夫雖然沒有見過,卻早已聽說過他們的名字。江湖很大,從來都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傳承與更新,向來便是不朽的基礎。江湖如此,世間如此。所以,我與老友交談,每每談及年輕人,便喜不自勝。他們有天資,有毅力,有前途,便是江湖長青的基石,而如我這樣的老家夥,早已不問世事多年,自當急流勇退免得自取其辱。”


    台下的人,已是不再歡笑,而是安靜而帶著淡淡的傷感。這就猶如子孫麵對自己的祖父,聽他談及身後事時,那驀然升起的哀傷。人,總是會衰弱的,生命的規律便是如此,誰也無法逆轉。即便是那帝王,傾盡一國之力,也無法讓自己長生永保康泰。


    “所以,老夫老了,再也不是昔日那個滿心熱血想著在江湖之中挑起風浪的年輕人。血氣衰弱,心誌疲乏,雖然豔羨你們年輕人,可卻不得不服老。也正是基於此,老夫要退出江湖了!”


    人群中,竟然有人哭泣起來。有人雙眼發紅,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有人在唏噓,為生命遲暮而感歎。王凱之目光掃過,微微搖頭,道,“你們用不著為我這個老家夥哀傷,說真的,老夫能全身而退,你們應該為老夫感到高興才是。萬事萬物,盛極而衰,這是常態。老夫承蒙江湖中人賜送‘刀王’稱呼,至今已有三十年了!可到現在,有十年時間,我連刀也沒有摸過。一個不再摸刀,心裏沒有絲毫戰意的人,有何臉麵可稱為‘刀王’!所以,我要退了,做個凡俗老翁,頤養天年,也算是善始善終。”他臉上的皺紋在顫抖,眸光掠過一絲痛苦。說退,可心裏真的會沒有猶豫和不舍嗎?這可是自己奮鬥了一生的地方!


    但是,王凱之的那一絲動搖除了身後的缺無感受到之外,沒有誰感受到了。因為王凱之依舊保持著平靜而隨和的笑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老夫退了,希望諸位俊彥朋友,能擎起大旗,讓江湖越發的壯闊,讓武林越發的蓬勃。老夫即便遠在江湖之外,也為諸位高興。”


    掌聲如浪潮聲旋即響起,許多人通紅雙眼奮力鼓著手,恨不得將手掌變成鼓和木槌,來宣泄內心的那份湧動。


    王凱之在沸騰的掌聲中舉起雙手,待那聲音緩緩平靜下來。


    “廢話太多,會惹人嫌的。好吧,那麽,老夫的金盆洗手典禮,便開始吧!”


    缺無從王凱之身後走了出來,他瞥了王凱之一眼,然後默默的來到長案前,將水倒在臉盆裏。那水在臉盆之中,光亮澄淨,泛著一道道炫目的光。缺無往後退了一步,王凱之便走上前來,將袖子撩起,露出那蒼白而布滿老繭的手。


    寒風蕭蕭,烏雲遮蔽。


    衣袍獵獵,白發隨風。


    王凱之伸出的手微微顫抖,那須發卻是在臉上滑過。他深吸口氣,然後將手伸向那如瓊漿玉液一般的水中。


    “慢著!”忽然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王凱之呆了一呆,瞬即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個身材消瘦個子矮小的少年人背著一把刀,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少年的反常舉動,立時引起了騷動。缺無眸光裏露出一抹殺意,王凱之的眸子卻是無波無瀾,隻是低垂下來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水。


    “我要打敗你,成為新一代的刀王!”


    那少年人站在人群麵前,無絲毫的畏懼與拘束,仰著麵孔,義正言辭的喊道,同時緩緩將背上的刀取了下來。


    “你是刀王,而我要成為刀王,便必須將你擊敗。你是前輩,我讓你三招,你若是不能將我擊敗,那麽,你也沒必要金盆洗手了,因為,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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