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麵上傳來女子那淒婉的歌聲。


    霧氣朦朧,江濤不絕,秋風瑟瑟森寒。


    往來船隻遊弋,如斷魂一般的穿梭著。


    船上的人,或形單影隻,或高朋滿座,或淒清,或喧鬧。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兮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具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仇九從醉酒中醒來,如聽著天籟一般,心神為之蕭索。


    音色清麗,歌喉婉轉,情切意悲,感人肺腑。四下裏的嘈雜,便消失了。讓人不由得想到那情侶分離、家人離落、羈旅孤獨。一曲終章,但那餘音還在江麵上飄蕩。仇九莫名的感慨起來。


    不知為何,下山之後,他的情緒波動的如此厲害。


    他並非沒有聽過女子唱曲,更非沒有聽過悲戚哀婉的歌聲。


    隻是以前,他並不能品嚐出其中的味道,更未覺得那聲音如何的美妙,那曲子如何的感人。那時候,他不過是打發時間借此虛耗罷了!但是,當人處在另一個環境之中,身心都沉浸在蕭索寂寥的時候,仿佛生命的感官徹底被釋放開來,可以容納一切的觸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為何變得如此傷感?如此的哀愁?身外之物為何能如此輕易的敲開自己的心房,勾起自己的情緒?


    即便現在,殺人之後,他的心緒也是低沉的。不如往昔那般的鐵石心腸。


    這是一個可怕的變化。讓他自己也猝不及防惴惴不安。


    有些時候,他難以忍受孤獨,便躁動起來,想要撕扯掉身上無形的枷鎖,跑進那五光十色之中,在無數身影中享受那喧囂那紙醉金迷。可是,當他跑進去的時候,他有難以忍受那喧雜那庸俗的氣味。


    他這是怎麽了?


    他在顫抖。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臉上,遮掩著他那淒嗆而又蒼白的臉孔。濕重的衣服緊緊的黏在他的身體上,寒氣透過毛孔鑽入體內。江水不斷的掀起,落在船艙裏。輕舟搖曳,如他一般的恐懼著。


    畫舫裏掛起了燈,男女身影交織,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仇九抬起頭,烏黑的眼眸淒淒的望著遠處的燈火。


    他就像是一個邊緣人。如同在那水潭的時候,被排斥在人群之外。如遊魂,孤獨而寡落,蕭瑟而頹廢。他如被命運之手無情的按在了深淵之中,掙紮不得。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渴望。


    一種歸宿的渴望,一種陪伴的渴望。


    他想念起那個姑娘來。不知她此刻在做什麽。


    是否鎖在那空蕩的屋子裏,獨自哭泣?或者坐在駁船上,呼喚著已經死去的父親?又或者,默默的忍受著親人死去的痛苦,回憶著往昔的點點滴滴?


    他突然很想去到她的身邊,即便相顧無言,即便彼此垂淚,也好過如今的孤孑淒清。至少,有人陪伴,心裏有了羈絆。生命的厚重,或許便是由那羈絆牽扯著,不至於輕飄飄的如那雲一般縹緲虛幻。


    他竟然渴望起家來了!


    多少年了,他想起了歸宿來。


    他想起孩童時候,村莊裏家家戶戶燈火盈盈,自己坐在家門口,默默的望著。那些屋宇裏,是一家子的身影。不管貧窮還是富裕,不管愜意還是煩愁,可是家人們的身影,卻讓人踏實而有動力。他渴望、羨慕,甚至幻想著自己等待著父母遠歸。但是他知道,他永遠也等不到了。他所等待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心,被無形之手緊緊捏住。他很痛苦,痛苦的想蜷縮在船艙裏,讓那痛苦蔓延至整個身體裏。淚水滑落下來,滴落在他的膝蓋上。江麵已經暗沉了,一盞盞燈火,如螢光似的在那裏閃爍。燈光裏的身影,模糊而縹緲。


    琵琶聲起,激越如山澗飛流,和緩如清風嫋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花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女子如在訴說著自己的心事,那悲傷的淒嗆的孤獨的心事。心事化作了她的歌聲,由那音色絲絲縷縷的匯聚在一起,成了那一汪明亮的眼淚。


    仇九低聲一歎,隻覺得在這歌聲中,自己的思緒已經扭結在一起,再也難以解開。他不喜歡這種狀態,這樣的狀態讓他心灰意懶神形俱疲。有時候,孤獨也是好事,至少能讓生命處於一種清醒而敏銳的狀態。孤獨,沒有那如思緒一般的情仇的糾纏,沒有那柔腸百轉的綿軟情感的摧折。孤獨,有的時候便是那黑暗中的利刃,隻需要忍受、習慣,然後忘記生命的溫度。


    有人來了。


    從水中鑽出,然後爬到了船上。


    仇九盯著他,眸光依舊是淒冷的。


    那人渾身濕淋淋的,冰冷的水不斷的流淌下來,朝著仇九流去。


    船隻顛簸,隨波起伏。


    那人已坐下,一點也沒有拘謹或者尷尬的意思。如同一個老熟人,根本無需拘禮。


    來人是個麵白無須的男子,穿著厚重的綢服,頭上戴著一頂軟塌塌的帽子。他把帽子抓了下來放在旁邊,才朝仇九看去。


    一曲終了,引得滿堂掌聲。一個個妖媚的聲音在一群男人那粗獷的調笑下軟糯一般的傳來。


    “很動聽,”男子開口道。“催人心肝,動人肺腑。難怪聖人一直強調雅樂雅樂,將這些市井小調排斥在正統之外。靡靡之音,讓人消沉啊!”


    仇九遞過去一壇酒,那人接過來道了聲謝,然後大口的喝了起來。


    “夜深寂寞,寒意難驅,一碗酒,便足以讓人如在仙境!”


    仇九上下打量著對方,道,“酒醉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人笑了起來,將酒壇遞還給仇九,道,“酒醉確實不是很美妙,特別是醒來時候的頭痛欲裂,更是讓人痛苦後悔,便會想著為何要喝那麽多酒!可是,生命的矛盾便在於此。若是不酒醉,便難以從煩愁之中脫身,便要睜著眼睛忍受著那磨蝕的痛苦。可酒醉醒來,不僅身體痛苦,那些被暫時忘卻的煩惱又全都回來了。周而複始,源源不盡。世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隻能讓生命在這種矛盾之中沉淪和走向滅亡。”


    “看閣下卻不是很有煩惱的人。”仇九道。


    那人神色一正,望著遠處的畫舫。畫舫上的燈火映照在江麵上,將江水染得五顏六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市井小民,帝王將相,哪一個人沒有煩惱!”


    “至少帝王將相有的是消遣的辦法。”


    “消遣不過是暫時的逃避,最終還是消除不了煩惱的糾纏。”


    “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那人臉上重現笑容,點了點頭道,“得過且過,莫要強求。佛陀說的。”


    仇九笑了起來,連著喝了好幾口酒。他道,“佛陀是明眼人,值得為它這句話喝一杯。”


    船上有很多酒。除了酒便沒有別的了。仇九提出一壇酒遞給對方。


    “閣下果然是酒中明白人!”那人望見船艙裏的酒笑道。


    “明白也好,糊塗也罷,有什麽區別?我們都不過這天地間的過客,或者在老天的眼中,我們隻是一縷遊魂!”仇九坐下道。


    “為佛陀幹杯!”


    “幹杯!”


    兩人敞開胸懷,大口的喝了起來。夜色越來越深,江上越發的冷清。畫舫中的弦管歌聲,已是再沒有響起。畫舫在眾船之間,那豪華與豔麗,宛若鶴立雞群。隻是不管如何,這已與輕舟上的兩人無關。


    兩人已是酒醉,躺在船板上,大聲地笑著。


    那人道,“你知道嗎?平日裏我雖然身份顯赫,卻沒有一次能如今日這般暢快的飲酒。誰都知道,我們的顯赫與榮光背後,是卑微與低賤。自古及今,我們已成了恥辱的標誌,不管盛衰興敗,必然有我們這樣的小人的身影,似乎我們隻是一條腐爛的蟲子,是一切禍根的來源。可是,生命如此,我們如之奈何!隻能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明白,糊糊塗塗的活下去。你知道我此生最恨什麽嗎?”


    “什麽?”仇九迷迷糊糊的問道。


    “書生。”那人道。


    “為什麽?”仇九問道。


    “因為在我眼中,書生才是罪惡的根源。”那人道。


    仇九笑了起來,睜著通紅的雙眼,道,“你太偏激了!”


    那人也不否認,道,“市井之中流傳著這麽一句話:仗義每多圖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你看看曆史,看看周邊,這些人要麽榆木疙瘩渾渾噩噩,要麽投機取巧鑽營賣弄。他們讀過書,有見識,可卻走上了歧路。他們自以為高高在上,對於低賤的人不屑一顧。你看他們對青樓的女子,一邊曲意逢迎,一邊大肆辱罵。他們對貪官汙吏橫眉冷對,但下一刻,自己又成了貪官汙吏。你說人多可笑,你越討厭的人,你越是成為那樣的人。但你看那些目不識丁的人,他們雖然卑賤雖然貧窮,雖然胸無大誌,但卻知道人情冷暖,知道善惡是非,知道精忠報國。”


    “生命是一團爛泥,”仇九道。“誰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揉捏成什麽樣子。”


    “是啊,”那人道。“我們誰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隻能如那風中的落葉,飄到哪算哪!或許,自有生命以來,造物主便是如此打算的。這是一場鬧劇,也是一場陰謀。生命於那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而言,不過是棋子擺設,任由它們操縱。”


    仇九凝望著如墨的天空,仿佛能望見一顆星辰。


    孤獨的星辰,散發出灰死的光芒。


    那人道,“我也恨自己。活得越久,生命越汙穢,身上的枷鎖越多。有的時候,真想一刀斬斷這一切,結束這讓人迷茫而醜陋的一生。可是,我沒有勇氣。在很多年以前,在我殺死的那些人的墳墓前,其實我是愧疚的。”


    那人翻身而起,靠在船舷上,道,“我殺死了他們。我的親人,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姊妹。他們本以為我帶來了榮華富貴,我可以讓他們過上更富有的生活。但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迎接的,是一個心懷怒火的野獸。他們慘叫著,哀求著,無比的可憐。可是我沒有理會,我手裏的刀不斷的劈下去,讓鮮血漸染了那燈火輝煌的屋宇。”


    他的腦袋垂下來,下巴抵在胸前,淚水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我知道,當初不能怨他們。災荒年月,別說我們這樣的家庭,即便是中等家庭也難以承受得住那樣的壓力。我們饑餓,我們絕望,許多人逃離了家園去謀求希望。典兒賣女,在那時候多不勝數,既可能讓兒女有一條活路,又可能讓自己和其他人活下去。即便實現在,在遼闊的大地上,這樣的悲劇還在不斷的重演。”


    他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粘在臉上。


    “人世,便是一個熔爐,將一個個生命熔化,將人心摧毀,讓世界變成一個野蠻冰冷的獸場。”


    他嗚咽著,像個孤獨而可憐的小兒,宣泄著積壓已久的悲傷。


    “我恨過他們,但是現在,我隻覺得自己虧欠他們。”


    畫舫傳來了男子粗魯的吼叫,一名女子尖叫著從船房中跑了出來,跑到了船舷處。女子頭發披散衣衫淩亂,一個魁梧的男子赤著上身光著雙腳大步走過去。


    魁梧男子醉了,雙眸通紅的如野獸的眸子,大口呼出的氣息滿是酒味。


    有人跑過來,卻是幸災樂禍的在那裏指指點點。


    女子哭泣著,裸露出來的肌膚上是血淋淋的鞭痕。


    “放過我,大爺,放過我,求求您了!”


    “小賤人,老子是來這裏歡樂的,可不是來聽你哀求的。你老老實實的給我回去,讓老子我舒服了,老子給你贖身,讓你富貴一輩子。但你若是執迷不悟,老子今晚便殺了你!”


    女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大爺,奴不過一卑賤的娼人,一輩子隻能為人取笑玩弄,隻是,隻是奴媚顏取笑,隻不過為了一條活路。奴已有了人家,隻望爺高抬貴手,放奴一條生路。”


    “放你的狗屁!”男子手舞足蹈,大聲嗬斥道。“你一個娼婦,也敢在老子麵前說三道四,給老子滾過來。”說話間,他已是撲了過去。女子急忙躲閃,滾落在船板上。男子喘息著,如被激怒的野獸,圓睜著雙眼惡狠狠的瞪著女子。


    女子站了起來,抓著船舷,淚流滿麵的道,“爺不要逼奴,不然奴以死明誌!”


    男子嗤笑一聲,道,“你要是敢跳老子就放過你,你要是不敢,今晚老子弄死你!”


    女子麵色一凜,忽然翻身而起,噗通一聲跳入那滾滾江濤之中。船上的人目瞪口呆,就連那男子也是一下子酒醒過來,麵色倏然一變,既而掃了一眼四周,見著人群中有一個穿著綢緞衣裙的中年女人,便大步走過去,大聲道,“可不是我逼她的啊,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仇九和那人望著畫舫,仇九的眸光已經冰冷。


    那人低聲一歎,道,“卑賤的生命,注定了孤獨無依!”


    仇九回頭望著他,然後走進船艙,再沒有出來。


    夜幕退去,江上發生的事情便如那浪潮一般,退去了便再沒人理會。


    仇九從船艙出來,那人已經不見了。


    如夢一場,霧散雲消。仇九乘船而去,將船艙中的酒壇一個個拋入江中。船行如飛,劈波斬浪,很快便在距離函口十餘裏外的一處渡口停了下來。仇九棄船上岸,獨自行走在人群之中。視野之內,昨夜喝酒的那人赫然在其中,隻是彼此互無招呼,宛若陌路。


    秋雨紛紛,道路兩側的樹木蕭蕭瑟瑟。


    朦朧煙雨,人們的身影顯得無比蕭條,宛若是遊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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