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匠人身形倏然一滯,讓一旁的白衣男子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身望著他。


    “怎麽了?”


    老匠人望著遠處,瀲灩紅光下,是模糊的身影。按道理他們的速度不可謂不快,可距離那遠處的身影似乎一直都保持著同樣的距離。他搖了搖頭,道,“沒什麽,隻是我要準備點東西。”


    白衣男子好奇的打量他,點了下頭道,“我等你。”


    老匠人俯身落地,在樹林之中卻是眸光逡巡,似乎在找尋什麽。很快,他盯著一棵槐樹,快步走了過去。空中的白衣男子一直注視著老匠人,好奇他的作為。不一會兒,老匠人抬手一掌將槐樹砍了下來,而後將枝椏劈落,落下那筆直的樹幹。老匠人沉吟了半晌,手掌如刃,飛快的將那合抱之粗的樹幹分為數截,而後蹲在地上雕刻著什麽。


    夜幕沉沉,時間如凝滯了似的。


    白衣男子衣衫獵獵,眸光深邃的望著遠處。那光柱已是消失,但圓盤一般的血月卻仍然在天上,給人妖異而不安的感覺。他握緊手中的劍,劍在悸動,如渴望著廝殺的野獸。他的心也不平靜,蕩起的漣漪如匯聚成一種渴望。


    天地沉沉,誰也不知道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


    隻是樹林裏的夜梟叫聲,讓人不寒而栗。


    早已遠去的王凱之,卻在一片澤地中停了下來。澤地灌木林立,霧氣飄繞,死寂沉沉。卻有生命在澤地中活動。王凱之眸光熠熠,四下逡巡,好一會兒,他握緊拳頭,低聲問道,“是這裏嗎?”


    “沒錯,就是這裏。”


    “可是我什麽也沒發現,你說的那個入口怎麽找?”


    “不用你找。”


    “不用我找?”王凱之驚訝的道。“難道等它自己開啟?”


    那個聲音在王凱之的腦海裏笑了起來,道,“閉上眼睛。”


    王凱之猶豫了會兒,才緩緩閉上眼睛,卻是運轉體內的氣流,護住整個身體。他的神經都繃緊了,甚至身體的竅穴都封閉了。這是一種自保的本能。有風的聲音,有一條蛇從他的腳下溜走,灌木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聲音。


    王凱之在等。


    “睜開眼睛吧!”那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王凱之赫然睜開雙眼,然後便露出了驚愕的神情。他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眼前的澤地,霧氣消散,卻是充盈著暗紅色的光。灌木消失,整個澤地化為了一片赤色的廢墟。仿佛隻不過刹那功夫,有神秘的力量將澤地擊碎,露出了它的本來樣貌。


    那個聲音沒有回應。王凱之緩緩的朝前走去。空氣裏彌漫著古老的氣息。蒼涼而陰冷,讓人如在冰窟中行走。


    “停下!”那個聲音忽然道。


    “怎麽了?”王凱之剔了剔眉,問道。


    “到了!”那個聲音道。


    王凱之愕然的垂下目光,便驚訝的發現,他腳下出現了一道入口。


    漆黑的入口,有種神秘的力量,在呼喚他。


    “進去!”


    王凱之在遲疑。這個入口給人陰森的感覺,仿佛一條通往死亡的入口。他不由得擔心起來,更加的警惕在自己身體裏的那個生命。寒風襲來,王凱之那灰白的頭發不由得飛舞起來。王凱之攥緊拳頭。


    “記得你給我說的?”


    “我不會害你。”


    “希望信守承諾,不然,我若不死,必然十倍奉還。”


    那個聲音淡淡一笑,卻沒有說什麽。王凱之提了口氣,然後朝著那入口走去。入口通向地下,是一條緩坡。王凱之走了進去,陰森冰冷的氣息籠罩他,他很快便適應了。於是,他順著那路走去,越走越遠,漸漸的如離開了現實世界,進入了一方傳說而神秘的世界中。


    澤地恢複如初,剛才的景象,仿佛不過一種錯覺。


    霧氣彌漫,生命如常的活動著。


    一道身影飄然而落,凝眸望著遠處。


    “難道是錯覺?”


    這人呢喃一聲,旋身而起,朝著澤地深處飛去。


    空中已沒有了血月,至少在這範圍內是看不見了。黑漆漆的天空,暗沉沉的山林。仇九被無數的魂影包裹,如被吞噬。仇九在想什麽,他一動不動任由啃噬。那虛影在狂笑,仿佛計謀得逞,仿佛一雪前恥。而一體雙身的小荷和花月,卻是尖叫起來。


    花月忽然神容枯槁,整個人迅速的死去。


    虛影笑聲戛然而止,轉而變得暴躁起來。


    “你以為你死了就不能為我所用了嗎?真是愚蠢!隻要她活著,隻要這具軀殼還活著,便是我的憑借。”


    小荷的腦海忽然飄起花月的聲音。小荷麵色一緊,大叫道,“花月!”


    花月的聲音在小荷的腦海,淒涼而平靜。


    “別緊張。”


    “花月,你別嚇我!”


    “小荷,我們隻能活一個,而我,再沒有遺憾了!好好活著,幫他一起活著。”


    “花月,花月!”


    “我現在才發現,人生有的時候如此的簡單,並沒有那麽多的欲望和要求。隻要見到他,隻要覺得滿足了,一切便足夠了!我沒有遺憾了,小荷,不要為我難過,也不要自責,我是自願的。有的時候,繼續活下去,反而會更加讓人失望,而現在呢,至少我沒有什麽需要感傷和痛苦的。我滿足了!我不想擔驚受怕的走下去,也不想見著我我的收獲離我而去。小荷,好好活著!”


    “花月,你怎麽這麽傻!”


    虛影一掌忽然扣住了小荷的腦袋,麵目猙獰,獠牙閃亮,嘴裏噴吐出那腐爛的惡臭氣味。


    “沒完呢,沒完呢,你們這些卑賤的生命,難道以為死了就可以阻擋我的腳步了嗎?就可以壞我的好事了嗎?今天,你們都會死在這裏,卻不是由你們自己選擇。你們會死的,但是是在我的掌控下死去。你們的生命,唯一的價值,便是為我所用。”


    源源不斷的黑氣,從那爪牙下噴湧而出,縈繞在那軀體上。


    小荷的淚,如那晶瑩的珠玉,在黑暗中閃翼。


    小荷的意識漸漸的模糊,她還在呼喚著花月,可是,慢慢的她便連呼喚的聲音也沒有了。


    卻在這時,一聲怒吼,震天動地。


    那包裹仇九的魂影,刹那飛了出去。


    凶猛的氣息,橫掃四周,剛猛凶悍。仇九身軀一震,骨骼發出咯咯的聲響,仿佛要從血肉中掙脫出來。卻見到,他的身軀飛快的變化。他凶狠,暴戾,仿佛身軀裏藏著一頭凶惡的怪獸,怪獸蘇醒,他的神誌便被怪獸的意誌所覆蓋。雙眸赤紅,額頭獨角,渾身迅速被黑漆漆的鱗甲覆蓋。


    仇九在變化,那虛影卻是猛然一怔,瞬即咬牙切齒的將全部力量灌注在小荷的身體裏。一體雙身已經隨著花月的選擇,而變成了一具軀體。小荷也失去了意識,漸漸的化為了冷漠而凶狠的樣子。


    仇九變得龐然。


    他再次成為了那怪物。


    佇立在虛空,卻讓時空為之顫栗。


    他在黑暗中,遙望著遠處那張蒼古的麵孔。


    他聽到了花月的聲音,也聽到了小荷的哭泣。


    他的內心,如被撕開,被隱藏在心靈最深處的寶物,被無情的奪走。他痛苦,既而憤怒。他憤怒這天地,憤怒這人世,憤怒命運的殘酷。他為村裏的那些熟悉麵孔憤怒,為逃荒路上的屍體憤怒,為小猴子憤怒,為仇十二憤怒。現在,這個憤怒裏也有為自己而憤怒。


    怒火在內心裏燃燒。


    化為了仇恨。


    於是,他便出現在這個黑漆漆的時空中,麵對著這在星河裏出現的生命。


    彼此不算陌生,卻也不算熟悉。仇九很想忘記它,甚至斬斷與它的聯係。但是,許多東西並非一廂情願即可。他長歎一聲,放開了自己的警惕,將自己的生命毫無保留的呈現出來。


    “我需要你!”


    仇九望著那張麵孔,淡漠而幽冷的道。


    那麵孔瞬即化作了滾滾風暴,朝著仇九撲了過來。


    仇九睜眼看著,然後便被那風暴卷席吞噬。


    他消失在黑暗中,隻剩下那風暴,還有那沉渾而蒼涼的氣息。


    怒吼聲起,龐然怪物舒展爪牙,狠狠的朝著小荷拍了過去。


    虛影麵露不安,眸光在閃爍。它在遲疑,在斟酌,倏然,它撤掌後退,一腳將小荷踢了出去。失去意識的小荷怪叫一聲,雙臂一掄,狠狠的朝龐然怪物拍去。可是,彼此無論體量還是力量,都相差太遠。龐然怪物一瞬間從小荷的頭頂掠過,既而撲到了那虛影的身上。


    一掌落下,虛影發出淒厲的叫聲。


    “混沌大人,饒命!”


    那是複合的聲音,一句話,卻仿佛是無數生命發出。


    虛影被拍在了爪牙之下,麵目扭曲,沒有了那孤傲得意的氣息。


    對於虛影的哀求,龐然怪物卻是無動於衷,一掌按著它,另一掌卻是不斷的拍下來。


    這是詭異的畫麵,也是淒慘的畫麵。那虛影,很快便滿是裂紋,仿佛隨時都要煙消雲散。


    而被龐然怪物不屑一顧的小荷,卻是再次撲了上來。


    鋒利的爪牙落在龐然怪物的身上,卻如碰撞在金鐵上。


    天空虛渺,層雲不斷的匯聚在一起。電光閃爍,雷鳴仿佛還在很遠的地方。狂風呼嘯,山林脆弱不堪的發出呻吟的聲音。林木亂飛,枝葉化為碎片。幽幽山脈,卻是破碎了。


    白衣男子還在凝望,老匠人卻已是到了他的身邊。


    白衣男子呆了一呆,望著老匠人道,“好了?”


    老匠人嗯了一聲,卻是盯著遠處,道,“我需要你破開結界。”


    白衣男子點了下頭,緩緩拔出手中的長劍。


    長劍嗡鳴,一縷寒光從劍身上跳了出去,如虯龍一般的在那裏怒吼。


    雙手執劍,眸光緊緊盯著劍尖。殺意,醞釀著,積蓄著,然後到了頂點。白衣男子突然縱身而起,長劍迎空,劍光宛若驚鴻遊龍。


    “劍典·裂天。”


    白衣男子長喝一聲,手中劍已是朝著前方劈了下去。


    氣流隨著那劍的走向,宛若是分開的遼闊海麵,巨浪掀起。


    劍勢刹那覆蓋山林,一點劍芒,已在數裏之外如星光閃爍。


    前方天幕,赫然裂開。


    便見到暗沉沉的天幕,以及無血月的蒼穹。


    而在那黑暗中,卻是一道龐然身影。


    劍光如虹,刹那在黑暗中綻放。


    老匠人盯著那龐然身影,眉頭一皺,眼眸裏掠過惋惜和擔憂。


    白衣男子還在虛空,老匠人已是一閃而過,刹那鑽入那裂開的天地。


    “萬棺封天!”


    老匠人的聲音宛若驚雷,在沉寂之中炸響,他雙臂一展,無數寸許的棺木從他身上列列飛了出去。宛若星河中的星辰。雖然簡陋,卻是帶起了凶猛的氣勢。


    棺木布滿天空,隨著老匠人一口心血噴出,那些棺木刹那間如獲得了生命,瞬息間膨脹起來。


    棺木盈天,天地一下子變得封閉而窒悶。


    龐然怪物一手按著虛影,已是扭頭望著天空。


    嗷——


    龐然怪物怒吼,按著虛影的手猛然一緊,虛影尖叫一聲,化為了碎片,消散的無影無蹤。而再次撲向它的小荷,卻被它一臂掃了出去,砸向了老匠人。老匠人眸光銳利,盯著飛來的小荷,手中已是出現一方黑漆漆的棺材。棺蓋半開,小荷的身體飛快的縮小,然後被吸入棺材之中。棺蓋啪的一聲合上。老匠人手指在棺蓋上飛快的寫著什麽,瞬即它噴了一口血在上麵。


    龐然怪物衝天而起,一臂如戟,並指如刃,氣勢洶洶的朝著那密布的棺材刺去。


    天已被封,時空陷入了枯寂中。


    卻在黑暗中,無數嘈雜的聲音,從虛空,從地下,從草木金石之中,發出來。那是驚慌,是絕望,是恐懼,是哀求。可是,沒有誰會在乎那些聲音,更不會憐憫那聲音的可憐。


    老匠人站在空中,麵容凝重,眸光深邃。


    他望著那龐然身影,如站在星河中,望著一顆星辰的隕落。


    “你告訴我的,”他喃喃道。“如果真發生這一幕,不要猶豫,不要遲疑,將你斬殺。你害怕自己失去自我,怕自己成為嗜血的怪物,怕自己成為毀天滅地的魔頭。可是,你對這些才了解多少,你不過偶然卷入的一枚棋子,卻為何如此的通透曠達。他們給了你什麽,憑什麽值得你如此的背負!”


    白衣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老匠人的身後。他麵目冷漠,如他手中的劍。


    “在大道麵前,我們都不過一枚棋子。”


    老匠人眉頭微微蹙起,卻沒有看他,而是望著那蒼穹之上不斷的朝著棺木碰撞的發狂怪物。


    “混沌凶獸,因為我們的過失而來到了這裏。或許,某一天我們會跟他一樣,因為因果的背負,而捐棄自己的性命。”


    “或許吧!”老匠人歎息道。


    而這時,那龐然怪物卻仿佛消耗了過多的氣力,再沒有朝著那棺木撞去,隻是仰著頭盯著那一排排的棺木,眸光灰暗而憂鬱。


    或許對於龐然怪物的眸光所蘊含的情感,隻有仇九能明白。


    或許,在某些方麵,他們是一樣的。


    “公輸後裔,果然手段非凡,”白衣男子道。“即便過去如此多的歲月,傳承也沒有丟失。而萬古至今,多少傳承已是淹沒在歲月的長河裏,再沒有綻放的機會!”


    轟隆隆的雷鳴,電光突破了棺木,在暗沉沉的虛空閃爍。


    老匠人眸光一閃,忽然全身後撤。


    “怎麽了?”


    “快走!”


    轟!


    璀璨的光幕,一瞬間將黑漆漆的天地照亮,刺眼的光芒,讓無數生命為之凝滯。


    可是,在虛空中的龐然身影,卻是飛身撲向了那光芒,嘯聲猶在,但身影卻已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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