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山林,有種幽靜的美。


    層巒起伏,五彩斑斕,錯落著歲月鐫刻的意味。


    陰雨連綿,氣溫一降再降,已有了初冬的感覺。山林裏,落葉層層,空氣裏彌漫著腐植的氣味。暗淡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靜靜的在林間流淌。


    一群人站在林中,個個皺著眉頭麵色凝重。


    他們服飾各異,卻都武者打扮,手中的兵刃,流溢著清冷的光芒。


    一名和尚雙手合十,手中的念珠發出細微轉動的聲音。


    “阿彌陀佛!山中平靜,未有妖魔蹤跡,我們如此搜尋,隻怕大海撈針徒勞無益。依老衲看來,不如離開大青山,去往別處為好。”


    不遠處一名中年道士眯了眯眼睛,身邊的年輕道士低聲說著什麽。中年道士四下掃了一眼,點點頭道,“我們在大青山布下陣法,若是有異常,我們也能及時掌握。如六空大師所言,我們現在在此逗留確屬無益,走吧!”


    他們昨日入山,在此地已經耽擱了十二個時辰左右,卻是一無所獲。


    雖然心中頗為不甘,卻也無可奈何。一行二十餘人,便朝山林外走去。在他們離開不久,一道身影飄然而落,如那樹葉一般,無聲無息。天光昏冥,叢林黯淡,寂寥蕭瑟。一片片枯黃的葉子嫋娜在視野之外。


    仇九落地之後,瞬即朝大青山北麓走去。


    地麵濕漉漉的,落葉層層疊疊,已經開始腐爛。空氣清冷,沁著腐朽的氣息。枝葉在光影中搖曳,寒風刮麵而過。樹葉上的水珠,無聲息的墜落下來,在暗淡的光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先前那群人在山林中布下了好幾個陣法,仇九在暗處一直盯著他們的舉動,故而也知曉那些陣的位置。他避開了那些陣法,上山,下山,然後在峽穀之中行走。


    一條溪流清澈的在腳下湍流,溪水中的卵石宛若晶玉一般的閃爍光芒。水流中的魚蝦,悠閑的遊弋著。片片落葉,已是變得暗紅,如小舟隨著那流水移動。


    兩側峭壁,清冷濕漉,峭壁上的植被,堅韌的生存。


    有飛鳥從頭頂掠過,一隻猴子蹲在樹杈上,透過樹葉好奇的打量仇九。仇九渾身已經濕透,樹葉上的水珠不經意的落在身上,與衣服融合。衣服貼在身上,讓人頗為不舒服。隻是他不在意。


    他在溪邊蹲了下來,雙手捧著刺骨的水澆在臉上。漣漪波動,他的麵孔映照在水麵上,消瘦、蒼白、疲憊。他呆了呆,定定的望著麵前的麵孔。熟悉,而陌生。不知有多少時候,他已經忘記自己長什麽樣子了!


    一條蛇嗖的一聲從一塊岩石下爬了出來,然後在水麵上掠過。


    仇九隻是盯著麵前隨隨波波動的麵孔,一時呆怔著。


    很多時候,生命的存在,並不會去意識自己的樣子,隻是不斷的去追求生命的存續和舒適。


    猿啼之聲,哀戚而低沉,在山穀之中回響。


    仇九站了起來,沿著溪流朝上遊走去。


    他將腦海中自己的樣子忘記,讓大腦清醒而空白。


    他不想讓自己沉浸在哀傷與迷茫中,也不想讓這樣的思緒攪擾自己。


    他抓著藤蔓,躍上巉岩,在峭壁上如靈猴一般的跳躍。


    他見到一條蛇鑽出竅穴,吐著信子,陰冷的盯著自己。


    他見到一隻蝴蝶,色彩斑斕,展開寬大的翅膀,在他的麵前飛舞。


    他也見到一隻老邁的猿,蹲坐在對麵的斷崖上,眸光哀戚的打量自己。


    他一直繃著臉。因為那蛇在他的視野裏蛻變,生長出可怕的爪牙,化作蛟龍躍入雲海。因為那蝴蝶光芒一綻,化作如精靈一般的嬌小身影,美豔不可方物。還有那老猿,仿佛參破天地之道,蛻化為一道蒼老身影,卻是寸寸化為灰塵。這不是幻覺,是真真實實發生在他的麵前。


    生命在無形的力量操縱之下,在蛻變,在異化。


    他站在山巔,狂風疾嘯,霧海翻騰。那風穿梭在崇山峻嶺之間,變換著聲調。他冷冷注視著那霧海。霧海翻騰,奇異的場景交錯而過。有野獸的聲音,時而如呢喃,時而如低吼,時而如群獸的狂嘯怒吼。他的衣裳,便在狂風之下幹燥並飛舞起來。


    蝴蝶飛向了霧海,蛟蛇在霧海之中遨遊。有一道暗影在霧海遊弋,將蝴蝶和那蛟蛇卷食。看不清那暗影的身影,隻像是巨鯨留下一道黑色的線條。轉瞬,四麵八方飛來了鳥兒,跑來了走獸,密密麻麻的蟲子比肩接踵,它們盡皆朝著霧海而去,仿佛霧海是生命之源。


    仇九眯著眼睛,眸光冰冷如刃。殺氣,無形的縈繞其身。


    嗷——


    一聲怒吼,便見到一龐然身影從霧海中跳了出來。


    張牙舞爪,麵目可憎。


    旋身甩尾,霧海為之掀起,卻見到霧海之下,是如巨大蠍子一般的存在,張口咬在了這龐然身影的尾巴上。兩道身影,便糾纏在一起,互相廝鬥、啃咬,發出那野性的聲音。兩道身影瞬即又被霧氣籠罩,隻剩下那搏鬥的聲音。


    血腥氣味,在冷冽的空氣中彌漫。


    霧氣淡了許多。可見到那峽穀之中,有一棵參天大樹。枝葉繁茂,樹木粗壯,縈繞著精純充沛的陰冷之氣。那霧氣再淡化,便可見到樹上樹下,是各種生命的簇擁。生命聚集,然後在此蛻化。那樹便露出了妖異的樣子。


    屍體破碎,散落在峽穀之中。


    一個個生命凶狂的互相搏鬥,將血液灑在這腐朽的峽穀之中。


    唳——


    一聲清麗的叫聲傳來,那樹冠深處,一道紅焰一般的身影倏然朝著上空飛來。樹微微一顫,發出那低沉綿長的聲音,便有無數如螣蛇一般的騰們淩厲而出,破嘯卷襲那紅焰一般的身影。那身影露出了驚慌,還有恐懼,急速的跳出霧海。藤蔓鑽出霧海瞬即又倒卷而回。一隻斑斕猛虎怒吼而起,張口便朝那身影撲了過去。


    那身影纖細曼妙,宛若精靈,有著赤焰一般的羽翼,麵目精致,膚色白皙稚嫩,即便驚慌恐懼,卻也不失那天然的美麗。她旋身而起,素手招搖,劃出一道光圈。唳聲再起,一道道光芒朝著猛虎飛去。猛虎爪子一拍,光圈瞬即破碎,刹那,猛虎已到了她的身後,一爪拍了下來。


    一道寒光倏然破空而出。


    猛虎嗷的一聲叫喊,伸出的爪子立時飛了出去。


    猛虎扭頭朝仇九望去,仇九卻是騰空而起,一劍斬了過來。


    似乎感覺到了仇九的可怕,猛虎急忙扭身,朝著霧海撲去。


    劍光在霧海綻放,猛虎半個身軀已是被那霧氣籠罩,眼看著便要墜入峽穀,可是劍光倏然從它露在霧海之外的身軀掠過,砰!它的身軀便炸裂開來,血肉在霧海之上飛舞。


    霧海凝聚,將整個峽穀籠罩遮蔽。


    宛若層層寒冰,隻隱約感覺到冰層之下,那暗影的招搖。


    仇九抬頭,盯著上空那纖細身影。


    她也望著仇九,煞白的麵孔沒有絲毫的好轉,更沒有劫後餘生的感覺。她顫抖著,眸光瑟瑟,如被嚇壞似的。


    殺氣縈繞,寒意冷冽。


    仇九的麵龐,沒有絲毫的善意。那神色,仿佛刹那便要將她斬殺。


    薄唇翕動,她突然垂下頭,泫然欲泣。


    “我、我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哭泣著說道。“我的家在這裏,從我破殼而出,到懵懵懂懂,生活一直平平靜靜。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隻是打了個盹,睜開眼便是這樣。我的腦海裏多了許多東西,我的身體變成這樣,我看見它在吞噬血肉,看見它們變得凶狂互相搏殺。我害怕,我不想待在那裏,我,我不知道怎麽辦!”


    晶瑩的淚滴悄然滑落,在虛空閃爍。她那纖細婀娜的身軀,無比淒涼的顫抖著。她抬起頭,尖尖的下巴沾著一滴淚水。她淒然一笑,迎著仇九那冷冰冰的目光,道,“我知道你們會怎麽看我們,我們不再像本初的樣子,像人又不完全像,自古以來,你們人類便認為這樣的存在是妖是魔,會危害你們人類。你們會殺了我們,甚至將我們視為玩物將我們追索。說到底,在你們的心裏,這個世界,是你們人類的。你,要殺就殺吧!”羽翼展開,閃溢著赤色的光焰,如有氣浪在表麵波湧。


    仇九站在那裏,仰望著她,神色微微凝重起來,那眸光也閃溢著遲疑和憂鬱。忽然,霧海猛然一動,一團黑影瞬間飛了出來。女子未及反應,整個人嗖的一聲便被那黑影抓住而後扯入霧海之中。


    那黑影消失,霧海恢複了那凝滯的狀態。


    仇九呆了一呆,既而憤怒起來。


    他的眼睛變得通紅,殺氣洶洶,瘋狂的在霧海之上翻騰。


    他盯著那霧海,如不共戴天的仇人。


    四下裏一片沉寂,峭壁,危崖,茂林,靜默的望著這濕冷的天地。


    仇九突然長嘯,一劍朝著霧海斬了下去。霧海裂開,露出一線縫隙。縫隙底下,是淒冷的峽穀,峽穀之中一片寂靜。仇九衝入霧海,長劍飛舞,劍氣橫衝。他落在了地上。


    緩緩抬頭,隻見到視野所及,是那殘破的屍體。


    各種動物的屍體,已經幹癟,仿佛死去多時。


    濺落在地的血液,已經凝固,變了顏色。


    那棵樹不見了,無數異變的生命不見了。


    那個有著絢爛羽翼的女子,也不見了。


    仇九皺起眉頭,眸光凝聚,流露出疑惑。他站起身,眸光掃過,不見絲毫的痕跡。隻剩下這山穀裏曾經的激烈搏鬥。生,或死,或者隻為了取悅,或者隻為了某種個體的強大。他的目光落在峽穀的北麵,瘴氣彌漫,氤氳如海,一閃便已消散。


    仇九提劍走去。峽穀中多岩石,規則不一,裸露在地麵。又有各種野草叢生,藤蔓蜿蜒。


    峽穀自有風采,可是在仇九的眼裏,卻是毫無特色。


    他走了很遠,四下裏的沉寂,隻能讓人覺得陰森。


    不時有嘶吼傳來,宛若幻象。


    他沒見到生命的掙紮與搏鬥,那聲音,仿佛不過是時光遲滯的結果。


    可是,那聲音卻是猛烈,不時如天雷的炸響,在耳邊激蕩。


    他忽然停了下來,目光直直的盯著左側的峭壁。峭壁上,一道纖細婀娜的身影如玩偶一般的掛在那裏。她死了!纖巧的身軀死氣沉沉,再沒那充滿靈動的魅力。隻是一具屍體,幹癟,枯萎,沒有了靈魂。


    一團怒火在心底升騰。


    女子的聲音,淒清哀婉,聲色卻無比的澄淨柔和。


    那委屈哀傷的麵容,那晶瑩剔透的淚珠,那無奈而絕望的神色。


    他的心如被撕開。隱藏在心底的柔軟,暴露出來,然後被切割。變得支離破碎。


    他到底是人。不是野獸,不是兵刃。他有五感,有欲望。


    “啊!”


    他怒吼一聲,身軀一震,仰頭怒視蒼穹。那圓睜的雙眸,燃燒著仇恨的怒火,劍紋倒豎,殺氣迸射。一層黑甲,迅疾包裹了他半邊身軀。頭角崢嶸,額頭凸起的包宛若是即將綻放的觸角。烈焰燃燒著黑甲包裹的半邊身軀,煞氣蜂擁,殺機凜冽。


    他箭步而出,一閃已是遁入了前方的暗沉之中。刹那間,可以聽到那山崩地裂般的巨響,無數的吼叫與哀嚎,宛若潰堤的水流,宣泄而出。


    一棵樹飛上了高空,疾馳而去,無數的如觸角一般的藤蔓,在空中飛舞。


    仇九在後麵,死死地盯著那奔逃的樹,手中的劍燃燒著,滴落著那殷紅的血液。


    山林不是死的。無論是白晝,亦或是夜晚。生命在此誕生,又在此終結。生死輪回,總是相伴相生。隻是,山林裏的生命,似乎並不在乎虛空的存在。那樹的成精,那人的凶厲。隻是搏殺著。獵豹將猛虎擊倒,一口咬開了它的咽喉。蛇絞著野豬,漸漸的將它勒死。飛鶴振翼,霞光異彩,與那凶厲的兀鷲在樹梢搏擊。一頭狼站在山巔,有著王者的氣息,冷冷的注視著在峭壁跳躍的獵豹,它那銀色的毛發,在天光照耀下,隱隱閃溢著血色的毫光。


    轟隆!


    虛空雷鳴,劍光疾馳數裏,斬落在挺拔的樹上。


    樹冠立時裂開,然後燃燒起來,樹尖叫著飛向叢林。


    叢林猛然一顫,無數的黑煙滾滾而起。


    仇九一晃已是落在林中,卻在這時,無數的利矢破嘯而來。


    “殺了他!”


    昏冥的叢林中,仇九見到一張裂開的臉,猙獰的咆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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