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了?”


    “已經走了。但是,公子,你如此強硬推翻他們的主張,豈不是置自己於火堆之上?這有些不明智啊!”


    “巨醜,你明白現在的形勢嗎?”


    “巨醜雖然愚鈍,卻也能感覺到如今天地的異動。”


    “是啊,莫說是你,隻怕所有人,即便是農夫,也明白了如今的形勢。勢同水火,天崩地裂啊!”


    “可如今我們有選擇啊!公子若是堅決如此,豈不是自斷後路?王城已是無法挽救,公子執意與王城走在一起,便是將黑水綁在了王城的戰車上。看看八大部,其中火炎態勢不明,但未奉詔入王城,便顯然是一種態度,其中另外六大部,雖然奉詔入王城,卻也不過是表麵文章罷了,其中齟齬外人一目了然。如今的王城,已是內外交困四麵楚歌,難有挽回機會!”


    “巨醜,你說我們到底是什麽?”


    “公子的意思是?”


    “我是說,我們為什麽會存在?當初王成,為何要劃分八個封地,封八王拱衛王城?又為何我們每年要向王城供奉?”


    “這,因為我們是王的臣子,我們所得,均為王的賜予。”


    “這便是王臣關係啊!”


    “可如今國勢崩潰,王雖好,卻無救國之勢。”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今王城危,我們便要舍棄王?”


    “公子可要考慮我們黑水無數部眾啊!”


    “是啊,如今我們如履薄冰,可謂一步錯便危急整個部落,何等之難啊!”


    “公子與諸將關係緊繃,可無益於部落!”


    “但我若不強硬,我們黑水便會被他們帶向無法預測的深淵。”


    “卜人不是占卜過了嗎?”


    “與神合,則昌?”


    “嗯。”


    “那你有沒有聽過另一句?”


    “什麽?”


    “背德,萬劫不複。”


    “啊!”


    有人跑了進來,急促慌亂,帶著無窮的懼意,連滾帶爬跑進來跪在了地上。


    “公子,族長病危!”


    黑旗迎空,獵獵招展,平原無垠,黑水如龍。


    一座城池,巍然佇立在大地上,風雨剝蝕,雕刻出城牆的滄桑與厚重。毗連的屋宇,一重重綿延向遠處。宮闕便在這綿連屋宇之中。


    “父親!”


    “你回來了!”


    “父親,孩兒聽聞父親危急,便匆匆趕回,如今看來,父親身體尚可。”


    “黑齒,聽說你與諸將鬧翻了?”


    “孩兒與諸將意見不合,彼此生了齟齬,但並未鬧翻。”


    “你不願意我黑水與天神聯合?”


    “天神直指王城,黑水為王城下屬,若黑水投靠天神而矛頭直指王城,於情於理,不合。”


    “嗬,好一個不合!那你可知道,若是天神怒,我黑水當如何?”


    “危。”


    “你也知道是危,那你如何敢忤逆天神?”


    “生死天定,道義為先。”


    “你!”


    垂垂老矣的黑水族長指著年輕的公子,那滿是皺紋的臉孔,不知是憤怒還是欣慰,卻是僵硬的蒼白的,那雙深邃的眼眸,幽幽的帶著森冷的光,如那幽冥之火。


    “你鐵了心要與王城共存亡?”


    “是,孩兒認為,天神非我凡族,穿梭揮手可毀天滅地,更有長生不死之能。隻是,天神既然如此厲害,又為何要收攏我們作為其力量,從其實力而言,完全可獨自處置王城,如今卻非如此。依孩兒看來,天神所圖或許並非僅限於此,怕於我凡族不利。遠古之時,傳聞諸神墮落,目空一切,恐怕並非空穴來風。父親,孩兒認為,對於天神不可過於信任。”


    族長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他的掌心上,是那如刀刻的掌紋,很奇異,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花。他忽然問道,“你掌持鬼刀一部?”


    “是,孩兒成年之時,父親將鬼刀一部賜予孩兒掌持。”


    “鬼刀一部曾經不過千人吧!”


    “如今已有一萬部眾。”


    “戰力如何?”


    “可比王師。”


    族長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公子急忙起身要去攙扶,卻被族長推了開來。族長緩慢的行走,來到了窗邊。窗外是一片黑色的花。年輕公子站在身後。


    “火炎出事了你可知道?”


    “進城時聽人說起。”


    “這是天神的怒火,一怒毀人城屠民眾,你可願意見到我黑水如那火炎一般結局?”


    “可若不抵抗,我黑水能得善終?”


    “如何抵抗?你的鬼刀能抵擋天神的怒火?”


    “可一戰,不敢奢望能贏。”


    “要麽贏,要麽輸,沒有其他結局。輸,則火炎不存。”


    “王城不存,火炎存在又能如何?若是成為天神奴仆,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能得殘喘,便有機會,而死了,卻是沒有任何的機會。”


    “孩兒不願苟延殘喘。”


    族長幽幽吐了口氣,眸光森森的盯著窗外的花,道,“你可知道我們與王族的關係?”


    “聽說父親與先王是血親。”


    “一母同胞。”


    年輕公子抬起眸光,露出驚訝之色。這事他自然不清楚,隻是聽說自己這一脈與王族關係匪淺。族長道,“這裏有一段隱秘,不被外人所知,你不知道也屬正常,即便是如今的王,想必也不清楚。不過,不論關係深淺,王臣分屬,自然不改。我所要說的,是曾經我們也很艱難,艱難到要將王子分開,以保存血脈,圖振興機會。那時候,我們的敵人也很強,強大到宛若天神的存在,可是我們沒有放棄,我們兩路,一明一暗,披荊斬棘,篳路藍縷,草創了佇立在猛獸之中的部落,並藉此南北攻擊,收複家園,一致於今。”


    年輕公子雙眼晶晶,如那星辰熠熠。他道,“孩兒知曉王國創建的曆史,至今不敢忘父親與先王一輩的艱辛。”


    族長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明白我說這事的意思?”


    “孩兒明白。”


    “道路艱險,難如登天啊!”


    “孩兒年輕,不怕!”


    “路是你自己選擇的,黑水日後,不論覆滅或是繁盛,再與你無幹。”


    年輕公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道,“父親保重。”


    嗡的一聲,一抹寒光倏然出現在年輕公子的頭頂,年輕公子一動不動匍匐在地。


    “此刀為先王所賜,我已老邁,再揮不動它了,它不應該隨著我一起埋葬,應該在後輩手中再現光華。此刀給你,希望你不要辱沒了此刀過去的榮光。”


    年輕公子直起身,莊重的接過一柄巨刀。


    刀很沉,古樸,沒有任何花俏的雕刻。


    年輕公子麵目嚴肅的道,“請父親放心,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族長望著遠處,幽幽的道,“活著,總是好的。”


    年輕公子匆匆入城,又匆匆離開了。同日,一道告誓在城內卷起滔天波浪。廢公子,迎天神。這一日夜晚,天降大雪,皚皚雪花,瞬息間遮蓋了城池、原野、山林,綿延向遠方。


    山林森森,雪氣刺骨。銀裝素裹,讓大地如披上了喪衣。


    一群人蟄伏在山林中,冰冷雕琢著他們,讓他們的身體與甲胄緊緊的黏在一起。可是,他們不為所動。他們如一塊塊岩石,如一棵棵樹木,釘在大地上。呼氣成霧,朦朧了視野。


    “公子,城池已閉,天神降臨,我們已經無路可走。”


    “這是必然的結果。”


    “可是我們萬餘人,若是無蔽身之所無飲食之用,怕是難以撐過多少時日!”


    “怎麽,怕了?”


    “不是,我們不怕,隻是希望能死在戰場上。”


    “去火炎吧!”


    “火炎不是被毀了嗎?”


    “我們總得有個去處,或許火炎能給我們一些補給。”


    “好,那我們就去火炎。”


    已化為廢墟的火焰,死寂沉沉,蒼涼淒嗆,寒風嗚咽,飛雪連綿。


    一群人站在廢墟上,望著那漸漸被飛雪覆蓋的大地,不由得迷茫起來。那黑乎乎的磚石,那裸露的屍骸,那凝固的鮮血,冷冽的讓人肺腑刺痛。他們緩慢前行,滯足的宛若雙腿綁著千斤鉛鐵。


    他們熟悉這裏,曾經在這浩大的城池內遊逛嬉鬧。


    可而今,這城池沒了。


    那街道,那巷陌,那樓閣,盡皆化為了廢墟。


    曾經的歡樂、笑鬧、繁忙,一切都如風一般的離去。


    隻剩下這蒼死。


    正如生命,正常與不正常死亡後,留下屍體在那裏慢慢腐爛。


    寸草不生啊!


    他們一直往前走。雖然眼前的景象已讓他們絕望,可到底還是抱著一絲絲的希冀。希冀,自然是美好的。可是,當他們來到了曾經的廣場,那一絲絲的希冀,便蕩然無存了。稱呼廣場為人間煉獄不為過吧!廣場已不是廣場,而是一個巨大的深坑,站在深坑邊緣,隻會覺得自己何等渺小,渺小的甚至遠比那雪花要輕。黑洞洞的深坑,仿佛直通幽冥,那陰森的氣息,讓人作嘔。


    “天神之威,歎為觀止啊!”有人歎息道。


    “與天神為敵,我們有一絲勝算嗎?”有人疑惑。


    年輕公子的臉是鉛灰色的。是憤怒,是恨意,還有悵惘。他那滿腔熱血,至今已是冷卻了。他也不過是一介凡人,並沒有通天的本領,也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更沒有挑起天下重擔與神為敵的實力。說到底,不過是一腔熱血。他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袍澤,那晦暗的麵孔,讓他吃驚。


    密密麻麻的雪花飛舞著,跌跌宕宕的落在身上、地上和深坑中。


    滾滾的烏雲,籠罩了蒼穹,遮蔽了日月。


    “公子!”忽然有人大聲叫道。


    年輕公子渾身一顫,猛然轉身,赫然見到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站在百丈之外。那影子正望著他們,待年輕公子看過去的時候,那影子忽然狂奔,嘴裏發出野獸般的吼叫。


    “追上他!”年輕公子叫道。


    一群人呼呼啦啦衝了上去。可是,那身影動作敏捷行動迅速,宛若豹子一般的在廢墟上奔跑。頃刻間,他們離廣場越來越遠,漸漸地朝著原先城池郊外而去。


    但是,那影子忽然不見了。


    “找,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這是一個突破口,或許通過那人,能發現補給,甚至能找到火炎的殘存。兵士們散落開來,將被雪覆蓋的磚石挪開。他們在找洞穴,在找入口。半個時辰過後,天色暗了下來。一人忽然跑到了年輕公子的身前。


    “公子,找到一處入口。”


    “走。”


    入口在一片磚石之中,搬開一些磚石,其餘磚石便成了那入口的拱璧。火把獵獵,火光落在雪麵上,形成淡紅色的光暈。十幾個兵士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年輕公子站在入口處,眉頭緊皺,既緊張又雀躍。很快,有人出來了,隻是這人的麵色在火光和眾人的目光下,顯得無比的蒼白。


    “怎麽了?”年輕公子皺起眉頭問道。


    “公子進去看了就知道。”那人顫抖的道。


    “你們散開,保持警惕。”年輕公子說完,便跟著那人進去了。


    入口很長,朝下趨勢。一路上,有先前進去的兵士站立在那,但是麵色跟那人一樣,眸光瑟瑟,仿佛恐懼到了極點。而後,他便出現在了第一個山洞中。屍體,鮮血,破碎。年輕公子差點吐出來,但他強忍著。


    “那人找到了嗎?”


    “還在裏麵。”


    繼續前行,一個個山洞出現在眼前,依舊是屍體,還有那破碎。


    年輕公子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翻江倒海,怕是要將髒腑吐出來才能舒服一點。


    他的麵色,變得跟那兵士一樣,蒼白的如那雪,密布著汗滴。


    “怎麽回事?誰幹的?”


    他近乎歇斯底裏的吼叫,聲音在山洞與甬道間回蕩。


    “神,是神幹的。”


    一個聲音瘋狂叫喊,充斥著委屈、憤怒、仇恨和絕望,就像一頭處於崩潰邊緣的野獸。


    “為什麽?神為什麽要這麽幹?”


    “因為他們是神,我們不過是螻蟻。”


    “可是,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因為他們要重振神威,要讓他們的威嚴以恐懼的方式滋生在凡人的心裏。”


    “就為了這個?”


    “就是這個。”


    年輕公子忽然快步衝了過去,一堆堆屍體,一張張僵硬腐爛的臉孔,掠過,掠過,如幻影一般的在他模糊的視野中閃爍。終於,他撞在一人的身上,那人緊緊抓住他,扯著他,瘋狂的叫喊著。


    “我也報仇,我要報仇!”


    天寒,地凍,飛雪連綿,皚皚如素。


    黑水城池,一支支隊伍在火光映照下,無聲的匯聚在了廣場上。


    戰將,臣公,戰士,百姓,一片片黑壓壓的站在那裏,一個個如雕塑一般,無聲的等候著。在廣場中央,垂垂老矣的族長,還有部落中輩分高的老人,站在石台上。一隻巨大的火把,在虛空中閃耀,隨風獵獵。狂風疾嘯,蒼穹如墨。一點光,驟然在層雲中亮起,然後急速的朝著廣場飛來。於是乎,人群紛紛跪下,無比的虔誠。


    石台上的老人們仰望著,堆疊的皺紋,是歲月刀刻的痕跡。


    族長的身軀在顫抖,眸光深邃,跳動著不安與不甘。他身邊的老人已經跪下,口裏無比虔誠的呼喚著。族長收回目光,緩緩的從老人身上,移到了周邊的人群身上。這些人,現在變得越發的陌生。


    光倏然放大,俯照在人群上。


    人們紛紛抬頭,隱約見到在那光中,有一道碩大的身影。


    高傲,冷酷,不帶人間煙火。


    族長再次抬頭凝視,眸光閃爍間,一股寒意驟然生發,糾纏在身體裏。


    “跑!”


    族長忽然嘶聲喊道。


    他見到了一張邪魅的臉,一抹冷酷猙獰的笑,還有那冷冽的刀。


    可是,別人沒有見到。他的聲音,突兀而又孱弱,一陣風便刮得支離破碎。


    嗡!


    光芒之中,無數的芒飛射而出,化作了一道道織網,織網閃溢著鋒芒,垂降而下。


    “神降·誅殺!”


    冷酷的聲音,仿佛行刑的號令,充斥在每一個生命耳中。於是乎,一張張臉抬了起來,迷茫、倉惶、恐懼。隨後,便傳來了慘叫,鮮血在光芒中飛濺。


    夜,很長,很冷。


    年輕公子站在雪地上,凝望著那暗沉的天空。四下隻有風聲,冷酷的疾嘯著。


    “神是什麽?為何會存在?為了什麽?生命,又為什麽存在?”


    有人跌跌撞撞的從黑暗中跑了過來,有人迎了上去。那人跌倒在地,嚎啕大哭。


    “公子,黑水、黑水完了!”


    “怎麽回事?黑水出了什麽事?”


    “神降臨,行殺戮,噗!”


    “快救他!”


    年輕公子站在那裏,一動沒有動彈,隻是望著那蒼穹,一行淚水,悄然滾落下來。他握著雙拳,骨骼哢哢作響。他全身的肌肉,因為憤怒和痛苦,積蓄著力量。


    “何為道?殺戮,毀滅,葬生,神的世界?那麽,諸靈呢?天生萬物,盡為神之獵物嗎?天道好善,生生不息,難道縱容他們如此作惡嗎?何為道?何為道?”


    轟!一道光柱,倏然自西麵湧起,直衝蒼穹。


    大地顫抖、龜裂,可怕的氣息,自地下滾滾湧出。


    “公子小心!”


    “啊!”


    滂沱的力量,倏然席卷而起,破裂了大地,吞噬了飛雪,融化了飛雪。末日!年輕公子隻覺得自己和袍澤,墜入了深淵,黑漆漆的無底深淵,正在將他們吞噬。


    “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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