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四象神獸的身影在漩渦深處消失的刹那,一團光忽然間衝潰了漩渦,璀璨了天幕,蒼白了大地,讓人的視野一下子仿佛失去了光明。極致的光,是無光。整片時空,宛若消失了似的。


    然後,視野便不再清明,黑暗降臨。


    音聲消失,寒風凝滯,遠處的海洋,如被冰封。


    生命在黑暗中瑟瑟顫抖,如那可憐的羔羊,找不到光明的入口。


    仇四在顫抖,腦海裏嗡鳴著小蓮那怨恨的聲音。


    可是,小蓮走了。


    她死了。


    他睜著眼睛,眼前的黑暗讓他越發的狂躁。那顫抖,不止是恐懼,不止是生命對極致黑暗的畏懼,更是仇恨、痛苦、自責糾纏在一起的情緒的爆發。


    仇九,仇九!


    是他殺了小蓮,是他讓小蓮如此怨恨自己。她死了,可卻對他無比的失望。我,難道真如她所說的那般不堪,我真的隻是表裏不一的男人?


    心髒飛速的跳動,血液如那泉湧一般的搏動,大腦嗡鳴,所有的神經都在顫抖。


    大地在冰封,腳下傳來了那冰層凝結的細碎聲。


    有人在尖叫,有身體在崩碎。


    有人狂奔,卻倏然間暴鳴,化作無數的碎片。


    極夜,超越了時間的維度,成為了永恒的顏色。


    仇四艱難的仰起頭,觸目所及的,是沒有界限的空間,是被黑暗所填充的空間。天與地,再沒有了分別。生命在這空間裏,就像是銀河之中的砂礫。刹那的黑暗,吞噬了許多許多。生命,便在這黑暗中沉淪、墮落、死亡。


    他該如何破開這黑暗,睜眼看見那背後的玄機,找到拉近與小蓮距離的機會。


    他會找到她,即便是死亡,也無法阻止他們在一起。


    黑暗中響起隆隆的雷聲。早該是天亮的時候,可是夜卻不願意退卻。上天,似乎對此極其不滿。隻是,那雷聲翻滾著,那電閃卻被黑暗吞噬了。蒼天,似乎也無可奈何。


    在遠處的蒙圩,已是無比的沮喪。他應該聽千勝先生的勸告,應該早早撤離這泥沼。可是,現在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他不知道別的地方是否如此,可這裏,卻是一片深淵。他能清楚的感覺到生命的隕落,能清楚的感覺到這黑暗的可怕。


    這不僅僅是光的問題,更是整個時空力量的變化。


    時空,總是靠著某種無形力量來維持。正如那星辰,星河之力,星辰之力,或者大道之力,讓它們周而複始的運轉著。


    正如生命,本就是力量的集束,靠著力量的盛衰顯現出生命興亡。


    而自己,不過是時空的一粒微塵,如何來抗拒這可怕的力量變幻。


    他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就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想洛蒼,想自己的哥哥,想念嫂子那母大蟲一般的粗獷。


    哥哥,應該還在翹首以盼自己的消息。或許,他在家裏轉來轉去,擔憂自己的情況。


    可是,自己已經無法見到他了。他能感覺到這場變故的最終結局。


    連神也偃旗息鼓了,自己又能如何?想想那些神剛才還何等的意氣風發,可如今呢?這是何等可笑的結局,正如人的兩麵,一麵正氣凜然,一麵萎縮自私,兩麵同時暴露在陽光下,成為了最鮮明的對比。


    他想笑,可是他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不知道那些奔跑的生命是哪來的力氣,至少自己,就像是被抽空了的空殼。


    寒風襲來,地麵冰封,冰層不斷的爬上來,就像是一種生命要將自己化為養料。


    他不由得一抖,生命內外無比的森寒。


    生命如此隕落,是何等的卑賤!


    天地森寂,生命孤獨,永夜的持續,剝奪了生命的溫度。


    橫跨千百裏,一片村子籠罩在黑暗中。無半點光火,隻聽得那絕望的哭泣聲在風中飄蕩。寒風簌簌,門窗發出破嘯的聲音。一塊門板忽然砸落在地上,一道身影跑了出來。隻是,沒出五步,那身影突然一滯,然後整個的炸開了。


    “孩子!”


    一個女人尖聲叫喊,便如一頭豹子一般衝了出來。


    砰!


    女人沒有逃避開宿命的安排,剛出房門,整個人便懸了起來,然後化為了一片血霧。


    天更冷了!夜更長了!整個村落,陷入了更為陰冷的森寂中。


    一雙雙眼睛瑟瑟的閃爍著,那淚光止不住的模糊了視野。


    大人們抱住自己的孩子,仿佛生怕他們跑出去。


    至少,自己的家還算是避風之所,而外麵,便像是生命的宰殺場。


    無形的利刃,正在等待他們的安耐不住。


    他們仿佛能感覺到那死神就在門前徘徊,發出那陰惻惻的怪笑。


    兩個人這時候進入了鎮子。


    鎮子的寂靜讓他們不安。隻是女子的身子虛弱,若非男子攙扶著她,隻怕她連一步也走不了。男子無比的溫柔,即便黑夜,也無法阻擋他那愛憐的目光。兩人小心前行,來到了一處屋子門前。


    “你還好嗎?”


    “王大哥,我沒事。”


    “都怪我,隻顧著廝殺,卻沒有保護好你。”


    “王大哥,你不用內疚,是陸芸自己不好,倒是拖累你了!”


    “你這傻話,什麽拖累不拖累的!”


    男子伸手敲門,但是屋內沒有響動。男子深吸口氣,回頭掃了一眼,村子的氣氛讓人很是不寧。他開口喊道,“主人家,我們是路過的客人,希望能在貴處借宿一晚,還請方便一二。一應花費,我會支付的。”


    可是,屋內仿佛已是空了,並沒有人回應。


    “王大哥,算了吧,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別擔心,我會處理。”


    男子伸手按在門上,輕輕一推,門便開了。可是,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倏然撲了過來。男子一把抱住女子旋身退了出去。寒光驟然從他麵頰掠過。


    “什麽人?”


    吼——


    野獸的叫吼。男子大吃一驚,急忙將女子推開,手一抬,一柄青劍倏然出鞘。寒光掠起,在麵前帶起一串血花。


    “陸芸,照顧好自己!”


    “王大哥,小心!”


    刹那間,無數腥風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一道道身影舒展爪牙,發出那低沉宛若嘲笑的聲音。


    這是陷阱!


    男子心中一頓,抬頭望去,卻是無盡的黑暗。他旋身掠過,手中的劍化作無數的光影。劍芒疾馳,劍氣匹練而開。他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道,“抱緊我!”女子雙手攔住他的腰,隨著他掠上屋頂,頃刻朝著遠處的官道飛去。


    可是,他們一動,便將那蟄伏在黑暗中的野獸的注意力全部轉到了自己身上。嘶吼之聲不絕於耳。可怕的氣息,洶洶撲來。嗤啦一聲,男子悶哼一聲,肋下卻是被一道爪子撕破。


    “王大哥,你受傷了!”


    “不要緊。”


    男子落地,一手攔著女子的細腰,一手提著長劍,宛若利箭離弦,朝著前方奔去。


    大地震顫,無數的蹄聲在身後或遠或近。


    可怕的追擊,可怕的獵手。


    黑暗,仿佛隻是給孱弱的生命製造了障礙。


    男子忽然踉蹌,腳下卻是傳來一聲低沉的哼聲。


    “有人!”


    女子聲音一出,男子卻是微微一滯,隻是他已自顧不暇,如何有閑心管別人。但是,男子便要起步的時候,地上的人忽然坐了起來。


    “他娘的,差點睡死過去了!呸,一群畜生,竟然沒完沒了了,真以為我華僧是吃素的嗎?”


    地上的人彈身而起,扭頭朝男子望去,“你們且去,路上還有我洛蒼的兄弟。”


    “多謝!”


    男子說話間,已是帶著女子飛出丈許遠。從地上起來的男子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咧嘴一笑,喃喃道,“他奶奶的,我洛蒼一向是賺錢買賣,什麽時候做過這賠本的生意。不過,天道好善,或許老子來生能做個大富翁。”


    一道利爪倏然間迎麵拍下,那人提刀一晃,已是將那爪子齊根斬了下來。血水撲麵,那人呸的吐出一口唾沫。


    “果然是妖物,連血也是腐臭的。”


    男子帶著女子出去數裏,沿途卻是不斷的廝殺之聲。女子氣息急促,抱著男子的腰的手已是明顯鬆動了許多。男子心中焦慮,女子病了許久,甚至虛弱不已,若是再如此下去,怕女子性命有虞。這也是他沿途不敢耽擱的緣故。想念間,他越過一條水溝,麵前忽然出現一匹馬。他翻身而起,一把將女子橫抱在懷裏,雙腿夾著馬腹,重重一踢,垂著馬兒往前疾跑。


    “王大哥,你自己走吧,我的身體太弱,隻會給你增加負擔。”


    “陸芸,你若是相信我,便不要說這樣的話。”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你因為我受傷。”


    “我願意。”


    “王大哥!”


    駿馬嘶鳴,如利箭離弦,在無邊的黑暗中一閃而過。


    突然間,一條宛若蛟龍般的螣蛇從空中拍了下來。疾馳的駿馬受驚,猛然刹住腳步,身軀高高躍起。男子抱著女子差點從馬背上甩落下來。駿馬前蹄落地,身軀轟的陷入地下。男子抱著女子騰身而起,一手抓著長劍迎空劈了過去。


    砰!


    長劍被震飛,男子呻吟一聲,與女子一起滾落出去。鮮血噴湧而出,眼前一片眩暈。那螣蛇勢大力沉,不但將他的劍震飛,更是將他的髒腑震動。隻是,他不能昏厥。他抱緊女子翻身而起,箭步朝東飛去。


    螣蛇砰的拍在地上,立時貼著地麵飛了出去。


    “孽畜,安敢放肆!”


    一人忽然從男子左側跳了出來,雙手抓著一杆長槍。


    血不斷的從口中流出來,沾濕了女子的衣裳。


    “王大哥!”


    男子不回應,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將女子帶到安全的地方。


    一雙粗糙而溫柔的手捧著男子的臉孔,男子望著她。


    “謝謝你!”女子道。


    男子笑了,笑容在黝黑的麵孔上彌漫,即便是黑暗遮掩,即便是寒風剮蹭,也無法讓他的笑消融。因為這笑,是內心的溫暖的凝聚。有她在,一切足矣!


    天雷轟鳴,一道閃電忽然間撕開了夜幕。


    璀璨的光縷,便在天地間交織蔓延。


    男子呆住了,女子望著那光幕,也是怔住了。


    夜,要退了嗎?


    夜幕中那蠢蠢欲動的生命,仿佛感受到了某種威脅,忽然間如潮水般退向遠處。


    “這是怎麽了?怎麽這群畜生要跑?”


    “難道是天要亮了?”


    “我看是,先前可是光聞雷聲不見光,現在卻是雷聲和光都有了。”


    “哈,看來所謂的極夜,也不過是紙糊的嘛!”


    “千勝先生呢?我們去找他問問怎麽回事。”


    “好,我們走!”


    一道道身影在那電光下呈現出來,一個個渾身是血狼狽不堪,可那神色音聲,卻無絲毫頹喪之感。


    這樣的聲音,讓男子刹那間如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哎,兄弟,你去哪?要不要去我們的分舵?那裏有大夫的。”


    “可以嗎?”


    “可以嗎?當然可以。哈哈哈哈!在下華僧,兄弟如何稱呼。”


    “在下王承恩,錦衣衛千戶。”


    “喲,原來是錦衣衛的大官,失敬失敬!”


    “什麽大官,也不過是一介武夫罷了!”


    “正是武夫,我們才能意氣相投!哈哈哈哈!”


    一行人漸行漸遠,那光卻是照亮了半個天地。夜,仿佛真的要退了。那光的出現,讓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白晝近在咫尺的身影。於是乎,整個大地上被黑暗上壓製的生命飛,紛紛走了出來,仰頭望著天空。


    璀璨的光幕,夜空無比的美麗。


    那光縷,那閃耀,那玄幻,是何等的聖潔純淨。


    隻是,雷聲還在響,可是刹那間那些光縷淹沒了。


    黑暗,再次來襲。天地,更加的漆黑。一瞬間,黑暗將光明擊敗。雷聲消失了。黑暗中彌漫著更加可怕的力量,那力量飛快的蔓延。生命,被抽去了神魂,宛若木雕似的站在那裏。


    凶惡的猛獸,潮水般衝了出來,發出那尖銳嘶吼的宛若勝利的叫聲。


    有人在幽深的洞穴、裏歎息,“二度極夜,天絕我人族啊!”


    “千勝先生,你快看看這位姑娘,她快不行了!”


    “先生,求你救救陸芸,求你救救她!”


    “她在哪?讓開,我過去看看。嘶!這是怎麽回事?她的魂魄呢?”


    “不知道,剛才還好好的,可是黑暗一來,她便變成了這個樣子。先生,求您想想辦法,一定要救好她!”


    “別急,我想想辦法。”


    夜,遮蔽了天日,遮蔽了陰陽,使得時空變成了混沌。或許天地之初,便是這幅樣子。隻是,生命在這混沌之中,瑟瑟發抖,如末日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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