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站在山洞外,蒼老的臉龐鐫刻著歲月的滄桑,一雙眼睛深邃而平靜,如那深淵。寒風淒厲,麵前的樹木在黑暗中紛紛折斷。天發殺機,萬物不存。砂石翻滾,山體龜裂。柔和的光一閃即逝,無數的詠經聲滔滔而來。


    僧衣獵獵,佛珠從手中墜落下來。


    他深吸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他低聲呢喃道,“難道真要滅我中原佛門?”


    一尊碩大的佛像接連天地,雖然遙遠,卻以其無比寬廣的身軀,給人以逼迫之感。佛像上的紋路,在那雜亂的光中顯現的一清二楚。圓潤,肥碩,睜著一雙如能洞穿世事的眼眸,但棱角卻無比的鋒利。交疊在胸前的雙手,托著一根黑漆漆的杵,那杵表麵的經文,散發出凶猛的光芒。


    佛像似乎是活的。那威嚴,那霸道,那強悍,滾滾蕩蕩,充斥在天地之間。柔和的光被寒芒洞穿,然後那生機一下子枯竭。小蓮等人感覺到危機,紛紛退出梵淨山,朝著遠處而去。隻是,那凶猛的佛息與霸道的佛光,卻緊隨而來。


    他們在飛,卻如在原地踏步。


    梵淨山上的光團被洞穿的刹那,那瘦削光潔的身影飄然而出,立在了空中,凝視著遠處的佛像。僧衣,飄飛。光潔的身軀,平靜柔和的氣息,不卑不亢。無數的黑煙疾馳而來,在他的周身飛舞環繞。


    “佛器,汝還不醒悟否?”


    渾厚的聲音從佛像嘴裏發出,讓天地為之一凝。


    光潔身影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道,“同為一宗,何必苦苦相逼?”


    “他們墮落了!”佛像道。“已失去了我佛的純粹,如同花圃中的雜草,離經叛道,充斥功力。我佛慈悲,故而一忍再忍,隻望其能頓悟幡然醒悟,隻可惜,他們並沒有如此慧根,隻是越走越遠,背離我佛,難以感化。”


    “佛之慈悲,能忍一切,”光潔身影道。“既然他們走錯了路,我佛自然不會袖手旁觀,而是與其指引,領其回歸正道,而非斬盡殺絕,沾染果業。”


    “佛之指引,已非朝夕,”佛像道。“可惜他們並未明白佛之善意。或者說,他們視而不見,墮落在塵俗的功利之中目空一切。”


    “所謂功利,”光潔身影道。“如何說道?”


    佛像望著他,圓潤的臉龐上露出沉思之色。佛像開口道,“不念根,妄圖自立。”


    “開枝散葉,宏大佛法,”光潔身影道。“本是我佛意願,此何為功利?”


    “弘揚佛法,廣收佛徒,自是我佛所願,”佛像道。“但中原佛門散漫佛經,吸收旁門歪理,散布非純正佛法,已是玷汙了我佛之真諦,更圖自立,不念佛源,不慕佛宗,貪婪放肆,已屬心懷二主,不忠不敬。”


    光潔身影喟然一歎,道,“道出一元,繁衍萬千,何為歪理,何為正解?中原之佛法,自與中原之文化相融,豈可固守本經,一成不變。”


    佛像的目光驟然變得鋒利。


    “你也變了。”


    光潔身影淡然一笑,道,“身在中原,浸染中原靈氣,豈能不變。”


    佛像盯著他,身上雕刻的衣帶竟是漂浮起來。佛像道,“你是佛器,不是僧徒,更非雕塑,你的佛心,應該與我們相連。”


    “佛器佛器,”光潔身影垂下頭道,“容一地之佛法,鎮守一地之淨土。我,與梵淨山相融,與梵淨山信眾相連。”


    “放肆!”


    佛像突然怒喝一聲,便見到遠處一道凶厲的光如刀刃一般的斬了過來。


    光潔身影緩緩抬起頭,他那光潔無垢的臉孔,平靜的如春風拂過,無絲毫的驚懼與不安。那光越來越近,環繞在他周身的黑煙發出蛇音。他抬起手,潔白如碧藕的手臂從袖子中露出來,黑煙被崩散出去,一股力量凝聚在指尖。


    崩!那如刀光般的光芒在數裏之外被阻滯,然後崩碎。


    佛像雙掌上的杵飛了起來。


    “中原不該有佛器,身懷佛器,便是心有異誌,妄圖叛逆。”佛像喝道。


    “器,因緣而生,落地根生,豈會因佛之好惡而脫離。”光潔身影揚著手臂道。


    “汝若不歸,佛便斬汝。”佛像威脅道。


    光潔身影一笑,揚起的手輕輕一揮,柔和的光暈如波紋一般的散開。曼妙,輕靈。他籲了口氣,那杵已是到得近前。他忽然神色一凝,長身而起。他消失了,卻有一道紅光忽然間斬在了那杵上。杵一滯,紅光瞬即退飛,砸落在山峰上。


    山峰轟鳴,一分為二。


    山石滾落,泥土塌陷。


    紅光飛起,掠過暗沉的夜空。杵劈砍而下,勁氣飆射。


    紅光與杵,碰撞在一起。激蕩開來的力量,如洪峰一般的席卷四周。遠近的黑煙,竟是不敢靠近,遊弋在周邊躍躍欲試。遠處的佛像冷眼注視,身上的雕刻衣帶,在身上飛舞。咣的一聲巨響。杵被震飛,朝著佛像而去。而那紅光卻化為了一尊玲瓏寶塔。


    塔上有鈴鐺,鈴鐺隨著塔的旋轉而發出輕靈的聲音。


    佛像的眉目變得猙獰,戾氣湧現。這時候,佛像的顏色變得漆黑無比。飛回來的杵落在麵前。佛像抬手,整個時空仿佛被掀起。滾蕩的氣勁,如巨浪一般的翻湧。佛手一滯,虛空中霹靂閃現。


    “不尊佛旨,斬!”


    轟隆隆的巨響傳來,氣浪以肉眼可見之勢席卷而來。


    塔立在虛空,鈴鐺還在搖曳。


    狂暴的力量,以毀滅般的氣勢而來。那巨大的佛手遮天蔽日,似乎要將麵前的大地拍成碎片。


    砰!


    佛手落下,氣勁橫掃。山林發出破碎之聲。


    滾蕩的氣浪,疾嘯著湧向四方。黑暗,綿延的黑暗不知吞噬了多少領域。而黑暗中,不知有多少生靈在尖叫呼號。


    已經飛出很遠的小蓮等人紛紛停了下來,運轉身上的神力滌蕩那滾蕩拍來的力量。但是,那力量何等強大,他們的身軀如落葉在狂風巨浪之中一般搖曳飛舞。


    一隻巨大的手掌按落在大地上,脈絡清晰,輪廓清楚。


    順著那手掌朝遠處望去,佛像已是傾著上身,眸光灼灼的注視著。


    塔不見了。


    無數的黑煙雀躍的穿梭飛舞,如在歡呼。


    一條條藤蔓飛了起來,舒展葉片,綻放花瓣,吞吐那腐朽的氣息。


    藤蔓瞬息間將梵淨山占為己有,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可就在這時,那按落在地上的手掌忽然一抖,瞬即飛了起來。那破土而出的藤蔓瞬即化為一片火海。葉片、花朵、果實,尖叫著在火海中燃燒。它們被束縛了,那火焰似乎就是囚牢,讓它們無法掙脫。佛手已經飛上高空,灼灼注視著的佛目露出惱怒而驚駭之色。一尊寶塔,從那烈焰中冉冉而起。


    鈴鐺之聲,清脆而空靈。


    寶塔披著焰光,迎著佛像那惱怒複雜的目光停了下來。


    寶塔上已有裂紋,佛像一掌之力,到底太過強大,哪怕它堅不可摧,在至強的力量麵前也不得不出現損傷。


    佛像的臉孔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神色。


    “你是寧死也不打算歸服了?”


    寶塔一旋,鈴鐺急促而響。


    佛像麵孔驟然一沉,懷中的杵疾馳而來,破空帶起一串毫光。


    “好,好,那本尊成全你,讓你在這片髒汙的大地上死去。”


    那杵越來越近,忽然間化作一道黑色的身影。


    嚴肅,冷酷,殺意洶洶。


    寶塔停了下來,那身影已是到得近前。一尊佛陀。


    黑衣,黑麵,黑色的肌膚。


    佛之尊者,地位尊崇,法力無邊。


    那黑衣尊者雙臂一掄,佛焰瞬間籠罩寶塔。寶塔上的焰光漸漸暗淡。而那黑衣尊者手中卻是多了兩柄兵器。鐧,斧。鐧直刺,斧劈砍。寶塔鐺的一聲,裂紋不斷放大。一隻鈴鐺飛了出去。斧從寶塔的側麵砍了下來,寶塔的飛簷被砍飛。寶塔傾斜,鐧從底部將它挑起。然後那黑衣尊者將鐧、斧一錯,如剪子一般朝寶塔剪去。


    斧和鐧甫一接觸寶塔,寶塔立時化為一片紅光,直擊黑衣尊者的胸膛。黑衣尊者趔趄後退,紅光倒懸而起,似乎要朝遠處飛去。那黑衣尊者神色不變,似乎那一擊並未造成他任何傷害。黑衣尊者雙臂一圈,斧和鐧並在了一起,化作黑色的杵,疾嘯刺向紅光。杵未擊中紅光,但紅光的路卻被攔了下來。


    紅光化形,那光潔身影再次出現。


    黑衣尊者盯著他,他則眉目清靜的望著對方。


    一時間,兩人靜立不動,隻剩下那氣流在身邊翻湧。


    遠處的小蓮等人穩住身形,紛紛朝這邊注視。遠處的佛像傾著上身,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哪還有慈悲。


    “它的依仗在身後。”王凝視遠處道。


    小蓮的目光從佛像身上移開,落在佛像右側的虛無中。


    仇四看不懂這些,緊閉著雙唇,眸光鋒利,整個身心卻保持著繃緊的狀態。這時,他忽然注意到那被拍成平地的梵淨山下,有一道渺小的身影在移動。他有些愕然,連忙朝小蓮看去。小蓮雙眉緊蹙,麵目清冷,似乎在想什麽。


    忽然,佛像轟的一聲彈飛而起。


    那與光潔身影對峙的黑衣尊者猛然一動,黑色的杵朝著佛像方向飛了過去。光潔身影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大逆不道,汝等該死!”


    黑衣尊者殺氣凜冽的喝道。


    光潔身影負手而立,雖然身上的僧衣已有些破損,卻氣度飄然。


    “這是得道多助。”


    黑衣尊者冷哼一聲,扭身化作一團光消失在空中。而那佛像彈飛起來的刹那,三道光團赫然閃現出來。佛像顛覆,那三團光瞬即化作利器斬了過去。顛覆的佛像似乎失去了一切的庇護,那利器斬落下來,竟是將它斬為了碎片。


    漫天的碎片,漫天的黑焰。


    光團一閃即逝,轉瞬到了光潔身影的身側。


    “上次一別,已有千年,諸位可好?”


    “不好!”


    一個甕悶的聲音道。那光團旋即化為一道道身影,雖然穿著僧衣,卻形態各異,身上的僧衣各異。四人並肩而立,氣勢凶猛,仿佛奪取了天地間所有的佛息佛意。那嘈雜急切的詠經聲,便被這四人身上的氣息所湮滅了。


    “嗬,真是好大的本事,以為投靠了獵道者,便可為所欲為,竟是將僧眾當成了囚徒!”


    “這才是真正的自甘墮落!本是同門,何苦相煎!”


    “還是沒有底氣,倒是高看了我們。”


    虛空中的轉瞬變化,讓一直在地上的老僧由憂切轉而鎮定下來。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滿是皺紋的臉孔露出一抹笑意。他並未料到其他佛器會趕來,更沒有想到他們的出現,會逆轉局勢。看來,佛器沒有危險了!


    可在這時,原本不過黯淡的天色,忽然間變得一片漆黑。


    老僧呆了一呆,隻覺得毛骨悚然。他仰頭望去,黑漆漆的天空,見不到那四人的身影。黑暗,淒寂,冰冷。寒風裹挾著飛雪拍在他的身上。他忽然覺得寒意入骨,幹瘦的身軀不由得顫抖起來。


    虛空傳來一聲轟鳴,一抹紅色的光焰掠起。


    那光焰隻是維持了刹那,便湮滅了。


    那轟鳴之聲,卻是不絕於耳。


    老僧悶哼一聲,趔趄的坐在了地上,一口血噗的噴了出來。


    力量一重重壓下來,卻不是平穩的,而是如湍急的浪潮一般,一重壓過一重,一重快過一重。老僧隻覺得自己蒼老的身軀仿佛要碎裂開來。


    嗤啦一聲脆響,黑夜被撕開了一條縫隙。


    在那縫隙中,赫然可見一道道身影疊加在一起。七彩之光,迸發開來。那縫隙被漲開。黑夜不斷的退卻。七彩之光熠熠奪目,璀璨非凡。而在那光芒映照下,遠處,一列黑色尊者緩緩的朝他們走來。


    被擊碎的佛像,不知何時恢複如初,一臉猙獰的注視著他們。


    疊加在一起的身影,赫然是那四名佛器。他們疊加,融合為一體,氣勢驟然暴漲數十倍。


    “千年了,本想著當年的分立,再無重新聚合的這一日。那時候,佛道維艱,我們一分為四,分立四方,開宗立派,以各自的領悟,弘揚佛法,廣納信眾,一至如今。卻沒想到,昔日的場景再現,堂堂名門再次為強敵所折服,淪為走狗爪牙,欲致我佛陷入萬劫不複之地。我等佛器,非泥塑木雕,隻為那每日的香火供奉,也不隻為一地之信眾而固守一時得失,自當為蒼生安危時空有序,挺身而出。佛之慈悲,為救苦救難,為普度眾生,為斬妖除魔。佛,怒目妖魔,行殺戮手段!”


    嗡,光芒普照,如恒星的爆碎,橫蕩開那剛猛霸道的力量。


    罡風席卷,正朝這邊而來的黑衣尊者,身上的僧衣紛紛席卷起來。他們停下,凝視,抬手,然後化作狂暴的激流,以器為刃,以意念為軀體,汲取天地之力,行殺戮手段。在他們的身後,佛像站了起來,時空晃動,無形的力量與鏈序如在震顫,磅礴的氣焰,衝上九霄。


    “以我佛之名,誅不忠之徒,滅異端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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