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大臣皆是探出了脖子去觀望,瞧了半天也看不出上頭寫了什麽,隻好安安靜靜等著霍啟自己道來。


    言貴妃事先被他瞞了許久,霍啟口口聲聲太後一定歡喜感動,她也就沒去管了,但如今一看,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唐灼灼垂下眼瞼,手心還殘留著霍裘手掌上冰涼的溫度,再沒有別的心思去看霍啟的笑話,可偏偏他的聲音隻往她耳裏鑽。


    “回父皇,兒臣知曉皇祖母一心向佛,又聽藏言大師提起,以血刻書,最見誠心,兒臣愚鈍,特獻上經書一卷,祝賀皇祖母壽辰。”


    一席話擲地有聲,瓊元帝的眼底滑過一絲陰沉,他低沉地笑了兩聲,意味不明地問言貴妃:“老六這主意不錯,你給他支的招?”


    言貴妃笑得謙和恭敬,“臣妾哪裏知道他的想法?老六慣是個愛自作主張的。”


    瓊元帝點了點頭,神色莫辯。


    唐灼灼沒有心思看眾人的反應,倒是見霍裘伸手為自己添了幾次的酒,自酌自飲,麵上仍是波瀾不驚的沒有什麽表情。


    她恨恨咬牙,覺得他這個性子疼死了才好。


    心裏到底還是有些發堵,她手才摸下去,就被霍裘狠狠捏住了手腕,霍裘一手端著酒杯,皺著眉望過來,眼裏落起了寒涼的雪,簌簌有聲。


    “成何體統?”


    唐灼灼險些被他氣笑,瞥到他手上的黑紫色消了下去,也就擠出了一抹笑,再不去看他。


    霍裘麵上抖了抖,麵不改色地將那隻手藏到袖袍裏,隨著她的目光望向大殿中央站著的霍啟。


    真真是礙眼極了。


    底下的大臣侯爵交頭接耳,唐灼灼細細一聽,無外乎是在說六皇子心思獨特孝心感人,頓時沒了興趣。


    那些文官不辨氣味胡言亂語,可那些戰場廝殺慣了的武將可都是一個個憋著臉不置一詞。


    稍稍性情烈些的人,麵上都噙了一股深濃的不屑來。


    他們戰場上殺敵眾多,一個個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哪裏會分不清人血和獸血的區別?


    這個六皇子心到底有多黑?這樣的東西呈上來也不怕折了皇太後的壽?


    太後望著呈上來的竹簡,麵上的表情複雜,許久才道:“老六的心意,哀家都知曉了,是個好孩子。”


    霍啟和言貴妃聞言都是麵上一喜。


    “等會去哀家宮裏拿些滋補的東西,補補身子。”


    這一卷經書刻下來,得用多少血啊?


    不知道的都在心裏暗暗咋舌。


    唐灼灼瞧了瞧霍裘,都將霍啟捧得這麽高了,是時候摔下來了吧?


    果不其然,武將那頭有個人喝高了,滿臉醉意,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唐灼灼如水的杏眸裏閃過一絲笑意,知道好戲要開始了。


    太後的宮宴上,那些武將膽子再大也不敢全然縱情豪飲的,更何況他們雖然瞧著不如文官機靈,實則一個個膽大心細,心思多著呢。


    能醉成這樣,十成十是裝出來的。


    果不其然,那武將站起來先是拱了拱手,而後指著麵上帶笑的霍啟當頭就是一句:“六皇子可真不厚道!”


    嚇得劉氏花容失色,倒是霍啟神色如常,皺眉道:“常將軍是喝多了吧?”


    唐灼灼這才恍然,原來是常家的人啊!


    那可是霍裘隱藏著的助力,明麵上是中立派,幾代的忠臣名將,實則早已站了霍裘的陣營。


    那武將雙目含怒,指著那竹簡的手都有些不穩,虎目生威,聲音含著醉酒後的獨有含糊聲調,卻足夠殿裏的人聽個明白。


    “六皇子可別糊弄我們這幫莽漢粗夫了,人血和獸血的味兒一聞就出來了,您要是舍不得放那麽多血,就換一樣兒壽禮,這獸血味腥,您也不怕髒了陛下和太後的眼?”


    那常將軍仗著醉酒,話說得真真假假,卻成功讓高坐上首的三人黑了臉。


    太後和瓊元帝是被氣的,言貴妃是急的。


    瓊元帝掃過那堆在案桌上的竹簡,深深地皺眉,“老六,常軒說的可是真的?”


    話語裏明顯帶上了深濃的不悅。


    霍啟連忙扯出一個笑來,他躬身道:“稟父皇,常將軍許是喝醉了神誌不清,兒臣定不敢以此欺瞞父皇和皇祖母。”


    為了刻成這樣的幾卷竹簡,他的確在手上劃了幾道口子,象征性地擠了一些血出來,再輔以其他一些牲畜血和性溫和的藥材,將這幾者結合得完美無瑕,斷不可能就這樣被聞出來。


    就算是太醫來驗,也是驗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霍啟想到這裏,腰板又挺直了幾分,麵色越發的溫和。


    瓊元帝在武將那頭瞥了幾眼,而後目光頓在笑而不語的唐玄武身上,沉吟片刻後問:“唐卿何故發笑?”


    唐灼灼望向自家爹爹,發現他一口將烈酒飲下,麵不紅心不跳,理了理衣袖從容起身,略顯粗獷的聲音如悶雷般炸開。


    “太後,陛下。”他抱了抱拳,接著道:“這獸血腥味濃重,味稍微臭一些,時間越久味越濃,人血卻是不同,日子久了血跡一幹,湊上去就是一股血液的甜香。”


    唐灼灼默默轉過了頭,從來沒有聽過血液還有甜香味兒。


    瓊元帝一個眼神,他身後的總管太監就湊上去聞了聞,而後麵色凝重地回道:“陛下,是腥臭味濃些。”


    霍啟感受到四麵八方質疑的目光,一撩衣袍跪了下去:“父皇,兒臣絕沒有,若您不信,大可以宣太醫來驗驗。”


    什麽都算到了,怎麽就沒算到這群武將的鼻子?


    霍啟麵色漲得有些紅,幾乎不敢看言貴妃責問的目光。


    唐灼灼憂心霍裘身上的蠱,想著回東宮了好好問問,倒是對霍啟的事沒多在意,隻是在霍啟要宣太醫時聽到身邊不動如山的男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之後的事情猶如戲劇一樣,太醫很快辨出了了獸血,霍啟麵如死灰直嚷嚷著冤枉,唐灼灼都沒有心情再看,直到最後霍啟被大怒的瓊元帝下令禁足靜思己過,宮宴緩緩落下帷幕。


    精心準備良久的祝壽宴上出了這麽一個幺蛾子,瓊元帝走的時候臉黑得如同鍋底。


    霍啟被禁足,他手頭上的幾件差事都落在了霍裘的手裏,唐灼灼眨了眨眼,終於聽到霍裘滿意地嘖了一聲。


    果然事情都是在按照他算計著的走。


    唐玄武走得有些慢,唐灼灼和霍裘出大殿時就看到那麽一個蕭索的影子。


    唐灼灼鼻尖一酸,還沒開口說話,就聽霍裘別開了眼道:“一炷香的時間,長話短說。”


    唐灼灼這才笑開了,瞧見唐玄武偷偷進了一個格外幽暗的小亭子,她也小心地貓著身子躲了進去。


    “爹爹。”


    夜風帶著些許的涼意,唐玄武黑色的袖袍獵獵作響,側身將亭子的一角讓了出來。


    “娘?”唐灼灼眼睛睜得溜圓,又驚又喜,倒是良氏見了她,眼淚簌簌地掉,像是擦不盡一樣,又不敢哭出聲音怕招了人來瞧見了。


    “灼灼受苦了!”良氏將唐灼灼攬在懷裏,聲音哽咽,又撫了撫她嬌柔的臉,連聲問:“在宮裏一切可還適應?殿下對你可還好?”


    唐灼灼隻來得及點頭,就被唐玄武打斷了,他粗聲粗氣地道:“哭什麽?殿下既在你我麵前許了諾,還能作廢不成?”


    唐灼灼睫毛輕顫,才想問他霍裘許了什麽諾,就聽唐玄武皺著眉頭道:“上回你托人送回家的信,上頭的內容可是真的?”


    正巧一陣涼風吹過,吹到人身上似乎能直直沁到骨頭裏去,唐灼灼身子微微瑟縮一下,而後堅定點頭道:“爹爹,王家不可信,您日後不必對他們多有關照。”


    那一群心大的吸血蟲,永不滿足,吸了你的血還想著如何踩著你上位,誰幫誰倒黴。


    唐玄武深濃的眉皺成一團,隱晦地瞧了亭外一眼,而後道:“先前我還對王家心生愧疚,就連王毅那小子轉身就求娶寧遠侯小女兒的事為父都從中出了力,沒想到倒是一條會利用人的狗。”


    唐灼灼垂下了眸子,默不作聲地點頭,半晌後才問:“兄長們可都還好?”


    良氏握著小女兒的手不肯放,一遍掉淚一邊道:“他們幾個都好,就是時常念著你,這宮裏也不比家裏,囡囡要收斂性子,和殿下好好的,防著些下頭的妾和通房。”


    這些前世讓唐灼灼厭煩得恨不得立刻逃離的話,如今卻讓她聽得眼中泛淚,她回握住良氏的手,低低道:“我知曉了,爹爹和娘親也要好好的。”


    唐玄武胡子一翹,看著外頭的天色,道:“行了,我和你娘該出宮了。”


    等下出宮晚了被人瞧出來了到底影響不好。


    “灼兒。”唐玄武走出幾步再回頭,清冷的月光撒下層層紗幔,唐灼灼抬眸,覺得與父母親的距離像是隔了一條星河。


    “誰以真心待你你就以真心待人,可明白了?”


    唐灼灼緩緩地笑,青蔥一樣的手指搭在亭上的扶手上,在月光下透著盈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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