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最大的酒樓裏, 平素裏座無虛席,如今卻是早早地關上了門, 消息靈通的人家都噤若寒蟬,尋常百姓家卻隻當個茶餘飯後的談資。


    玲瓏閣的天字號包廂裏, 朱瀘膝蓋生疼,麵色稍顯陰霾,卻死死的忍住心裏的憤恨, 不敢顯露出來。


    侍女進來換了兩個冰盆, 絲絲縷縷的女人香嬌媚入骨沁甜得很。


    霍裘坐在太師椅上, 閉目不言,隻有撫動衣袖的動作暴露了內心的波瀾。


    她太過聰慧,敏銳得超乎他的想象。


    唐灼灼站在他的身側,嬌小玲瓏顏色盛極, 朱唇一點開合間字字犀利直逼朱瀘:“本宮一直心存疑惑, 今日正好當著殿下的麵兒, 咱兩說道說道。”


    朱瀘聽了卻隻想罵人, 若是平素,他雖不敢再指著她罵了但絕不會給個好臉色,可如今, 跪在太子麵前, 他又哪裏敢?


    唐灼灼早就算準了他的心裏有所忌憚, 從一開始就占了優勢。


    朱瀘理智告訴自己此時該開口認錯撇清那時隻是玩笑話,可他心裏卻不允許。


    明明就是唐灼灼負了王毅,如今她卻有資格站在這裏振振有詞, 她還有些良心嗎?


    可轉眼一看到坐著氣定神閑的霍裘,他隻好深深憋了一口氣。


    也是,嫁入了皇家,哪還有什麽良心可言?


    更何況嫁的還是那個心機最沉最沒有良心可言的。


    唐灼灼其實也有些打鼓,先前那句水性楊花的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但說出口的話收不回的水,實在也是想起了前世的許多事,一時之間情難自控。


    她本不該出來的。


    到底是受前世影響太深了。


    朱瀘終於艱難開口,低垂著眸子一字一句道:“娘娘言重了,臣年少無知頂撞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唐灼灼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頭止住了。女人身子窈窕,海棠色的羅裙溫柔至極,更將人襯得嬌豔欲滴,她低下頭撥弄了一下手裏的瑪瑙手釧,發出細微的脆響,於此時的氣氛格格不入。


    她卷翹的睫毛前像是蒙了一層霧,不耐煩聽這樣的官方話,朱瀘心裏想的什麽她再清楚不過了,巧的是,她今兒個還真想好好說道一下。


    “世子不必多說什麽,我今日也不拿太子妃的身份壓你,咱兩就事論事,畢竟全京城的人都知曉我唐灼灼是什麽受不得委屈的臭脾氣。”


    朱瀘訝然地抬頭,一眼瞥到霍裘依舊是那副模樣,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麵上更是沒有半分波動。


    唐灼灼走到窗邊,神色晦暗不明,輕嗤一聲開口:“你無非就是覺得我勾引了殿下置王毅於尷尬之中心底憤恨罷了。”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將軍府和我唐家皆未開口有過這樣的言論,不過感念他當年救命之恩幾次茶會賞花時見過幾麵罷了,哪兒就成了你眼中的私定終身了?”


    朱瀘狠狠皺眉,張口想要辯解,卻發現的確是如她所說那樣。


    唐灼灼出身名門,再怎麽樣也做不出幽會男人的事來,就是與王毅見麵,也不過是將軍府設宴之時,身邊也都有旁的小姐夫人在場。


    唐灼灼拿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點星灰塵,見朱瀘沒話說,眼角一挑接著道:“唐家不是有恩不報之輩,為了報當年他救我落水之恩,他的武藝布陣我爹爹親自教,剿匪遇到亂子是我二哥擋了一刀,就連他最後求娶寧遠侯嫡次女我唐家都暗中有所幫助,哪兒還對不起他王毅?”


    否則一個破落的將軍府,那一百多抬的聘禮怎麽拿得出來?


    唐灼灼氣得狠了,眼神都淩厲幾分,走到朱瀘跟前道:“反倒是他一直散布流言壞我清譽,將自己置於癡情人的位置,明明知道我已嫁給殿下還要安插人進東宮給我說些有的沒的挑撥我與殿下的關係。”


    “他是巴不得我過得不好才舒服吧?”


    何止是這樣,前世更是費盡心思瞞她派丫鬟和她說霍裘又怎樣刁難了他,有意讓她心懷愧疚固執將自己幽在冷宮。


    等死是什麽感覺呢?就是明明懷著一身醫術卻還是可著勁的折騰自己,那樣的滋味,唯有一死可解脫。


    這最後一句,唐灼灼說得極重,麵上卻還是帶著輕佻至極的笑。


    朱瀘眼皮狠狠一跳,這些……王毅完全沒和他說過。


    唐灼灼說得累了,拍了拍手回到霍裘身邊,男人此時已經睜開了眼,眸子裏不知道藏著怎樣深濃的情緒,壓抑得很。


    朱瀘艱難開口,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在說什麽。


    “臣和王毅斷斷沒有這樣想過,娘娘息怒。”


    唐灼灼說完了心裏的話,像是有些累了,坐在軟凳上略有慵懶疲憊地揉著額角輕聲道:“殿下,妾失態了。”


    霍裘微微抬起下巴,第一次正視跪在地上沒起過的南平王世子,瞧了幾眼後輕蔑一笑,而後對唐灼灼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接下來的事,他不願意讓她見著。


    唐灼灼盈盈杏眸與他對視片刻,捏著帕子緩聲道了聲好,而後理了理衣裙被李德勝請上了馬車。


    她素手掀開馬車上的簾子,瞧著那酒樓上的三個大字出了會神,而後慢慢別過了眼。


    玲瓏閣,前世京城也有一座,是霍裘名下所屬。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足足用了兩世的時間,才明白了他的心思。


    安夏不知道裏頭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說起那個肥頭胖臉的周建就一肚子氣,“娘娘,定不能輕饒了那人,也不瞧瞧自己長得什麽德行,也敢覬覦娘娘美貌!”


    唐灼灼抿唇輕輕地笑,神情既慵懶又嫵媚,其實心裏亂成了一團麻,外頭的風帶著熱浪吹到她臉龐上,她一閉眼腦子裏就全是方才她對朱瀘說的話。


    若是重來一次,她未必還有說那番話的膽子。


    等回到悠曲閣裏,唐灼灼就窩到了美人榻上,一靜下來幽幽的涼氣縈繞在身邊,香氣嫋嫋熏得她腦仁都疼。


    “把香爐撤下去吧。”唐灼灼揮手,匆匆用了幾口午膳就道。


    安夏和紫環有些擔心,彼此望了一眼後將床幔一層層放下,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你說娘娘這是怎麽了?莫不是被那登徒子給氣到了?”


    紫環搖了搖頭,皺著眉頭道:“娘娘不是那種輕易能被氣著的人,倒也說不準,等會子去小廚房吩咐一聲,讓煮些娘娘喜歡的玩意兒,等會子醒來娘娘該餓了。”


    唐灼灼悠悠睡過去,夢裏的場景極清晰,王毅不甘擺布長期守陵,久而久之夥同其他武將有了謀反之心,在大宴朝最冷的時候擁兵為王,向朝廷宣戰。


    在開春的時候,終於被唐灼灼的大哥唐溯擒拿回朝。


    霍裘一襲明黃的龍袍,威嚴肅正,一身清貴走到王毅跟前,後者笑得瘋狂,自知命不久矣,還想著刺激眼前的帝王一番。


    他麵色猙獰似厲鬼,神情可怖,對著霍裘道:“你不就是千方百計逼我嗎?如今我謀反可是如了你心願?”


    霍裘神色不變,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波動一下,這更加刺激了王毅,他昂著頭笑得猖獗:“陛下可是為了唐灼灼那個女人?”


    霍裘終於出聲,漠然至極:“她是朕的皇後。”


    王毅笑得吐出了一口血沫,道:“人都死了,陛下何必耿耿於懷呢?”


    “哈哈哈!陛下怕是還不知道吧?那個賤人醫術高明得很,怎麽會病死了呢?!”


    “既然臣都要死了,就不妨告訴陛下一些舊事吧。那年唐灼灼落水是您救起來的吧?真是可惜被臣領去了這份情,唐家人對我可是感激得很。”


    “哦,包括後來,臣買通了丫鬟告訴她我王毅還沒有娶妻,還告訴她是陛下您派人斬了她三哥一隻胳膊。那女人最重情意,更加不可能對陛下你有好臉色了!”


    王毅極為得意,看著往日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神情破裂他就爽得不行。


    霍裘果然暴怒,王毅卻偏偏昂著頭吐著血沫繼續說,“陛下還記得唐灼灼進冷宮前和你爭執的那一回嗎?在此之前她派人告訴我唐家可以助我娶妻,她已嫁人,往後不要再聯係了。”


    霍裘紅了眼睛,拎著王毅的衣領將他提起來,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你、說、什、麽?!”


    畫麵戛然而止,如玻璃在唐灼灼眼前炸開,她捂著胸口驚醒過來,起身的時候默默拭了眼角的晶瑩。


    這夢太過真實,唐灼灼撫著窗台上的邊框發呆,天邊的雲霞如綢,她的眼淚卻一顆顆掉下來,怎麽也止不住。


    真奇怪,她想,不過是一個夢,怎麽連悲傷都這麽真實。


    而這一下午,朱瀘過得並不好,直到日落十分,他才從包間裏出來,再沒有進去時那般的淡定自若,甚至腳步都有些虛浮。


    霍裘麵上也是冷若冰霜,李德勝急忙上前道:“殿下,娘娘已回了悠曲閣,西江郡守穆大人押著周家的公子等著外邊,殿下可要傳進來?”


    霍裘冷眼一瞥,腳步顯得有些急,道:“告訴他,孤等著南平王親自來。”


    區區一個周家,見了也沒意思。


    李德勝了然,派人去回了那郡守,再轉身時隻見到了主子爺一片衣角,他急忙跟上去,就聽到霍裘道:“回別院。”


    李德勝回不過神來,這……這一大堆子事主子爺就不管了?


    太子妃對於主子爺的影響也太大了一些。


    唐灼灼原本料定霍裘今晚是不會回來的,用晚膳也極為敷衍,微微挑了幾口雞蛋羹就放了勺子,悶悶不樂的樣子極為少見。


    霍裘到悠曲閣的時候見著的就是這麽個場景。


    小女人玉手托腮,盯著一個地方出神,良久才又舀了一勺蛋羹咽下去,勺子與碗碰撞的聲音格外清晰。


    他站了有一會,直到唐灼灼看過來才出聲:“又不好好用膳?”


    唐灼灼眨了眨眼,前世的霍裘與如今的樣子重疊,她想說話,才說一個字就發現聲音啞了,於是揪著衣袖不出聲,眼淚大顆大顆無聲地掉。


    伺候的丫鬟們早就退了下去,霍裘低低歎了一聲,走過去掰正她的臉將淚痕一一擦了,語氣和緩:“今日不是才叫你逞了一回威風?怎麽這會倒還覺得自己委屈上了?”


    唐灼灼將眼淚都蹭到他的衣物上,活脫脫一個嬌氣包的模樣:“就是覺著不舒泛,氣得心口都疼。”


    霍裘大掌撫了撫她柔順烏黑的發,聲音有些緊繃低啞:“嬌嬌今日的話可是當真?”


    唐灼灼不明其意,迷蒙著眼,問:“什麽話?”


    霍裘生生壓下心底的一口氣,目光深邃的如同兩口古井,血液裏的跳動聲卻是一聲比一聲強烈。


    “你往日……”他頓了頓,緩緩閉眼道:“對王毅的情分,都是因為他在你落水之時救了你?”


    唐灼灼覺得他身子僵硬得可怕,想回頭看他表情,卻被他雙手死死摁住肩膀,隻好點了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當時她衣裳都濕透了,女兒家的名聲何等重要?更何況王毅也生得不錯,這才叫她瞎了眼瞧上了。


    男人的身體隨著這一聲徹底放鬆下來,他低而又低地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唐灼灼卻分明感覺到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


    霍裘此刻被氣得心尖泛疼,連帶著眼裏都有些澀酸。


    這個小東西往日裏瞧著比誰都聰明,怎麽當時就那麽蠢?


    合著兜兜轉轉這麽長的時間,他都輸給了自己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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