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又是一個猝不及防的顛簸, 小茶桌上擺著的棋子散亂了一地,還有幾顆順著滾出了車邊, 天的那邊打起了悶雷,轟隆隆的聽著就叫人心裏煩悶, 怪不舒服的。


    葉氏摁了摁胸口,緩過一口氣來,又捂了瀟瀟的耳朵, 朝著唐灼灼瞧了一眼, 誰也沒有說話。


    “要變天了。”唐灼灼掀開車簾一看, 前方的夜色如注,濃黑濃黑的,隻是天空上時不時劃過幾道驚雷,將天穹照得有如白晝。


    葉氏懷中的小姑娘放才被驚醒了這時又沉沉睡了過去, 唐灼灼撫了撫她嬌嫩的麵頰, 輕聲附和道:“是啊, 京都隻怕不太平了。”


    何時是不太平?簡直是風起雲湧波詭雲譎, 局勢變化無窮,那些開國大臣都稱病閉門,連帶著府上的人都被勒令小心做人, 表麵上是等著看龍榻上那位的聖旨了。


    可到底如何大家心裏都清楚, 儲君已立, 威望頗高,無論是嫡長賢都占了一個上風,又是那樣的雷霆手段, 這新君之位,跑也跑不掉。


    隻是這事情沒塵埃落定之前,還是明哲保身的好。更何況此時太子還遠在西江。


    一旦站錯隊,那就是株連九族的下場。


    霍裘和柳韓江在前頭,馬車飛馳而過,碾在一個小水坑上,濺起半麵水簾。


    柳韓江終於收了手裏的扇子,撚了一塊桂花糕送進嘴裏,麵上隱有笑意,衝著霍裘抱拳:“恭喜殿下,多年所謀,終有回報。”


    霍裘擺了擺廣袖,漫不經心勾唇,天邊驚起一道雷,他麵上出奇的平靜,就連聲音也是波瀾不驚的,“把那邊盯緊一些,在孤抵京之前,萬不可出什麽岔子。”


    眼看著大勢將成,霍裘掩在袖袍下的手握了握,本就是他的東西,總該一點一點盡數討要回來。


    他們抵達京都時,已是五六日之後。


    仍舊是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抵達東宮。


    世人都知太子妃入廟祈福,如今太子爺平安歸來,她自然也要從廟裏出來了。


    轎輿上男人身姿如鬆,清冷矜貴,讓一早就等在正大殿門口的女人們齊齊亮了眼。


    “妾請殿下安,請太子妃安。”異口同聲的問安聲嬌膩膩,撲麵而來的胭脂水粉香味叫霍裘沉沉皺眉。


    “起吧。”


    東宮的女人不多,有兩個他還能認出來,可剩下的三四個他卻完全沒有印象,如今一看,倒覺得像是同一個人般。


    其中又以鍾玉溪位分最高,她站在最前頭當仁不讓,深壓著心底的激動笑得清淺如風,渴望著殿下能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


    這些日子,她管理東宮後院,撈著了不少甜頭又得了一個好名聲,除了沒有夫主體恤關懷,日子過得真是舒坦。


    這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別人不知道原委,她卻聽了鍾家傳進來的消息,唐灼灼不知為何破了相,可能日後還得留疤。


    鍾玉溪想到這,笑容更盛了幾分。殿下和一個破相的女人待一起那樣久,再怎麽也該看膩了吧?


    退一步來講,一個麵部有缺陷的人,怎麽守住殿下的心和正妃乃至國母的體麵?


    霍裘不耐地別過眼,卻是幾步走到唐灼灼的轎前,一把掀了車簾,將裏頭正在打盹的女人牽出來。


    唐灼灼半睡半醒,這幾日連著沒日沒夜的趕路,晝夜不分的,都沒有好好歇過一陣兒,自然沒心思理會這些女人。


    霍裘瞧她的迷糊樣,心底愛極,眉目漸漸柔和下來,沉聲問:“可是困了?”


    唐灼灼點點頭,麵上一派慵懶,他身上些微的薄荷涼香襲來,她才有了些精神,在他耳邊低低小小地抱怨,“才一回來,怎麽人都來了。”


    想睡個覺也不安生,晚上又得去給瓊元帝侍疾,實在是有些吃不消。


    霍裘大半個身子替她擋了有些刺目的陽光,衝著鍾玉溪點頭,“都辛苦了,等會子下去領賞。”


    一瞬間,鍾玉溪的麵色就變得慘白,臉上險些掛不住笑。


    她從昨兒個晚間就開始等著,等到現在就等來殿下這麽一句敷衍的話?像打發奴才一樣打發了她?


    這怎麽可以?


    鍾玉溪咬唇慘淡地笑了笑,目光移到唐灼灼的一角衣料上,月牙白的衣裳,極其素淡,與她平日裏喜歡的張揚顏色大相徑庭。


    也對,人都破相了再穿那大紅的衣裳,豈不徒惹了人笑話?


    她走近了幾步,甜笑著對唐灼灼道:“這樣熱的天,娘娘怎麽還蒙著麵紗?”


    唐灼灼美目橫掃,斜斜入鬢的長眉竟生出幾分淩厲的氣勢來,與霍裘足有三四分相似,眉宇間的不耐之色展露得淋漓盡致,半分笑容也不給一個。


    鍾玉溪陡然失了聲,光是這樣豔極韻致的眉眼,就叫人怎麽也看不膩。


    難怪殿下還如珠似寶般的護著。


    唐灼灼興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和鍾玉溪說上一句話。


    霍裘挑眉,將她帶在身邊這許多時間,這小脾氣眼看著又見長了?


    在走過鍾玉溪身邊的時候,唐灼灼腳下的步子頓了頓,撥弄著晶瑩的指甲,涼涼地瞥了她一眼,道:“良娣真是好興致,如今這個時候,倒是穿得這般豔麗。”


    話一點即止,但令在場的女人都白了臉。她們聽聞殿下回來了,自然想在迎接時穿上最得體鮮嫩的衣服,好讓殿下分些目光給她們,哪裏還有功夫去分析時下的局麵?


    霍裘瞥了一眼唐灼灼,她側臉柔和,印著半麵金光,一條麵紗下是嬌嬌萬種風情,他目光突然有些黯。


    “下去。”他冷淡道,語氣比起方才,明顯不虞。


    正是多事之秋,瓊元帝大病難遇,東宮的女人卻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生怕外人拿不住把柄嗎?


    就連自己身邊這個嬌氣包都在昨晚客棧裏挑挑撿撿許久,最後挑了一件最不起眼的,他分明瞧見,黑暗裏她瞥向那件大紅羅裙時閃閃發光的眸子。


    他可在心尖疼的女人都有所顧忌,怎麽東宮裏這群女人倒還肆無忌憚起來了?


    霍裘的麵色隱隱黑沉下來。


    鍾玉溪大驚失色,再不敢多說些什麽,含著一汪淚行禮退下了。


    京都不比西江那個宅子,太陽當空照,宮裏的琉璃磚瓦上泛著粼粼的波光,唐灼灼在太陽底下走了一陣子就被曬得有些頭暈。


    宜秋宮還是老樣子,宮女們早就擺放好了冰盆,徐徐的涼風拂麵,唐灼灼才覺得胸膛裏燥熱的火稍稍壓下來了一些,她抬頭望著霍裘,櫻唇微張:“殿下去忙吧。”


    霍裘見她困意綿綿,輕微頷首,捏了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囑咐道:“不可睡久了,晚間還要去乾清宮給父皇問安。”


    唐灼灼順從地點點頭,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幾分,霍裘揉了揉她烏黑的發,淩厲的劍眸掃向安夏:“晚膳前將你們主子喚醒來。”


    如今正是春困夏乏的時候,唐灼灼是真真兒眼皮子都睜不開了,再加上這幾天累得夠嗆,幾乎沾著枕頭就睡了過去。


    夢裏是陰冷的濕牢,嗚嗚咽咽的悠曲一聲聲地響,從四麵八方飄散過來,唐灼灼走了一間又一間的牢房,每一間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直到到了最後一間,她見到了蜷縮在角落的那個人。


    她下意識裏覺得背影十分熟悉,可還沒等到他抬頭,這夢就倏爾停止了。


    唐灼灼手指微動,睜開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半坐起身來,見到屏風後坐著的男人端正肅穆,捧著一麵折子,半晌巋然不動,她瞧著瞧著,竟有些癡了。


    霍裘將折子放到案桌一角,無奈起身,小姑娘才睡醒,迷迷糊糊的眨著眼睛,見他到了跟前,一點兒也不客氣地伸出兩條胳膊,鬆鬆垮垮地吊在他脖頸上,小孩子一樣的耍無奈,哼哼唧唧的沒個正行。


    “這成什麽樣子?嗯?”雖是這樣說,聲音裏卻分明是溺寵無奈居多,至於責備,那是一絲也沒有的。


    唐灼灼癟了癟嘴,尖細的下巴磕在他的杏黃色的四爪蟒袍上,又瞧了瞧外頭的天色,對男人的口不對心見怪不怪。


    “妾睡過了時辰?”


    霍裘搖頭,道:“孤適才派人去問過,父皇還在昏睡之中,暫時見不了人,今夜就去乾清宮守著。”


    這就是說,這幾日都不會有太多時間回東宮?


    唐灼灼垂下眼瞼,眸色清淺,現在已經八月初了,再過不到半月的功夫,一代帝王就要歸於塵土,名字隻會在史冊裏記載,成為竹簡書頁上一行行冰涼端正的字跡。


    “殿下也要顧好自個兒的身子,前頭才解了蠱,又患上了瘟疫才好沒多久,再禁不住勞累了。”她極低地抱怨,沁甜的香味直鑽入霍裘的鼻尖,他心頭一軟。


    往日裏那些紈絝子弟的調笑,他向來引為無稽之談,直到今時今日,他才體會到被一個女人勾得不想踏出屋門是個什麽滋味兒。


    偏偏那嬌氣包什麽也沒做,隻是哼哼唧唧叫他摟著說了好一會子話,他竟就有了一股子荒誕的衝動,以往的冷靜自持通通土崩瓦解,在她身上潰不成軍。


    直到太子殿下出了宜秋宮的殿門,心思卻還在殿裏那個賴著不肯起床的女人上頭,埋藏的欲念勾得心頭微麻,狹長的宮道上太監宮女跪了一路,他突然頓了步子,皺眉吩咐:“讓膳房做一份奶糕,等太子妃醒了送過去。”


    小嬌氣包最近換了口味,獨獨喜歡吃奶味重一些的糕點吃食,每回起來都心心念念著這東西。


    李德勝見他突然停下來,以為是什麽大事,等聽完了他的話,不由有些愣怔,而後飛快反應過來。


    “是……是,主子爺放心,都已經備著了。”


    這位的心都偏得沒邊兒了,鍾家那位幾次三番派人來請,殿下連個眼神也不給,就獨獨把宜秋宮的那位寵得和什麽一樣兒,到頭來可不就是自個受罪?


    怎麽主子就是悟不透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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