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賽馬會那日算起,師父已經有大半個月不曾理我了。我一邊手托著腮伏在窗邊,一邊望著窗外的丁香花不住地歎氣。


    真是惱人。本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借著良艮山上一年一度的賽馬會,組織良艮各門派弟子在一起玩耍熱鬧一番,順便送點禮品給孩子們罷了。


    偏偏要命的是,今年的冠軍獎品一改往年那些個珍貴的玉石小物件,居然是琉球進貢給出雲國的芙蓉花露。


    平素聽聞,這芙蓉花露是琉球第一藥幫的獨家珍品,近十年才出產一小瓶,具體製作方法不得而知,但其珍貴奇異程度也是難得。更重要的是,對於緩解骨質損傷有奇效,甚至坊間傳言,能令多年因傷臥床不起的病人恢複如初,形如再造。


    神不神的這還不好說,但一個學醫之人要對各種奇藥奇毒敏感的職業操守還是要有的。為了能贏得這次賽馬會的獎品,我提前花了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間去練習馬術。


    比賽當日,本來眼瞅著就要贏了,偏偏離門的二弟子如風在我背後暗算,搞得我差點從馬上直接掉下來。越想越氣,一時沒忍住直接拿劍教訓了他一番。沒有搞到受傷流血,隻是用劍法在他的衣服上畫了一幅畫而已。


    當衣衫襤褸的如風追趕著我回到終點的時候,在場傳來了一陣哄笑聲。沒有意外,因為我在他的衣服上用劍畫了一隻烏龜。想到這兒,自己也有點想笑,但卻被站在一旁休息的師兄用目光給盯了回去,最後隻是簡單地勾了勾嘴角。


    站在台上的離門門主離徹風和我師父的臉色已經沉了下去。一個目光直直地盯著我,憤恨中帶著壓抑那樣,卻苦於不能直接發作出來;另一個隻是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去。


    “離門主,小徒頑劣,令如風賢侄當眾難堪,是我管教不嚴。實在抱歉,還請離門主海涵。”師父已經率先開口致歉道。


    話剛落地,一旁的離風徹也很快臉色一變。一臉不妨事的笑容,對著師父說著“這不打緊,小孩子間玩鬧而已。”這樣的客套話。


    哼,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臉色變化這麽快,明明就是討厭我,還偏要裝成大度得很,真是虛偽。我目光別過去不再看台上那個惺惺作態的人。


    當然,最後結果還是我拿到了那瓶芙蓉花露。但是師父卻不再理我了。


    大半個月來,每次去平淵閣找師父,總會被他的貼身小廝莊兒打發回來,說是已經休息了要不就是還沒起。無論早上、中午還是晚上過去,全都是一樣的答複。現在連日常劍術也都一並交給師兄來教我。


    良艮的夏天,樹木繁茂,花草馥鬱,尤其到了傍晚,穿堂而過的風裏卷著一股自然的花草香,沁人心脾。


    我一手拉著韁繩,一邊對和我一同騎在馬上的師兄說道。


    “師兄,你說,我之前也不是沒有調皮搗蛋過,師父一向不也沒當回事嗎?難道這次就因為我當眾讓如風出醜了,他老人家就不理我了?”


    “傻子,師父惱你不是因為你頑皮。你想想,在如今的良艮眾門中,哪家的風頭最盛?”


    “那當然是離門一派了。”


    “那實際上哪家劍術最強?”


    “雖然大家都不明說,但是我們平淵門的劍術、醫術、毒術自祖師爺那輩起就一直是天離一絕,這也是眾人皆知的,還用問嘛。”


    “所以呀,離門一派向來視我們平淵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生怕自己有朝一日失勢。師父這些年來愈發低調,也不許我們在外人麵前私自展示劍術,就是希望能夠不成為眾矢之的,被離門非難。那天你雖然隻是用劍法教訓了一下如風,但從他被刺破的衣服來看,就足以讓人見識到我們平淵門劍法的精妙。更不必說,如風一定會將與你對戰的情況悉數上報給離徹風。那樣一來,隻怕我們平淵門會更遭人嫉恨。”


    原來竟是這樣。以前隻知道師父從不讓在外人麵前隨意使用劍術,卻一直沒想到這背後竟是這麽錯綜複雜的糾扯。心下頓時覺得有些愧疚,默默地低下了頭。


    “別想了,下次見到師父的時候,誠懇地認個錯,師父才舍不得一直生你氣呢。再說,你生辰也快到了,總不會連生辰都不陪你過的。”說完,就策馬疾馳而去,將我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師兄,你等我呀。”說著,趕忙驅鞭追了上去。


    轉而就到了五月初五,我的生辰。


    那一天中午,師父終於出現了,依舊是一副嚴肅的樣子。


    我裝作馬上要掉眼淚的樣子迎了上去,委屈巴巴地看著師父。誰知道歉的話還沒開口,就直接挨了一個爆栗。我冷抽了一下氣,轉而趕快狗腿地在一旁端茶倒水。在這時候,殷勤點總歸沒錯的。


    待師父落座後,站在一旁的師兄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撲通一下就直接跪下了,扯著師父的袖子,裝可憐道:“師父,衿兒錯了。師父要打要罰,衿兒都不會多說半句話,但師父日日不理衿兒,這簡直比被打手板再疼上一百倍。”邊說著,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你呀,起來吧。不能再有下次了,知道嗎?”說著就要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我急忙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師徒三人聊天笑鬧著。


    沒過一會兒,就有丫鬟端上來了許多平日裏少見的菜品。


    “衿兒,我今天可算沾了你的光,能吃到師父做的菜。為了你的生辰,師父可是一大早就去廚房備菜準備了,等基本料理得差不多了,才從廚房出來。”池淵師兄還不忘打趣我。


    在我的印象中,師父一直都是作為父親的形象存在的。先前聽師父講,當年他在永京街上撿到我的時候,我才隻有五歲。大冬天的晚上,整個城內都飄著雪,街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來往了。執行完任務準備離開的時候,就看到我小小的身影暈倒在街頭,被凍得臉色發紫,救回來後連燒了三天。


    對於五歲之前的記憶,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沒有人知道我是哪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丟的還是被遺棄的。師父前幾年每次下山的時候,總會借機去打聽,但從未有過任何實在的消息。那年頭聽說正好鬧饑荒,再加上當時的朝廷賦稅繁重,許多人家自己活命都難,因而拋妻棄子的也不在少數,倒也不足為奇。從那時到現在,唯一能證明我身份的,隻有身上一直帶著的一小塊生辰玉,上麵寫了我的生日外,其他再沒有什麽線索了。


    師兄說,我剛來的時候,總是會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的被子裏,連別人大聲說話都會被嚇到。每次聽到這兒,我自己就有點想笑,因為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確實是無甚印象了。


    所以在師兄問我想不想父母的時候,我總是搖頭。也不是一點都不想,隻是覺得沒有什麽必要,更重要的是我怕失望。


    就算能找到,重新回到父母身邊,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什麽的,突然多出來的我會不會打破原本的平靜;又或者,如果我真是被人遺棄的,那多少總會有點難受,沒有必要為難自己。


    到了晚上,師兄帶我下了山。永京夜晚的市集一點都不比白天差,而且正值端午佳節,所以比起往日也熱鬧了幾分,處處有舉辦節慶活動的,我跟師兄坐在碧荷樓上一邊吃著糖澆芋頭,一邊看著舞龍的隊伍打樓下經過。


    糖澆芋頭是碧荷樓的招牌吃食,我每次和師父或者師兄下山的時候都會特意來吃。也不知他們家在熬糖汁的時候,加了什麽進去,總是有種特別清淡的荷花香,芋頭也格外地軟糯可口。


    我一向不怎麽喜歡甜的東西,平日吃飯時,遇到師兄做的甜食總是能避則避,但對於這道菜卻沒來由地念念不忘。


    所以在芋頭剛被端上來的那刻,我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去夾。剛夾到碗裏,就被對麵男人伸過來的筷子給搶走了。


    “兩三歲,狗都嫌。”我不由地嗔怒道。


    “有本事你來搶呀。”一旁得意洋洋的師兄對著我故意挑釁。說著還不忘抱怨平時:“慕子衿,你說你平時是不是故意的,我天天給你做飯,遇到甜的東西,你碰都不碰,還說你不喜歡甜食。因為這個,我可沒少被師父念,說我做飯隻知道揀著我喜歡的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江南,那邊口味多少會帶點甜。誰知道偏偏遇上你不買賬,卻整日巴巴兒地念著永京的這道菜。你說你是不是厚此薄彼,故意折騰你師兄的。”


    “對呀,那又怎樣,你來打我呀。”我故意開玩笑激他。趁著他一晃神兒,就把那塊他馬上要放進嘴裏的芋頭搶了回來。


    “看來還是我比較聰明,對吧,師兄。”說完朝著他調皮地一笑,他搖了搖頭,然後不吃虧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腦袋。然後才像是大仇得報似的安心吃著桌上的其他菜。


    結果就是我一個人吃掉了整盤的糖澆芋頭,肚子裏撐撐的,就連出門的時候還順帶不雅地打了個飽嗝。


    一旁的師兄滿臉都是對我行為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嘴上還不忘嘖嘖幾聲。那神情真是三分得意,七分戲謔,氣得我拿懷中的劍柄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後就氣衝衝地一個人往前走,就連聽到身後的叫聲也沒回頭。


    我和師兄池淵從小打鬧慣了,後來就連師父也不稀罕說我倆了。反正既看不慣,又離不開的,平時鬥嘴嬉鬧總是不會少的,但感情說到底好的沒話說。


    我師兄整個就一大傻子,壞心眼倒是沒有,就是一張嘴簡直能把人氣得七竅生煙。可偏偏事後認錯倒是積極,不等人家審問,就自己先交代完了,再配上那一張天真無辜的臉,真是讓人覺得不管他做什麽,說什麽,好像都是無心之失一樣。人家還真不能拿他怎麽樣,隻能白白吃了啞巴虧。


    還記得在他十三歲生辰那天,師父送給他一把弓弩當禮物。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迷弓箭騎射迷到不行,整天冒著大太陽在良艮山上打獵射箭。


    結果有一天,偏偏好巧不巧地遇上離門二夫人(也就是離風徹的小老婆)的愛寵銀子——一隻白色卷毛狗咬傷了丫鬟跑出來晃蕩。師兄那時候整個人的狀態簡直可以用走火入魔來形容,哪還顧得上考慮獵物的身份和主人是誰,直接一箭就射中了要害,迅速又倉促地了結了它短暫的狗生。


    待到離門一群丫鬟和小廝找過來的時候,那隻寄予了主人滿滿金錢願望的狗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了。氣得離門二夫人攛掇著離風徹硬是找上門來,非要討個公道。看著師父算不上很好的臉色,我承認著實為師兄捏了把汗。


    誰知人家倒好,不急不緩,被質疑追問為什麽要殺銀子時,直接當著師父的麵就跪下了,抽泣著說自己是如何粗心大意沒看清草叢裏的是二夫人的銀子,又是如何沒有多加考慮地挽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後來居然還情不自禁地抱著銀子的屍體哭著懺悔起來,順帶著一聲聲離伯父地喊著,搞得倒像是自己被離門委屈了一樣。


    那動靜真是不小,簡直可以用哭聲震天來形容,在平淵閣的主屋外麵,圍了不少的丫鬟小廝在聽牆角,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斷從未閉緊的門縫裏傳進屋內。


    估計離風徹也覺得這樣鬧下去實在難堪,於是不僅輕易放過了這件事,甚至還主動許諾重新送隻卷毛狗給他。把周圍在一旁爭著要講理的二夫人給氣得臉色漲紅,卻又不好發作,隻暗中地狠狠掐了自家夫君一把。


    後來我認真想過,可能我每次犯錯就先認慫的壞毛病都是和師兄學的。不過,我們認錯做戲不假,但真要向人下跪,除了師父,我們是萬萬不肯低頭叩謝別人的。


    張弛有度,該裝傻的時候就裝傻,偶爾退步往往可以避免更多的麻煩。有時候太固執也並不是一件好事,眼前比較重要,師兄一直這樣教我,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不過他嘴上不饒人是真,待我卻還不錯。他比我大六歲,當年師父剛把我撿回山上的時候,年紀太小,我經常一個人晚上不敢睡,師兄就每晚都守在我房間,打地鋪陪我。


    其實除了我的醫術和毒術是師父教的以外,我的劍術什麽的大多都是交給師兄來負責的。因為師父經常會下山雲遊,多數時間裏,從生活起居到劍術學業都是師兄在關照我。良艮全派上下山都有特別嚴格的禁令,但每次逢年過節什麽的,師兄還是會偷偷帶我溜出去,帶我到永京城玩。


    從我五歲到現在十三歲,每天見到最多的人就是師兄,不過他真是一點沒變,幼稚又毒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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