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人潮如織的繁華夜市,因燈樹忽然倒塌,尖叫四起,逃影倉皇,溫蘅與父親站得離燈樹最近,直覺來不及跑脫時,本能地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身邊的父親。


    然而預想中的灼痛,並沒有到來,身後沉悶地一聲響,是有人亦護在了她的身後,溫蘅側首看去,見竟是陸崢,燈樹架重重地砸在他身上,一些燈籠已因擠壓燃著燈籠紙,燒了起來,火苗竄到著了他的衣裳上,而他卻似不知己身處境之險,無暇撲衣,不顧燙手的灼痛,將已經著火的燈樹架,用力推起。


    好幾個青壯男女也近前幫忙,澆水的澆水,使力的使力,聯手將那燒起來的燈樹架,反向推倒在河中,溫蘅見那幾個人裏,竟有碧筠,心中一怔,又見陸崢被水潑透的濕衣裳上,後背處被火灼穿的焦痕觸目驚心,忙邊將父親扶起,邊近前急問:“將軍,你可有受傷?”


    遠處被家仆牽著的稚芙,也匆匆跑近前來,“爹爹,你沒事吧?”


    “爹爹沒事”,陸崢輕聲安撫了下女兒,又對身前滿麵關切的女子道,“微臣無事,殿下不必擔心。”


    溫蘅看向陸崢灼紅的雙手,無法不擔心,陸崢似知道她的心思,直接道:“微臣是習武之人,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就算小陸將軍是習武之人,燈樹架那麽重地摔砸下來,怎會一點事也沒有,當時燃著的燈籠紙都點著他的衣裳了,也不知他身上有沒有被灼傷……


    雖見陸崢好好地站在她身前,但溫蘅仍是一萬個不放心,生怕他被砸出什麽內傷來,請他同至最近的醫館讓太夫看看,稚芙亦牽搖著陸崢的衣袖道:“爹爹,你就聽公主殿下的吧。”


    陸崢靜望身前女子片刻,輕道:“好。”


    溫蘅欲扶著父親同去,一側身,見明郎仍站在那裏,隔著滿地化灰的燈籠殘燼望著她,大半個身影隱在暗光裏,如磐石不動,在她看過來的那一刻,忽似不敢與她眸光相接地垂下眼簾,轉身離去,隻留一地將熄的燈紙殘灰,為風輕輕卷吹飄散,消失在夜色之中。


    華陽大長公主一夜未眠,一直在侯府等待明郎回來,直等到將近淩晨時,門上才有了動靜,明郎人回來了,身上雖熏染著酒氣,但並未深醉,見她坐在他房中,驚訝問道:“母親深夜不眠,是有要緊事找兒子說?”


    今夜之前,華陽大長公主對明郎與溫蘅和離決裂一事,半信半疑,也懷疑明郎搬回武安侯府、與她這個母親和好如初,是否別有用心,畢竟,明郎當初能為那個溫蘅,一而再地忤逆她這個母親,怎會說放手就放手,和離的緣由,聽起來再順暢,在明郎對溫蘅的情深似海麵前,也顯得有些反常,難以令她完全信服……


    懷疑明郎別有用心的她,這些時日,在他身邊布滿耳目,想查清明郎究竟是真的已與溫蘅決裂,還是別有所圖,今夜之事,原也一早在她的謀劃之內,盡管明郎日常表現地對溫蘅再無情意,可她還是無法深信,欲設計險情,試探明郎在溫蘅置身險境時,會有何本能反應……


    然今夜之事設計下來,不僅試了明郎,竟也試出了當今聖上。


    今晨,她恰好收到一封密信,密信極短,但每一字,都如有千鈞之重,震得她心膽顫裂。


    今上竟早與溫蘅暗通風|月,她難以置信地盯看著信紙上的每一個字,在心中念了不下百遍千遍,震驚與憤怒如狂潮湧溢的同時,她也保持著清醒理智,沒有立刻就相信這份來源不明的密信,而是速速派人去查此信的來源,想著如何查證這密信內容的真假。


    查證的方法尚未定下,夜裏這場原本為試明郎而設計的“意外”,竟就連帶著挖出了聖上,一個所謂的民間公主夜遊而已,竟能讓日理萬機的聖上如此上心,派人暗中保護,那個碧筠,是當初冊封楚國夫人時隨賜的女官,想來那時候,聖上就已對溫蘅上了心。


    春風滿月樓一事,背後阻攔的人,也是聖上,她當時以為,聖上是為了明郎,如今想來,為了那個溫蘅才是!!可笑她當時還真以為聖上對明郎有一點兄弟情,她可憐的明郎,可憐的明郎!!


    今夜之前,她在如同天下間的普通母親,愛著自己親生骨肉的同時,也身為華陽大長公主,難以用純粹為人母的目光,看待明郎,對自己的親兒子半信半疑,但現在,她看著眼前買醉歸來的年輕男子,隻有滿滿的心疼。


    明郎是真把聖上當手足兄弟,一腔赤血忠心,不願相信聖上與他父親的死有關,不願從軍與聖上因權勢隔心,為了聖上,去做那勞什子刺史、侍郎,兢兢業業,鞠躬盡瘁,為了聖上,不惜一次又一次地與她這個生身母親背離……


    明郎也是真的愛溫蘅愛到了骨子裏,她從未見他待一女子這般,萬事以她歡喜為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生怕她受到半點傷害,為了他這個妻子,不知忤逆了她這個母親多少次……


    可是,這樣兩個人,竟全都一早背叛了他,暗通風|月,明郎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該是多麽崩潰與絕望,可縱是再崩潰、再絕望,他也無法對人明說,甚至對她這個母親,也隻能隱晦地說溫蘅看不上他的身份,而無法對她說出真正的和離因由,畢竟,那對一名男兒來說,是多麽深重的屈辱……


    那個溫蘅,剛被冊封為永安公主,就迫不及待地與明郎和離了,這所謂的永安公主,究竟真是辜鶴卿之女,還是聖上拉起的一張幌子,為能遮住他們那見不得人的醜事,好光明正大地與溫蘅親近?……


    世人皆頌明君賢主,聖上這虛偽之人,定也顧念著聲名,不敢直接納臣妻為妃,讓天下人非議,在史書中留下汙名,遂就生造出“辜鶴卿之女”的身份,在明華街除夕夜上演了那樣一場好戲,讓太後娘娘信以為真,再等上月餘,道確實查明為真,就勢冊封溫蘅為永安公主,此後一家人親近,好方便他與溫蘅苟且,這樣的猜測,也不是沒有可能……


    華陽大長公主越想越是心疼兒子,心疼他有這樣的奸|兄|淫|妻,把他的一顆真心,聯手摔在地上,踩得粉碎,她望著兒子這些日子以來明顯清瘦的身形、眼下的烏青,越發後悔自己之前對他心存懷疑,在他身邊布滿耳目,還進行種種試探……


    深感愧疚的華陽大長公主,起身將沈湛拉至身邊坐下,眸光複雜地深望著兒子,柔聲道:“為那樣一個女人買醉不值得,以後別再這樣了……”


    暈黃的燈光下,沈湛微垂著眼,沒有說話。


    今夜之事,應是母親的手筆,為試他對阿蘅究竟有無情意,燈樹倒塌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阿蘅身後人群中母親的“耳目”,也同樣看到了飛奔趕至的陸崢與碧筠。


    形勢千鈞一發,選擇也隻在電光火石之間,當他猶豫了一瞬,仍是不敢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敢拿阿蘅的安危去賭,欲近前救人時,燈樹已然倒下,而陸崢,也已護在了阿蘅身前。


    救人的不是他,他是一個看著自己妻子身臨險境、卻僵站著不動的丈夫,當阿蘅側身朝他看過來的那一刻,愧疚如潮湧上,他甚至不敢對望她的雙眼,像是逃一般的,離開了那裏,留她與陸崢……


    ……陸崢出現的時機,也太巧了些……真就隻是巧合嗎……


    沈湛凝思不語,華陽大長公主看著沉默的兒子,更是心疼,抬手輕|撫著他的鬢發道:“從前是你太年輕,識人不明,隻當過往情義,皆喂了狗罷,往後把眼睛擦亮些就是……”


    沈湛聽母親話中有話,心中一驚,抬眸看向華陽大長公主,“……母親這話何意?”


    華陽大長公主輕歎一聲,憐愛地望著他道:“母親都知道了,他們一對奸|夫|淫|婦,不值得你為他們喝壞身體,振作起來,把他們施加給你的傷害和屈辱,十倍百倍地討還回來!”


    沈湛心頭震駭,母親握有此事,如握有攻擊阿蘅的致命利器,一旦揭在人前,阿蘅將淪落到何等不堪處境,如今的她,還不僅僅曾是臣妻,她還擁有永安公主的身份,世俗禮法之下,她會被世人的非議,生生給逼死的……


    “……母親……”沈湛麵色蒼白,顫著唇道:“……這傷害和屈辱,是兒子的蝕骨之痛,兒子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母親都瞞著,就是怕事情傳出去,兒子害怕……兒子害怕承受世人同情嘲弄的目光……身體上的痛楚,再痛兒子也可以忍耐,可這樣的目光,兒子隻想一想,便受不住……”


    ……明郎打小就是天之驕子,受人捧讚長大,哪裏受得了從雲端跌入泥沼,從此被全天下人看做綠帽男兒,華陽大長公主見兒子這般言止,對那兩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後悔將淑音嫁給那個敗類,後悔當初選扶了他……


    ……身為沈郎的妻子,她亦不想武安侯府曆代榮光毀在這件事上,不想“武安侯”三個字,從此綠意罩頂,不想兒子一輩子活在世人的有色目光中,華陽大長公主心疼地手摟著明郎肩臂道:“這事不會再有人知道的,母親另有辦法要那淫|婦的性命。”


    所謂的長生鎖清水河,她從一開始就認為巧合地過分,並不相信溫蘅真是辜鶴卿之女,如今,她確定了聖上與溫蘅的秘密關係,懷疑聖上給溫蘅安上這個身份,隻是為了方便親近苟且,對這身份,疑心更重,隻要查出溫蘅並非辜鶴卿之女,那她與她的父兄,便是有意欺君,一手導演了此事的聖上,也救不得溫家人。


    除夕夜過後,心存懷疑的她,即派人至青州琴川、廣陵二地,探查溫蘅身份,但她的人,在查出溫蘅的身份似乎有異後,又一直查不出什麽新的來證實有異,看來又好似無異一般,一直在青州那裏,無頭亂轉……


    ……是否聖上發現她在探查溫蘅身份,有意布下了迷陣,才讓她的人如迷失在迷霧裏,什麽也查不出來……


    華陽大長公主暗暗思索著,眼前又浮現起溫蘅那雙討厭的眼睛,她那雙眼,像極了一個人,那個人,曾在臨死之前,含笑對她說了三個字——“終有報”……


    ……終有報……


    華陽大長公主心中一凜,如遭雷擊般端直身體,望向身前痛苦難言的明郎。


    ……難道這三個字,應在她兒子身上,難道當初定國公一案,還有漏網之魚?!!


    沈湛聽母親說另有辦法,暗暗憂灼,仰麵問道:“……母親有何良策?”


    但母親卻不說話,隻是眸中升攪起暗沉陰霾,如能遮雲蔽日,其中蘊著他看不明白的恨怒,摻雜著隱隱的瘋狂。


    天將黎明,武安侯房中,一直燈火未熄,這一夜,多的是不眠之人,宮內絳雲軒中,曾為貴妃的馮氏,如今已是被廢居此的庶人,她也一直倚窗未眠,從前她所畏懼的“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到天明”,不僅成了現實,且現實比詩句更為慘淡,她連被冷落的妃嬪都不是,她隻是一個被囚於此的罪人,一生都好像隻能終結於此,再也沒有盼頭……


    但,她怎甘如此,她的心底,仍存著一線希望,雖然自聖旨下達後,她就被直接送到這裏,嚴加看管,與從前的心腹關係,全都斷了聯係,但在設下狂猿一事時,盡管她覺得將禍水引至華陽大長公主身上,難被查出,但還是為了以防萬一,在那時候,就暗暗留下一手。


    一旦她出事,解救無望,會有一封密信,送到華陽大長公主手中,信中寥寥數言,足以叫本就不喜溫蘅的華陽大長公主,徹底恨透溫蘅,屆時,瑕疵必報的華陽大長公主,定會對溫蘅有所動作,她要將狂猿之事,翻成華陽大長公主的“禍水東引”,還有所謂的棘毒一事,是恨透溫蘅的華陽大長公主所為,多麽理所當然,今生未來在此一搏,這位驕悍狠烈的大長公主,可不要在此時突然吃齋念佛、心慈手軟,叫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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