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已在建章宮外等了許久,用晚膳時,侍女來報說,陸惠妃已經回宮、聖上還未回鑾,如同嚼蠟的膳食,吃在她口中,便愈發不是滋味,難以下咽。21ggd21


    一桌炊金饌玉的精美膳食,直至涼透,她也沒有真正用上幾筷子,心腹素葭擔心她餓著身體,勸問可要進些小食享用,可她腦海裏一直回響著今日下午太後娘娘所說的話,被繡花針戳破的指尖,似乎也一直疼到晚上,半點用膳的心思也沒有,擺了擺手,令侍女將膳食撤下。


    她這皇後娘娘的生活,看起來高高在上、榮華無比,實則,說起來,也很簡單,平日裏獨自用完晚膳後,她便看看書、寫寫字、撫撫琴,等到倦意上來,便命人伺|候沐浴更衣,而後獨自安寢,比在家做女兒時,還要清靜幾分。


    但今夜,她無法靜下心來看半頁書、寫半個字,也沒有半分困意,一個人在長春宮花窗之下,坐了許久,眼望著殿外夜色越來越深,而聖上,一直沒有回來。


    這時節是暮春,透窗的夜風都是微暖微香的,那香氣裏,有牡丹,有薔薇,有芙蓉,有玉蘭,獨獨沒有梅花,梅花欺霜傲雪,不會在這百花齊綻的時節開放,她宮外的香雪海,在這花團錦簇的季節,隻會凋零,悄落成泥,杳無蹤跡。


    一年又一年,她宮外的梅花,開了已有八個冬天,第一年梅花初綻時,她是十三歲的大梁皇後,世人道聖上與皇後青梅竹馬,為博皇後一笑,集天下梅花珍種,種在長春宮外,帝後相諧,感情甚篤。


    梅花開到如今,再沒有人說這樣的話,皇後離了長春宮殿,在無花的梅林中走了許久,停下腳步,輕問身邊,“陛下回來了嗎?”


    身邊侍女輕輕搖頭,“還未……”


    皇後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麽,好像在想許多事,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她在沉默的月色下無言地走著,隱約想起十一年前的一個晚上,她也是這樣,沉默地在月色下走著,不言不語,表麵是沉靜的郡主貴女,心裏頭卻亂糟糟的,初萌的少女情懷,如沸騰的水泡,咕嚕嚕地直往外冒。


    ……聖上要為太子殿下選妃了,會是誰呢……聽說聖上隨太子心意,太子殿下,會選誰呢……


    ……該是誰呢?


    ……該是她啊……


    ……她是華陽公主與武安侯之女,與殿下身份親近而又相配;她的父母親,暗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她的胞弟,是殿下最好的兄弟朋友;她與殿下打小相識、青梅竹馬,殿下的生母薑貴妃娘娘,很是喜歡她,而她的父母親,也有意她為未來皇後;她知道她就是與殿下關係最要好的世家貴女,再沒有別的身份相當的同齡女孩兒,與殿下關係這般親近……


    ……這是天作之合啊……


    ……這是天作之合嗎……


    皇後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建章宮前,殿中有燈火,但她的太子殿下,卻不在那裏,皇後站在殿前高高的丹墀上,望向綿延不盡的夜色宮闕,心道,聖上現下,是在她那裏嗎……在那裏,做什麽呢……


    她在夜風中站了許久,終於等到聖駕回鑾的燈光,七八年前,有時聖上有事離宮、入夜方歸,她也這般等在建章宮前,在夜色中眺望著他歸來的燈火——那時,她還常伴著他起居建章宮,他下輦見到她等在殿前,便會道:“淑音,你不必等朕的,早些安置才是,這樣等在殿外受風,小心著涼。”


    聖上待她總是體貼的,體貼到……客氣……


    可那時她不懂,以為這就是夫妻恩愛的“相敬如賓”,日日歡喜,歡喜地不問外事,隻知母親與聖上有些不和,不知前朝已越發暗流洶湧,一年比一年劍拔弩張。


    一次夜裏,她見批閱奏折的聖上,困倦到趴在禦案上睡著,取了披風披在他的身上,又躬身去撿掉在地上的奏折,翻開的奏折剛拿在手裏,就聽到聖上嗓音微冷:“淑音!”


    她怔怔抬首看去,見聖上已經醒了,肩頭的披風,也掉落在了地上,聖上見她愣著了,似意識到方才語氣有些嚴冷,緩和了聲氣,邊自她手中拿過那道奏折,邊溫聲道:“你先歇下吧,朕看完奏折再安置。”


    她道:“……那臣妾去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身體要緊。”


    聖上含笑道“好”,她轉身走了幾步,回頭看聖上就這般拿著奏折、望著她走遠,後來,她走得更遠,沒多久,聖上對她說,長春宮外的梅花開了,若能每日清晨,都在梅香中醒來,那真是人生一大風雅樂事。


    於是她搬回了長春宮,等到來年梅花凋落的時候,也沒有再搬回去,梅花落了,可春日裏百花齊放,聖上開了選秀,鮮妍的世家女子,亦似香花,姹紫嫣紅地盛開在原本一支獨秀的後宮中。


    短暫的雨露均沾之後,聖上開始專寵馮氏,將其晉為在她之下的貴妃,馮氏婉順嬌柔,如一支菟絲花,緊緊攀附著聖上,榮寵數年不衰,她有時看著聖上那般長情盛寵,都在心底害怕,害怕已占了她夫君心意的馮氏,再進一步,連她這妻子的位置,也要奪走。


    但到底沒有,不管前朝如何明爭暗鬥,不管馮氏如何聖眷優渥,她皇後的位置,始終穩如泰山,馮氏亦不敢在她麵前放肆半分,她有時想,這是因為母親前朝勢力龐大、馮氏在內的世家妃嬪心存忌憚的緣故,有時想,這是因為太後娘娘看著她長大,打心眼裏疼愛她,這情分旁的妃嬪都不會有,也有時忍不住想,是不是在聖上心底,不管如何愛寵別的女子,但妻子的位置,永隻能是她的……


    她想啊想啊,從起初的憂惶羨嫉,到後來的心氣消平,馮氏自掘墳墓,做下錯事,一夜之間,盡失恩寵,曾是那般寵愛馮氏的聖上,隻不過一夜,就斷了情分,說丟開就丟開了,毫不留戀……


    ……聖上真的寵愛馮氏嗎?……那真的是寵愛嗎?……


    ……馮氏貴為貴妃,榮寵無限之時,為何要設下毒計,自掘墳墓地去謀害明郎的妻子,真是因為去夏的落水流產一事嗎?……若既如此嫉恨,認定是溫蘅有意害她流產,為何當時不動手報複,一直生生拖了八|九個月……


    ……馮氏一動手害人,隻隔一日,明郎便與溫蘅和離,所謂的和離理由,雖說得有板有眼,但不能叫人完全信服,無論她與太後娘娘如何苦勸,他二人都鐵了心要分開,不但不顧念半點夫妻情分,甚至連腹中的孩子,都挽不住他們的婚姻……


    還有除夕夜聖上的反常、所謂永安公主的身份……那般多的跡象與猜疑,都指向了同一個可能的答案,一個叫她驚懼到心頭冰涼的答案,皇後靜望著夜色中禦輦近前,垂下眼,亦壓下滿心寒涼,如儀見駕。


    聖上下輦的腳步十分輕快,嗓音亦是舒徐,似是心情頗佳,“起來吧,不必多禮。”


    皇後站直身體,抬眼看去,驚見聖上神態輕愉的眉眼之下,劃有幾道細紅的傷痕,瞧著像是剛傷不久,驚憂問道:“陛下,這是怎麽了……”


    皇帝怎能告訴皇後,他這是被人抄掃帚狠狠打了,眼見著皇後盯著他眼下傷處瞧,隻能笑著道:“無妨,走路的時候沒注意,不小心被幾根細樹枝劃到了。”


    ……細樹枝嗎?伺|候禦前的內監侍衛,怎會那般不小心,這細長的傷痕,瞧著倒有幾分,像被女子指甲抓撓過的……


    皇後不語,又聽聖上問道:“這麽晚,找朕有事?”


    皇後道:“……臣妾有事……要問陛下……”


    皇帝看皇後也不知在外吹風站等了多久,笑道:“進殿說吧”,又道,“有事找朕,進殿等著就是,何必站在外頭受風,小心著涼。”


    相似的話語,言猶在耳,隻是身前年輕的天子,已不是七八年前的少年,她也不是當年的淑音,皇後默了默道:“不合規矩呢,臣妾身為六宮之首,豈可違矩。”


    皇帝一笑,也未再多說什麽,隻攜皇後入殿對坐,他在永安公主府那頓晚膳用的,真是又餓又渴,既回來了,必得好好用頓夜宵,趙東林也夠機靈,沒等他開口,就先讓禦膳房端呈了不少備好的點心過來,皇帝讓皇後一起用些,又見這些點心裏,沒有皇後喜歡的棗泥酥,吩咐宮侍道:“讓禦廚做道棗泥酥送來。”


    宮侍應聲退下,皇帝邊喝茶邊咬楓茶糕,剛咽了幾口,聽一旁皇後輕輕道:“其實臣妾不愛吃棗泥酥。”


    皇帝一怔,見皇後抬起頭,淡淡笑看著他道:“太甜了。”


    皇帝的記憶之中,皇後一直鍾愛這道點心,從小時候到現在,鍾愛了許多年,此刻乍然聽皇後如此說,心中也是驚訝,但也未多說什麽,隻將麵前那碟楓茶糕,端至皇後身前道:“那……吃吃這個,這個不甜,還有點清苦之味,朕剛開始吃時,也有些吃不慣,但吃著吃著,倒有點滋味了,你吃吃看。”


    皇後拿起一塊淡綠色的楓茶糕,這是……溫蘅愛吃的……


    她低首輕輕咬了一口,任微苦的清茶味,在口中蔓延,慢慢嚼咽著問道:“陛下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皇帝道:“……既出了宮,就順道看看京中民生。”


    皇後靜靜看向皇帝,“陛下心情不錯,京中定是物市繁華、民風純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皇帝不接話,隻笑著給皇後倒了杯茶,聽皇後慢慢問道:“陛下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次,臣妾和陛下還有明郎、嘉儀,甩了跟隨的侍從,一起出宮去繁街玩……”


    “記得”,皇帝喝著茶道,“朕記得,你還走散了。”


    “是呢”,皇後笑道,“臣妾那時候被人群衝散了,本來又著急又害怕,後悔這樣輕率地偷跑出來玩,都快急得哭出來了,淚水在眼裏打轉兒的時候,隱約聽見陛下在喊‘淑音’,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因為臣妾知道,陛下一定會找到臣妾,把臣妾平平安安地帶回去的……”


    她靜了靜道:“陛下有很久沒喚臣妾‘淑音’了……”


    皇帝頓住喝茶的手,看向皇後道:“……都大了。”


    “是啊,都長大了”,皇後輕輕地道,“大了,許多事就都變了。”


    皇帝直覺皇後今夜有些異常,想她可是因為前朝之事心思鬱結,夜深難眠,靜望了皇後片刻,低道:“有些事是永不會變的,你是你,你母親是你母親,朕一直分的清。”


    皇後唇際浮起淡淡的笑意,“這些年,陛下一直待臣妾很好,打小就是,還記得那次出宮,臣妾想要舞獅的頭籌獎,那頭籌獎其實不過就是一頂做工一般的花冠,不值什麽,可臣妾想要,陛下和明郎,就扯穿舞獅的衣服,和一群舞獅人比拚跳樁去了……”


    皇帝道:“朕比明郎年長,你與明郎同年同月同日生,明郎喚你‘姐姐’,可朕看你,卻似嘉儀,就像妹妹一般。”


    皇後聞言笑了笑,不再言語,隻是沉默地低頭喝茶,反是皇帝看她久不說話,問她道:“你說有事問朕,什麽事?”


    半杯清茶喝盡,空空的白瓷杯底,映著小小的灰暗的人影,皇後緊握著手中瓷杯,好似稍鬆一些,就會失手滑跌了,她緊攥著空杯,就似緊攥著自己的心,僵著唇舌道:“臣妾想問……”


    她道:“……臣妾隻是想問問,母後的生辰宴,該怎麽辦……”


    皇帝驚訝皇後隻是為此事深夜來此,看了皇後一眼道:“依母後的意思就是了。”


    “……母後的意思是,依然如往年不想大辦”,皇後慢將手中空杯放回桌上,“可今年與往年不同,是母後的四十大壽,母後一向崇尚簡樸,陛下登基以來,總是顧著母後的意思,還未為母後大辦過壽宴,今年特殊,為表陛下孝心,是否要勸母後熱熱鬧鬧、與民同慶……”


    這倒真是一樁正經事,皇帝道:“讓朕想想。”


    這廂,皇帝因皇後的話,想著不久後母後的生辰,武安侯府,夜深未眠的華陽大長公主,亦惦記著太後的生辰。


    去年生辰宴,容華公主蓮舞娛親,令太後十分歡喜,今年,太後自以為多了一個女兒,這歡喜定也跟著翻倍,若這雙重的歡喜,在生辰宴當場,陡然化作驚雷,這份生辰大禮送的,可正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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