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兒眼也不眨地盯著雪人娃娃瞧,盯著盯著,小手一揮,朝雪人碰去,指尖才剛碰到,即被冰得一瑟縮回,皇帝忙給他小手“呼呼”,邊呼邊笑道:“冰冰,冰冰是不是?”


    不會說話的晗兒說不出“是不是”來,隻是眉頭微皺地盯著那凍人的玩意兒,微癟小嘴,又要伸手去碰,皇帝真怕他凍傷了手,舉得高高的,不叫晗兒碰著,晗兒見狀自是急了,更是要去夠碰。


    花大半夜捏製雪人娃娃的皇帝,原是為逗寶貝兒子開心,結果還沒怎麽開心呢,就把晗兒惹急了,瞧著還像是快急哭了,皇帝一下子真是哭笑不得,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能一邊將那雪人舉得更高,一邊著急地不停“對牛彈琴”道:“凍手手,晗兒,這個凍手手,不能碰的……”


    榻上的溫蘅,看他二人,小的要急哭了,大的也快急冒汗了,開口道:“讓我抱會兒晗兒吧。”


    皇帝聽溫蘅醒了,忙轉身將晗兒抱給她,晗兒看到娘親,雖被吸引了注意力,但還是沒忘記那個冰冰涼涼的玩意兒,蜷在溫蘅的懷裏沒一會兒,圓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就又轉向了皇帝,努力逡巡找看那白冰冰的物事。


    溫蘅柔喚了幾聲“晗兒”,都沒能將晗兒的魂兒,給喚回來,無奈輕笑著對正背著手、將雪人藏在身後的皇帝道:“快將它收起來吧。”


    這是他親手給晗兒做的第一件禮物,為此忙活了大半夜,現下卻得收起來不給晗兒看見,皇帝自是不甘,卻也無法,晗兒的小手白|嫩|嫩的,可不能給凍壞了,隻能將手朝後伸,吩咐侍從道:“藏冰窖裏,別讓它化了。”


    侍從悄悄地從聖上手裏接過雪人,袖走離殿,溫蘅抱哄了一會兒晗兒,起身下榻盥洗梳發,皇帝雖隻睡了兩個時辰,但精神尚可,也早盥洗好了,遂也不要嬤嬤等抱孩子,又將晗兒親抱在懷中,坐在溫蘅身旁,一邊逗孩子,一邊看溫蘅梳妝,還不時抓著晗兒的小手,去逗溫蘅,自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他正悠哉哉了沒一會兒,自鏡中看到簾後趙總管似從內侍手中接過折報的溫蘅,想到自己的那件心事,揚聲問道:“趙總管,可是那件事有結果了?”


    趙東林可不敢怠慢貴妃娘娘,忙打簾近前道“是”,並躬身呈上那件折報。


    他如儀辦事,可不知為何,聖上卻似對此有些不悅,似是他打攪了什麽,趙東林不解不安地退至一邊,看貴妃娘娘拿過那份折報後,便認真看起,全神貫注。


    皇帝雖不悅趙東林打攪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和睦氣氛,但折報既已送來了,溫蘅也已看上了,他也不好表現出什麽不滿了,畢竟,他知道這封探查定國公夫人舊事的折報,對溫蘅來說,有多麽重要。


    抱著晗兒在旁的皇帝,也對定國公府舊事好奇得緊,探頭一同看去,方知定國公夫婦與華陽大長公主及老武安侯,當年到底是何淵源,這些舊事,因父皇自謀逆案塵埃落定後,便下令不許再議定國公府相關,被時光掩埋多年,所以到如今,鮮有人知,若非因溫蘅身世揭露,定國公府一案有冤,才被深挖出來,許就要這般永永遠遠,為時光掩藏了。


    乍然知道母親舊事,心情定然沉重,皇帝也不敢在這時候同溫蘅玩鬧,看她沉默地合上折報、神色沉凝,溫聲安慰她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切都會大白於天下的。”


    溫蘅望向皇帝,靜靜問道:“定會終有報,是嗎?”


    想到與明郎密談時,所做下的承諾,有些心虛的皇帝,借逗晗兒玩,別開眼去,輕輕地“嗯”了一聲。


    溫蘅移開靜望皇帝的眸光,重拿起金梳,手攏著長發,望著鏡中的自己,輕道:“會終有報的。”


    ……終有報……


    ……離所謀之事愈近,沉埋多年的往事,愈是浮上心頭,近日來,連夜夢中也是頻頻想見,假作孕肚的年輕婦人,明明大限將至,卻還是昂首挺胸地靜望著她,含笑說出“終有報”三個字,她那丈夫,她那令人厭憎的丈夫,亦平靜地望著她,視她如陌生人,她想看他們在她麵前跪地懺悔求饒,想他們卑賤地匍匐於她腳下,卻什麽也看不到,她想在行刑當日,看他們在臨死之前的恐懼表情,看他們戰戰兢兢、心驚膽戰,可最終看到的,卻是兩具交纏如連理枝的焦骨!


    ……明明已教他們付出了血的代價,明明已報了仇,可心中的恨意,卻還像是因這種種不足,沒有徹底發泄出來,不快得很,怒恨之下,她命人將那兩具焦骨挫骨揚灰,如此雖暫解心頭之恨,但卻也因此沒發現溫蘅尚活於人世,讓她多活了這麽多年……


    ……多活著也好,一個淫|婦,正好與元弘臭味相投,毀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明君聲名,如今天下誰人不知,高高坐在那金鑾殿寶座之上的,是個不仁不義的卑鄙小人,空負了武安侯的赤膽忠心、耿耿情義,能令元弘如此自毀城牆,讓這賤種多活這些年,也算值了。


    ……也就這麽些年了,終有報,該到頭了……


    晨起梳妝的華陽大長公主,含笑望著鏡中精神奕奕的中年婦人,揮手屏退伺|候梳妝的侍女,親自打開妝奩匣,挑揀簪釵。


    ……二十年,自那對背叛她的賤人命喪黃泉後,她又享了榮華富貴二十年,沈郎還在時,顯赫的地位,熾|熱的權勢,心愛的丈夫,乖巧的兒女,一切都是圓滿的,後來沈郎去了,權勢爭鬥,兒女離心,這七八年裏,她雖人前顯赫,但私下裏殫精竭慮,也著實辛苦,但如今,這辛苦也將到頭了,她的回報,這世上最盛大的回報,就快開始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後,她將有一個全新的權勢鼎盛的二十年,而那對已飄搖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就將和他們的女兒在黃泉下團圓,一家三口,同下地獄,永遠沉淪……


    ……錦瑟……錦瑟……


    華陽大長公主在心中念著這個親取的名字,自匣中拈取了一支赤金牡丹流蘇長簪,對鏡比看。


    二十多年前,錦瑟就這般站在她身後,打開帶來的一匣子珠玉簪釵,一支支拈取在手,置她鬢側比看,問她最中意哪一支。


    那一匣子做工精美的簪釵,都是錦瑟為她做的,她細看許久,令她簪上那支牡丹金簪,錦瑟邊為她簪上,邊道牡丹真國色,這支金簪甚是配她。


    當然,她是大梁朝的公主,自如牡丹雍容華貴,身邊圍繞著的,本也該都是華貴花枝,但偶爾也有意外,原該生在山野間的虞美人,偶也會因緣際遇,落長在她的身旁。


    原也不是主動要去救這卑賤之人的性命,她隻是厭惡晉王的側室柳氏,為給這柳氏添堵,故意與柳氏作對,才順手幫扶了下而已。


    那時的錦瑟,還沒有這名字,人皆喚她尹七娘,她是商戶尹家的當家人,自打十二三歲父死,從一幫異母兄弟中踏出路來,執掌家中經商之事,專營女子首飾衣裳,幾年內便重振落魄家道,連一些公侯婦人、名門千金,都漸聞尹氏華裳聲名,命侍女至尹氏訂做衣裳首飾。


    但這樣富貴聲名漸盛,背後卻無倚勢,自要遭人眼紅,柳氏經商的哥哥,便盯上了這塊肥肉,與柳氏商議好,讓柳氏先找尹七娘訂裁裙裳,而後誣尹七娘蓄意謀害,想借晉王之勢,毀殺了尹氏的當家人,令尹氏失了聲望內亂,而後趁機吞並之,往後兄妹財源滾滾。


    她早因柳氏這寒微商戶女,仗著晉王的寵愛,竟敢在她麵前拿喬而深厭之,自不能讓她稱心如意,順手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盤,揭了她在晉王麵前柔弱下的黑心肝,看柳氏自此失寵,心中快意。


    雖隻是想讓柳氏不好過而已,但尹七娘對她的順手幫扶,感激不盡,口口聲聲要報答恩情,她欣賞這尹七娘不似別的女子矯揉柔弱,亦看重她的經商手段,諸事所謀,皆需金銀,縱是皇兄縱寵,那些金銀也隻夠一名公主肆意花銷,對心向朝堂、需要拉攏人心的她,可還不夠,也是另需生財之道,尹七娘需勢,她需財,她幫扶尹七娘,以尹七娘的能耐,背後有人倚仗,再無後顧之憂,自是能將生意越做越大,也會向她供呈流水般的金銀,作為回報。


    原隻該如此便罷了,把她看做驅使的屬下就是了,可偏偏,動了一點真心……


    她自小性情與諸公主不同,並不願安於閨中,與女紅琴棋為伴,可身邊全都是柔柔弱弱、規規矩矩的同齡女子,看得人心煩,無趣了好些年,難得見到這樣一個合她性情的女子,與她同樣不拘泥於女兒之身,敢想敢拚敢做,又有手段有魄力,不由在心底有些,把她當朋友了……


    她能這樣想,該是她天大的福氣才是。


    相交越深,她知她在人前以“七娘”自稱的原因,是因她極厭亡父為她取的閨名“盼兒”,盼兒,盼兒,並不是她父親盼著她的出世,而是她父親見她母親生的是女孩兒,極為失望,取這名字,是盼著她母親下次生個兒子來。


    誰說女子不如男,她知道“尹盼兒”此名的真意,冷笑出聲,道要為她取個新名。


    她說她救了她一命,相當於予她新生,欣然請她賜名。


    她沉思片刻,道出“錦瑟”二字。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她含笑道:“錦瑟思華年,尹錦瑟多謝公主殿下賜名,永不忘殿下恩德。”


    最好的時候,元宣華與尹錦瑟,兩個未出嫁的女子,一明一暗,將生意越做越大,從首飾衣裳到其他民生之物,處處鋪展,京城商貿,尹氏風頭無出其二,她甚至動用關係謀劃,令尹氏成為皇商,涉足茶鹽,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上元夜裏,她們一同登上高樓,俯看京城繁華燈火,舉杯共飲,天氣晴好時,她們一起去京郊騎馬,在風中歡笑,將那些不中用的紈絝子弟,遠遠甩在身後,那時的暢快,現在想起,還是記憶猶新,那時的錦瑟,雖有一手家傳的好手藝,但也隻會再為她一人親自製簪。


    那時的她,望著銅鏡,看錦瑟邊將簪邊輕拂的流蘇,細細理撥在她耳邊,邊道說以後做這事的,該是未來的駙馬,立佯怒斥她大膽,錦瑟立刻賠罪,神色恭謹,可眉眼間猶有笑意。


    原本,就如輕視柳氏一般,她是看不上這樣出身寒微的商戶女的,可錦瑟實在合她性情,平日相處又極有分寸,就連一同騎馬時,也總是勒著韁繩,控馬在她身後,有時她覺她待錦瑟太寬和了些,心中不安,覺得應該保持尊卑、保持距離,就隨找幾件事斥她,她也總是淡淡笑著,並不頂撞,在外是雷厲風行、在商場上殺伐決斷的尹七娘,在她麵前,總很溫順。


    她自是得溫順的,她是當朝公主,她再有能有財,也隻是一介商女,自得在公主麵前低頭,永不能越了去。


    佯怒片刻後,她想到心事,又難得地有一點臉紅,錦瑟看她似是不怒了,又含笑道:“真希望殿下未來的駙馬長住京中,以後我與殿下的孩子,能常在一起玩,伴著長大。”


    她道:“我的孩子生來高貴,你的孩子生來便是商人之後,是得和我的孩子走得近些,才能提提身價。”


    想了想又道:“也別走太近了,我的孩子,是得和未來的天子,玩到一處的。”


    錦瑟隻是笑笑不說話,低頭挑染鳳仙花汁,給她塗指甲。


    她望著眉目恬靜的錦瑟,心裏隱隱有種感覺,明明她的身份遠高於錦瑟,是錦瑟依附於她,可錦瑟卻似對她有種包容,像是縱寵嬌縱姐妹的包容,後來,她知這是她的錯覺,那不是包容,那是隱忍的野心,是處心積慮的背叛!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初知被背叛時的驚怒,仍難忘懷半分,華陽大長公主手撫著簪上的牡丹紋,唇際浮起笑意。


    ……據說未能入土為安,是難入輪回的,且在奈何橋邊等著她吧,等著她至高無上、壽終正寢地走到他們麵前,讓他們看看,她這一世,活得有多麽光輝榮耀,錦瑟,薛昱,這一世的盡頭,還有相見之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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