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急行軍,雪停夜深,人困馬乏,蒼茫天穹下,絕大多數軍營帳篷,都已是漆黑一片,正中的副將主帳,卻猶亮著燈火,帳中的沈湛,詳研邊漠地勢軍情許久,直到因極度的疲乏倦累,腦中昏沉,不能想事,方掩收了地圖,預備寬衣就寢。


    他吹熄了案頭明燈,隻留了一盞小燈,在昏暗的光線中,解開外袍,隨掛在鐵甲架上,隱約似見有一物事垂掉了下去,正落在地上燃紅的炭盆裏,但因疲累昏沉,一時也未顧及,等他猛地想起那是何物時,陡然清醒過來,忙不顧手燙,將那物事搶撈出盆。


    然,已經晚了,縱是搶撈出來、撲滅火星,那物事也已被燒毀大半,正中的“福”字,更是被燒得半點不剩了。


    黯淡的燈光下,沈湛望著手中殘破的福袋,心中懊悔。


    這是他帶兵離京前,去向姐姐辭行時,姐姐拿給他的,當年姐姐成親嫁人時,他去京郊大佛寺,親為姐姐求了一個福袋,送給姐姐,姐姐見了很是歡喜,這些年一直小心珍藏著,在他辭行要走時,命人取來,轉贈與他,讓他貼身帶著,沾著福氣,戰場上免受刀劍無眼,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來。


    沈湛懊悔方才昏沉大意,但也無法,隻能將這殘破不堪的福袋收起,想著如能平安回京,再去大佛寺,親為姐姐求一個新的。


    夜已深,明日還要行軍趕路,他也無暇再多想,收好那福袋後,便躺下安歇,但,人是闔眼躺下了,不知為何,不久前還極困倦的神思,因這福袋一燒,卻變得心神不寧起來,絮絮亂亂的,在心中翻攪個不停,令他雖雙目闔著,沉浸在黑暗裏,但腦海中,卻時不時地閃現著與姐姐有關的記憶,一會兒是幼時練劍累了,姐姐遞茶給他,幫他擦汗,一會兒是貪玩胡鬧惹惱了父親,姐姐在旁幫他求情……


    如此昏昏沉沉、胡思亂想了一陣,沈湛又憶起了姐姐出嫁那日的清晨,朦朦朧朧中,他好像還清醒著,但又好像是在做夢,夢中的他還是少年,一大早就騎馬趕至京郊大佛寺,為姐姐求了福袋,而後,快馬加鞭地趕回府中,興衝衝地朝姐姐閨房跑去,想要將這福袋送給姐姐。


    但他伸手推開房門,房中卻空寂無人,入目皆是婚嫁的喜慶大紅,繡有鸞鳳的金紅嫁衣,平平整整地懸掛在衣架上,綴滿明珠的鳳冠,安安靜靜地擺在鏡台前,房內諸物陳設,皆與姐姐成親那日,沒有什麽區別,但嫁衣卻未穿在姐姐的身上,鳳冠亦未戴姐姐的頭上,姐姐沒有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披著絕美的紅色,在珠光縈攏的柔和光輝中,笑著朝他看來,姐姐不在,姐姐人去哪兒了……


    茫然的不解,像大霧一樣彌漫開來,沈湛怔怔地睜開了雙眼,心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憑空挖了一道口子,失了什麽,他怔躺在那裏許久,這種空落落的感覺,都沒有消退分毫,困意更是半點沒有,無聲靜躺許久,終是在聽到帳外隱約的短笛聲時,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蒼茫夜幕下,是陸崢在倚馬吹笛,見他披衣走近,笑著放下唇邊短笛,問:“可是我吵醒侯爺了?”


    沈湛未答隻問:“將軍可是因心牽前線軍情,深夜不眠?”


    陸崢淡笑著道:“離燕州越來越近,我這手,也是越來越癢,真想即刻抵達戰場,手握刀劍,真正與敵軍奮死拚殺一場,將犯大梁者,徹底誅殺殆盡。”


    沈湛走近道:“若大梁將士,都同將軍此心,諸敵定聞風喪膽,不敢侵犯大梁分毫。”


    “侯爺謬讚了,說來也不怕侯爺見笑”,陸崢撫著手中短笛道,“自陰岐山一役後,我雖紮紮實實地打過不少毫無水分的勝仗,但有陰岐山一役在前,無論之後勝仗打了多少,總是無法真正快意,在旁人稱頌我是所謂的‘名將’時,更是難以開懷,這心結伴了我多年,眼看再過不久,就可在戰場上解開,自是有些心熱地難以安眠了。”


    沈湛望著陸崢道:“有將軍這等忠君愛國的將才,是大梁之幸。”


    陸崢輕笑,“不敢當,為人臣子,忠君愛國,乃是本分,在下倒從心底敬佩侯爺,在如此大好山河之前,仍能堅守本心。”


    沈湛望向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廓,如此大好河山,怎能同室操戈、禍害黎民?!如此大好河山,怎可為一人之私,割與外敵?!


    ……母親為達到目的,與北蠻左賢王聯手,以邊漠異動,定下謀權之計,聖上依此計定計,不久後的邊漠戰場,不會是左賢王所以為的“佯攻佯撤”,而是真正出其不意、奮力廝殺的一戰,此一戰,要將北蠻徹底趕出拓雷山脈之外,要保燕州邊漠至少十年太平。


    ……他要拿這樣的軍功,在定國公府翻案後,去保住武安侯府聲名……他要用武安侯府祖傳的丹書鐵券,在定國公府翻案後,去請留母親一命……


    ……臨行之前,他已與聖上達成約定,在與姐姐辭行時,也安慰她萬事寬心、等他回來……


    想到姐姐,想到不久前那個恍恍惚惚的夢境,沈湛原本與陸崢閑談幾句而略略放鬆的心,又空落落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望著漆黑綿延的山廓,心中的茫然絮亂,也似如山廓綿延無盡,如愁絲一縷,在心頭飄繞延伸,無邊無際,不知要通往何方。


    陸崢望著沈湛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亦有所思,如一切順利,皆如聖上所謀,明年回京,邊漠平定,京城也早已變天,華陽大長公主徹底倒台,定國公府也已翻案,溫蘅身份昭明,又為太子之母,雖曾為人婦,但如聖上長情,寵愛不衰,莫說眼下的貴妃之位可以坐穩,皇後之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皇後娘娘呢……


    ……縱是武安侯力保武安侯府聲名,但有那樣一位惡行昭彰的母親,皇後娘娘後位,難以坐穩,若真失了後位,皇後娘娘會何去何從……


    ……降為妃位……別宮另居……


    ……史上留有性命的廢後,不外乎這兩種結局,聖上既能為武安侯留下華陽大長公主的性命,應不會因華陽大長公主連坐皇後娘娘,對其另下殺手,皇後娘娘性命應當安然無恙,隻這一生,難再母儀天下……


    ……當年她為他解圍,他卻成了暗中將她推下後位的推手之一,少時驚鴻一瞥的心動是真的,心動後瞬間清醒的理智也是真的,命定殊途,生來對立,早知有一日會到這般地步,隻因當今聖上並非先帝,這即將到來的一日,比他想象中,要平和許多,華陽大長公主苟延殘喘,令他心有不甘,但皇後娘娘無恙,他心底,倒又感到慶幸了……


    ……至於慶幸什麽,說不清楚,也無需弄清,隻是年少無望的一點念想,早在初生時,就被他自己掐斷拋扔在風中,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如今長春宮外的香雪海,許是皇後娘娘能看到的最後一季,但人生長久,若能放下諸事,無愛即無憂,便可望見,梅花不止開在長春宮外……


    陸崢將短笛收入袖中,也將今夜的這一點暗思,悄無聲息地收起,願她餘生不會陷於憂惘,願她仍可展顏輕嗅梅香,此一世,於那一點為風飄散的念想,也唯此二願了,他心中裝了太多,目光也隻能向前,不能往後看,也不必往後看,往後看,也是身後空空,什麽都沒有,畢竟,從前的他,從沒試著伸出手去。


    凜冬梅綻,長春宮外花如雪海,卻無主賞看,武安侯府亦然,灼豔盛開的紅梅,與府中冷凝如冰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皇後娘娘離府回宮的那日夜裏,大批士兵突然包圍了武安侯府,大長公主殿下的一眾親信心腹全被抓走,大長公主本人,也被關監在府中來儀閣,身邊無一舊侍伺|候,每日裏由看守送進三餐,閣外重兵把守,連一隻雀鳥都飛不出去。


    昔日權勢逼人的武安侯府,一時間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車馬經過,望見門外看守兵士,所持刀戟折射的凜冽寒光,都得叫馬夫快些趕車離開,曾經門庭若市的武安侯府,七八日來無車馬停駐,直到這一日,皇宮侍衛護送的一輛宮車,停在了武安侯府大門前。


    冷沉開鎖聲響,緊閉的來儀閣門,被人推開,久不見陽光的華陽大長公主,微眯著眼,等望來人走近看清麵容,登時冷嗤一笑,“怎麽?貴妃娘娘來看我的笑話?”


    縱是七八日來被關禁此處,無權可使,不知外事,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但華陽大長公主昔日的悍凜氣勢,不但沒有消退分毫,反如被逼至絕境的猛獸,越發暴厲,目光陰狠,如道道寒刃,劈向溫蘅,嗓音嚴冷,“縱是我真死在此處,死也是大梁朝的華陽大長公主,比你這遺臭萬年的賤人,強上百倍千倍!!”


    “別死”,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中,溫蘅淡漠著眉眼,在看守搬來的交椅上坐下道,“我盼著你活,長長久久地活。”


    華陽大長公主聞言,麵上諷意更重,“虛情假意的賤人,不是來看我死,來做什麽?!”


    溫蘅靜靜望著身前神情狠戾、鬢邊花白的中年婦人,“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會感興趣的。”


    她輕輕地道:“今日,是你女兒的頭七。”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請欣賞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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