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林看著這樣的聖上,一個字也不敢說,隻等著聖上隨著暗沉的天色,漸漸平靜下來,不再輕笑不止,眸中的濕紅,亦慢慢消退下去,方在旁輕聲勸道:“陛下,天晚了,該回宮了……”


    他知道怎樣才能最快勸動聖心,又懇摯地補了一句,“貴妃娘娘、太子殿下還有公主殿下,定在等您回去共用晚膳呢。”


    靜躺地上許久的聖上,聞言慢慢坐起,趙東林趕緊小心翼翼地扶聖上站起,邊輕撣龍袍上沾著的草屑,邊悄覷聖上神色,看聖上可有因他輕撣的動作,而受疼吃痛。


    方才,他已仔細打量過聖上麵容脖頸,見那裏並無傷處,想是武安侯動手時,有意無意正避開了麵頸,但,麵上無傷,身上不知藏了多少,武安侯那十幾下結結實實的重拳,他可是看在眼裏的……


    撣完草屑的趙東林,邊幫聖上整理發冠,邊忍不住輕道:“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宣太醫來看看吧,鄭太醫一向口風緊,絕不會張揚出去的……”


    聖上卻道:“無妨,小傷而已,一兩天就消下去了,不要聲張。”


    趙東林無法,隻能咽下滿腹勸說,領著一應宮侍,在暗茫夜色中,隨侍聖上回建章宮。


    建章宮內,明燈高懸,佳肴飄香,溫蘅正將伽羅抱坐在膳桌前,喂她喝熱騰騰的枸杞烏骨雞湯,見皇帝回來了,微一頓道:“伽羅餓了,我先喂她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皇帝道:“餓了就先用膳,往後也到點用膳就是,不必等朕,朕有時朝務繁忙,趕不及回殿,別因為朕餓著肚子。”


    他看一旁的晗兒明顯已經腹饑、卻還強忍著不就坐不動箸,輕揉了揉他的頭道:“你也是,不必幹等父皇,餓了就吃,正長身體呢。”


    元晗卻仰著小臉,一本正經地道:“不行,舅舅教導晗兒要做守禮之人,守禮之人必得尊重父母長輩,父皇還未動箸,晗兒不能先用膳。”


    皇帝輕笑著拉他在膳桌前坐下,自夾了一筷筍絲嚼咽下肚後,又為晗兒夾了幾塊他素日愛吃的櫻桃肉,放至他麵前碟中,笑道:“好了,父皇已經開吃了,你也快吃吧,多吃些,才長力氣,才能拉開小弓,把箭射得遠遠的。”


    元晗看了眼母妃,見母妃也示意他快些進膳,方就著香糯軟和的熱米飯,低頭吃起酥爛可口的櫻桃肉來,皇帝笑看了會兒吃得香甜的晗兒,起身將伽羅自溫蘅懷中抱離,溫聲對她道:“讓朕來喂伽羅吧,你也快趁熱用膳。”


    將伽羅抱至懷中的皇帝,輕碰了下她的鼻尖,和聲問道:“讓父皇來喂你,讓你母妃好好用膳好不好?”


    伽羅乖乖點頭,乖乖坐在皇帝懷中,吃父皇夾舀來的美味食物,另有心思的皇帝,自己幾未進膳,在快將伽羅喂飽時,終是望向正給晗兒夾菜的溫蘅,輕道:“明郎求請赴邊戍守的事,朕允了。”


    箸間的叉燒鹿脯,慢慢地落放在元晗碗前的小碟上,原正埋頭苦吃的元晗,聞言登時抬起來頭來,怔怔地望著皇帝問:“父皇,沈叔叔真的要走了嗎?”


    “嗯。”皇帝回答著晗兒的話,眼睛卻是看著溫蘅。


    元晗享用美味的好心情,隨著這一個輕輕的“嗯”字,一下子煙消雲散,之前天色將暮時,父皇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禦殿,他問母妃父皇去哪兒了,母妃說父皇應是去找武安侯了,他想父皇定是去挽留沈叔叔了,父皇想做的事,一定都能做成,所以沈叔叔一定不走了,沒想到轉眼就聽到了這樣的壞消息……


    “……父皇,您別讓沈叔叔走,讓沈叔叔留下來好嗎?”元晗懇求著道。


    父皇卻道:“你沈叔叔去燕州是去做大事,非去不可的,父皇不能攔其誌,你也不要任性。”


    元晗又求助地看向母妃,可是一向疼他的母妃,此次卻也並沒有半分要幫他勸勸父皇、挽留沈叔叔的意思。


    隻能無聲低下頭去的元晗,因為心中悶悶不樂,飯也吃不下去了,他草草用完晚膳,回到自己殿中,屏退諸侍,默默將自己裹在被子裏許久,聽有輕緩腳步聲近,像是母妃的走路聲,手揪著被角,露出兩隻眼睛朝外看,見果是母妃來了,手上還端著他平日愛吃的點心酥酪。


    元晗匆匆躲入被中,拿袖子抹了眼淚後,方坐起啞聲喚道:“母妃……”


    溫蘅在榻邊坐下,望著晗兒通紅的眼圈兒,沒說什麽,隻拿起食盤上一碗奶酪,吹舀著道:“母妃看你晚膳用的不多,就去禦膳房做了你最愛吃的杏仁酪,來,趁熱吃一點,不然夜裏要餓肚子的……”


    元晗聽是母妃親手做的,雖沒用夜宵的心情,但還是乖乖地就著母後的手吃了幾口,他吃著吃著,仍是忍不住望著母妃道:“沈叔叔……”


    溫蘅道:“聽你父皇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你沈叔叔也是這樣。”


    元晗聽父皇母妃的話,可心中還是不舍,想著想著,眼圈兒又開始濕潤,溫蘅抽出袖中的帕子,邊為他擦拭淚花兒,邊輕聲問道:“晗兒很喜歡沈叔叔是嗎?”


    元晗重重點頭,“沈叔叔可好了,會給晗兒講故事聽,會送晗兒好多有趣的小玩意兒”,他憶說著與沈湛的所有交集,說著說著,又開始傷感,“沈叔叔之前還答應說教晗兒騎馬打獵來著,可突然就要走了……”


    溫蘅安慰他道:“沈叔叔會回來的,到時候晗兒已經長大了,定也會騎馬射箭了,可和回來的沈叔叔比試一番,讓沈叔叔看看,我們晗兒有多厲害。”


    元晗聽話地點頭,又問:“沈叔叔什麽時候回來呢?”


    溫蘅道:“大概過幾年吧。”


    年方四歲的元晗,覺得幾年的時光,真是漫長遙遠地望不到頭,不由皺起眉頭,露出思悵的神色,溫蘅淡笑著指撫他蹙起的眉尖,柔聲勸慰道:“時間過得很快的,身處其中的時候,覺得一日日地過的很慢,可回頭看時,幾年的時間,彈指而逝,就像母妃懷有晗兒的時候,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可一眨眼,我們晗兒都這麽大了,生得這麽可愛,這麽討人喜歡。”


    元晗聽母妃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唇際卻禁不住地揚了起來,麵上的思悵之色,也淡了不少,他還記得母妃懷有妹妹伽羅時,每日裏都是溫柔笑著,滿心期待,遂問母妃道:“母妃懷晗兒的時候,也是天天期待著晗兒到來嗎?”


    溫蘅聞言靜默須臾,輕親了下晗兒的眉心,溫柔含笑道:“當然。”


    極力安慰好晗兒,哄他用完杏仁酪、盥洗入睡的溫蘅,回到寢殿,見伽羅也已被哄睡了,小小的身子,蜷在他父皇溫暖的臂彎裏,一隻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父皇的衣襟,眉目靜垂地側臉依睡在他父皇身前,沉入夢鄉,安心香甜。


    坐在榻邊抱孩子的皇帝,見溫蘅回來了,輕聲問道:“晗兒睡了嗎?”


    溫蘅輕輕地“嗯”了一聲,在皇帝身邊坐下,看伽羅烏長的眼睫,隨她安然入夢,靜靜地垂覆在眼下,如兩隻墨色的蝴蝶,似也已翩然安睡,起先羽翼一動不動,沉靜甜美,後隨著酣甜安睡的小女孩兒,低低咕噥了句什麽,而輕輕顫|抖了一下,如墨蝶輕振了振蝶翅,雖很快再次沉靜了下去,但所揮舞起的笑意,卻在女孩兒的麵上,長久悠漾開來。


    ……不知是在做什麽美夢呢?


    溫蘅望著伽羅彎起的唇角,不由也跟著微浮笑意,她輕拂了拂伽羅含笑的小臉,抬眸看皇帝亦是微笑,在又抱了一盞茶時間後,方小心翼翼地起身,將伽羅抱與嬤嬤宮女,輕聲命她們送公主回殿安歇、好生照料。


    嬤嬤宮女們抱著熟睡的伽羅退下,隔扇輕闔,垂簾密攏,皇帝回身對溫蘅道:“時間不早了,我們也睡下吧。”


    溫蘅步坐至鏡台前卸簪梳發,皇帝走至一邊,悄揉右臂,黃昏時明郎那幾下,打他真打得不輕,他這條右臂,之前本就因摔砸隱疼,方才抱孩子抱了許久,更是發痛,卻還得強忍著,直到此刻孩子被抱走,才有空隙,悄悄按揉,稍稍解痛。


    皇帝有意趁溫蘅背身揉臂,不想叫她察覺,可溫蘅恰從鏡中望見了皇帝的動作,梳著長發問道:“手臂怎麽了嗎?”


    皇帝嚇了一跳,忙停了動作道:“沒什麽”,又勉強笑補了一句,“伽羅最近又重了些呢,抱得朕手臂有點酸。”


    溫蘅靜默片刻,放下金梳,走上前去,要看看皇帝手臂,皇帝自是緊著把手臂往後藏,可又在溫蘅無聲看他的目光中,不得不慢慢地伸了出來。


    溫蘅握著皇帝手腕,掀開他的寬大衣袖,見一條手臂,腫了有大半,她無言看向皇帝,皇帝心虛地不敢對視,眼神兒直往旁邊轉飄,口中訥訥道:“朕在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恰好砸著這條手臂了……”


    溫蘅默了默,問:“身上還有傷嗎?”


    皇帝忙道:“沒有了,沒有了!”


    他看溫蘅似是不信,邊做了幾個大幅度動作,邊輕鬆地對溫蘅道:“你看,一點事也沒有的!”


    “沒有的”三個字剛說完,皇帝就真扯著了自己傷處,登時疼地一抽涼氣,還得趕緊掩飾過去,極力忍痛輕鬆道:“沒事……朕沒事的……”


    溫蘅默看了皇帝一陣,輕道:“把衣裳脫下來看看吧。”


    皇帝自連聲道真的無事、不用看的,可溫蘅卻不聽他的碎叨,堅持得很,他遂隻能在溫蘅靜望的目光中,像個羞羞答答的大姑娘,坐在榻邊,慢慢地扯帶解了衣裳。


    明亮的燈光攏照下,溫蘅看皇帝身上哪裏是他所說的“無事”,青一塊紫一塊地都快開花了,皇帝覷著溫蘅靜默的神色道:“真的沒事的,摔一下而已,一兩天就消下去了……”


    ……這身傷要是摔出來的,那也得像她當年從台階上往下摔滾,才能摔得出來……


    溫蘅不語,隻是從架匣裏拿了藥膏過來,給皇帝塗抹傷處,皇帝靜看溫蘅垂眼塗藥,沉默許久,又道:“其實不是摔的……朕和明郎……在杏樹下打了一架……”


    皇帝看溫蘅聞言微微抬眸,忙擺手道:“朕沒用力動手,明郎身上應該沒傷的……”


    但溫蘅並不是看他,隻是又從藥瓶中挑了些藥膏,輕往他身上傷處塗,皇帝急急說了這一句後,咽聲良久,又道:“明郎真的很想去燕州,所以朕允了……”


    溫蘅“嗯”了一聲,從皇帝背後,走坐到他身前,繼續塗藥,皇帝默默望著身前沉靜無言的女子,記憶似在這春夜裏,飄回到了幾年前的那晚夏夜,那時,他像個小賊,悄悄地站在簾後的陰影裏,看她為從昏迷中醒來的明郎,寬衣塗藥,就似此刻坐在他身前般,坐在明郎身前,一樣的沉靜神色,一樣的輕柔動作,記憶與現實,如此相似至極地恍惚重疊的同時,今日黃昏時他同明郎所說的話,又在他心底,輕輕響起。


    ……也許阿蘅她……隻是在試著像待曾經的沈明郎那般,待朕而已……


    曾經,這是他所渴求的,他暗暗羨嫉地望著她與明郎如神仙眷侶,渴望她能像待明郎那般待他,為此執念深種,做了許多許多,如今,他曾經的渴求,算是實現了,以這樣的方式,或許正如字麵意思般,實現了……


    人心貪婪,實現了,卻還不滿足,不想或許僅僅是一個模糊的替身,想要她眼中所見、心中所想,真真切切地,是真真正正的元弘,好在,這一世,還很長久,從一無所有、孤衾獨枕到佳人在畔、兒女雙全,他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從現在再到他所期許的更加美好的未來,在一世不離的長久相伴中,一切都有可能……


    ……會如願的……


    皇帝不顧身上疼痛,輕將溫蘅攏入懷中,榻帷間淡淡的藥香外,另有沁甜的花香,隨風透窗,幽幽入殿,悄飄得垂簾內外、清芬沁人,溫恬長夜,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作者有話要說:  沒到結局,不是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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