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下葬之日,被禁武安侯府多年的華陽大長公主,被看監的侍衛,奉旨帶到京郊楓山的沈氏祖墓前。


    因為之前的停靈等事宜,都是在明華街沈宅中進行,早在三日前,即已得到兒子病逝噩耗的華陽大長公主,等被帶至京郊楓山,才第一次見到了兒子的棺槨。


    ——也隻能見到棺槨,出殯時棺木已經釘死,她再見不到兒子的麵容,最後相見的記憶,還停留在數年之前,兒子向她辭行赴邊,她因心中恨惱,直說不如在他出生時即將他親手掐死,也不肯送他看他,直接背過身去,任他離去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聲音完全消失,也沒有轉身回頭看他一眼。


    ……怎會知道那就是此世的最後一眼……當時怎會知道,那一次就是永別……竟就是永別!!


    知悉噩耗的這三天裏,華陽大長公主的心都碎了,她原隻知明郎是因患病歸京,原以為在外養病的明郎,一定會回家,會從明華街回到武安侯府,回到她的身邊……他是武安侯,怎麽可能一世不回武安侯府,他是她的兒子,怎麽可能一世不再見她這個母親?!


    她如是想著,在每一個難得的清醒時候,守著那隻牡丹香囊,在心底等待著明郎的歸來。


    她仍是痛恨明郎的背叛忤逆,恨到入骨,不會原諒他的背叛之舉分毫,但在此之外,她是愛著他的,同樣愛到了骨子裏,他是她的親生兒子,也是她唯一在世的孩子,她怎會不愛他,怎麽不希望他康健平安?!


    她等啊等啊,卻心懷希望地沒等幾日,就竟等來了這樣的噩耗,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要見明郎!她要見明郎!!


    她不顧一切地要往府外衝,一次次地被攔倒在地,摔得遍體鱗傷後,仍是不肯放棄,身上的傷再痛,又怎比得上她內心劇烈的絞痛分毫,一想到明郎的死,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用石磨來回碾壓,痛得鮮血淋漓,如此悲痛至極、度日如年地熬了三天,他們終於放她離開武安侯府,他們說,要帶她去見明郎。


    她要見的是明郎,不是一具沉重冰冷的棺槨,不是!!!


    未封的侯墓前,站了許許多多的人,華陽大長公主極力看去,一個個地認真看去,可就是找不到她的明郎,不管怎麽找,都找不到她的明郎,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如已喪失五感地看著那些人抬著棺槨往墓室中送,眸光渙散、一動不動地僵站著,在將要再也看不見棺槨時,突似大夢初醒,發狂地奔上前去,撲在那具冰冷的棺槨上,淒聲喚道:“明郎!明郎!!”


    她一聲聲地傷淒喚著,用早已沙啞的嗓音,如浸著血淚般,一聲聲地喚著她十月懷胎的骨肉至親,可卻聽不到半點回應,隻有她自己淒涼的喚聲,在幽寂的墓園上空,一聲聲地悲涼回響著,就像當初,有人一聲聲懇切地喚她“母親”,可她就是不肯答應,不肯回頭。


    “明郎……明郎!!”


    始終得不到半點回應的華陽大長公主,極度崩潰的精神,幾近半瘋,在抬棺的兵士,不肯遵她之命打開釘死的棺槨後,竟用自己的雙手,去死摳棺縫,把雙手摳得鮮血淋漓猶不知痛,隻是不斷地對著棺槨低聲喃喃,似是一位母親,在極力解救安撫心愛的孩子。


    “明郎……明郎……母親來救你了……他們是在害你,是想把你封死在裏麵,母親知道的,母親來救你了……不要怕,有母親在,什麽也不用怕的,母親會保護好你的……你在裏麵乖乖等一會兒,母親這就救你出來……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縱是摳得雙手血肉模糊、指甲都將脫落,釘死的棺槨依然嚴絲合縫,摳不動分毫,原先喃喃的華陽大長公主,在長久可怕的絕望之下,終於急得哭出聲來,用力拍打著棺槨哭喊道:“明郎,你快出來!你在裏麵會死的,你快出來啊明郎!母親求你了,母親求求你了,你快出來吧明郎!!”


    下葬擇時將過,隨行侍衛在聖上的示意下,將華陽大長公主強行拉開,兵士們抬棺放入墓室,華陽大長公主拚命掙紮著要近前,可卻靠近不了半分,隻能在撕心裂肺的淒喚聲中,眼睜睜地望著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望著暮室沉沉封闔,她的明郎,永永遠遠地離開了她。


    有如摧心剖肝,悲痛欲絕的華陽大長公主,跌坐在地,泣不成聲,一個孩子走到了她的身邊,要為她包紮受傷的雙手,並輕道:“祖母節哀。”


    華陽大長公主抬眼看向這個男孩,看他神情平靜、雙眸清湛,似沒掉過一滴眼淚,心中傷怒至極,用力將他惡狠狠地推開,男孩沈適安神色未有稍動,隻是等華陽大長公主泣至無聲、整個人稍稍平複了些後,方再一次輕道:“祖母節哀,父親泉下有知,定不忍見祖母如此。”


    華陽大長公主咽淚沉默須臾,啞聲問道:“明郎他,最後留給我的話,是什麽?”


    沈適安沉默片刻,終是如實搖頭輕道:“父親並沒有留話給祖母。”


    “……不會的……不會的……明郎不會這樣對我的……明郎他是個孝順孩子,他不會這樣對母親的!!”


    華陽大長公主剛平複些許的情緒,又因這短短的一句話,驟然激烈起來,她緊抓著沈適安雙肩,幾是麵目猙獰地狠聲追問道,“是因為明郎他走得太急,沒來得及說是不是?!還是你在騙我,你故意隱瞞,你不肯告訴我?!你藏的是什麽惡毒心思?你養父死了,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你早盼著他死,好早點繼承武安侯府是不是?!明郎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你聯手那些想他死的惡人,一起害死他的?!!”


    激動失控的華陽大長公主,死死抓鉗著沈適安的雙肩,將他抖得如風中落葉般,兩隻幹枯的手臂,幾乎要掐到他的脖子上去了時,一個沙啞的男孩聲音,靠近響起,“適安哥哥沒有說謊!”


    華陽大長公主瞪著通紅的雙眸看去,見是一個穿著素袍的男孩走近前來,那男孩不久前就站在那兩個賤人中間,她匆匆掃看、尋找明郎時,沒有過多注意他的麵容,此刻看他走近,才發現他的眉目,生得頗似溫蘅那賤人,一雙眼睛,也同樣紅著,似因哭腫,嗓音也似因此而沙啞悶沉,近前仰著一張小臉,濕著眸子,望著她道:


    “適安哥哥沒有說謊,沈叔叔去世的時候,哥哥他不在沈叔叔身邊,晗兒也不在,隻有母妃見證了沈叔叔離世,母妃說,沈叔叔沒有留下什麽話,那就是並無遺言,確實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予你。”


    華陽大長公主目眥欲裂地瞪望著這個清秀的男孩,耳聽著他所說的錐心之語,滿心的悲慟欲絕,轉為傷恨之火,熊熊燃燒,似能將她周身骨血燒得沸灼。


    ……明郎死時,是溫蘅那賤人,在他身邊?……他寧可死在溫蘅那賤人身旁,都不肯回到母親的身邊?!!……


    ……不,不是這樣的,是溫蘅那賤人,就像當初哄騙明郎搬離武安侯府,又一次騙他住到了明華街,並挾製了他,才讓他沒有辦法回家來……明郎……明郎一定是有話要對母親說的,一定是想回家見母親最後一麵的……都是因為溫蘅那賤人從中作梗,他才孤零零地死在外麵……都是溫蘅那惡毒的賤人幹的!!


    ……是啊,這事本就蹊蹺得很,侍女明明告訴她說,明郎是回京治病的,怎麽不出六七日,明郎人就沒了,怎麽明郎在燕州好好的,回京的路上也好好的,偏偏一到京城沒多久,人就沒了……定是溫蘅那賤人動了什麽手腳,她可是在明郎藥中下毒,誆他喝下,從而害死了明郎……還有元弘……元弘那賤人定是在後授意……狡兔死走狗烹,她早和明郎說過的,元弘是個卑劣小人,不值得效忠,唯有母子一心,才是正途……可明郎不信……不聽她這個母親的……終是被兩個歹毒的賤人利用完後害死了……


    ……明郎……她可憐的明郎!!


    越想越是傷心怒恨的華陽大長公主,抓掐沈適安的雙手,也因內心的激動,而無意識越來越用力,一旁的元晗,見適安哥哥疼得厲害,急對華陽大長公主道:“你弄疼適安哥哥了,快放開他!你是他的祖母,怎麽可以這樣辱罵傷害自己的孫子?!”


    他看這瘋婦人沒有鬆手的意思,忙命侍衛將她拉開,華陽大長公主人被拉開,神情卻極輕蔑,好似聽到了一個極為可笑的詞匯,冷笑一聲,眸光冰寒,高高在上地俯看著元晗道:“孫子?我元宣華沒有孫子!!我隻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全都被你那歹毒的爹娘給害死了!!”


    元晗見這瘋婦人,正如舅舅所說不可理喻,也懶怠再與她說話,隻轉看適安哥哥,問他有沒有受傷、疼得厲不厲害。


    華陽大長公主冷冷望著身前不遠的清秀男孩,心中怒恨滔天,直攪得眸中陰霾鋪天蓋地。


    ……憑什麽她的兒子死了,那兩個賤人的兒子,還能好好地活著做東宮太子、繼承她元氏的大梁江山?!!


    ……元晗……元晗……殺了他!殺了他!!


    她突然拔下鬢間的赤金長簪,趁身後侍衛不備,向那男孩撲殺過去,直取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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