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書殘道:“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如何下毒的,對不對?”


    他自問自答:“鐵門打開的時候,風就進來,毒就在風中。”


    這手段,近乎卑鄙,然而令人確實防不勝防。


    鐵門打開的時候,丁乘的注意力,都在歌書殘身上,他當然會放鬆警惕......


    原本歌書殘也可在丁乘昏迷之際下毒的。


    但他這個人一向高傲。


    沒有挑戰的事情他是不屑於去做的。


    就連治病救人,他也是為了向死亡挑戰。


    一直默然立於歌書殘身後,麵容冰冷的白衣少女此時提醒道:“穀主,是時候該走了。”


    歌書殘的目光從丁乘身上移開,柔聲道:“好。我們走。”


    丁乘衝著歌書殘離去的背影寒聲道:“你又在我身上下了什麽毒?”


    這時鐵門已然重重合上。


    歌書殘的聲音從鐵門外麵傳進來:“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嗎?你有的是時間。”


    接著又道:“我再來看你的時候,如果你還活著,我就可以放你離開了。”


    然後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然後丁乘跌坐在地上。


    黑暗中隻有鐵鐐撞擊發出的聲響。


    丁乘根本不知道,歌書殘何以要將他囚禁於此。


    黑暗。屋子裏是絕對的黑暗。


    然後他開始在黑暗中忍受絕望和時間,還有他自己糞便的惡臭。


    直到現在,他都還覺得自己身上永遠散發著那同樣的一種惡臭。


    他活著一天,就得忍受一天。


    他每天隻吃一個饅頭,喝一碗水。


    饅頭和水,都是從壁上一個暗洞裏遞進來的。


    若不是想著公孫夢,他就算不死,勢必也早已瘋了。


    公孫夢是黑暗中他唯一的一點光亮。


    雖然微弱隻如一點螢火,始終不曾熄滅。


    丁乘並未能夠琢磨得出歌書殘到底在他身上下的是什麽毒。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種毒不但毒性緩慢,甚至幾乎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


    他主要的痛苦,是精神的痛苦。


    是等待的煎熬和未知的痛苦。


    忍受黑暗和痛苦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也變成黑暗和痛苦的一個部分。


    但是一個人心中若是存著希望,又怎能變成黑暗的一個部分?


    丁乘始終被痛苦,被無休止的等待蠶食著。


    他每時每刻都在期盼著早日與公孫夢重逢。


    他每吃一個饅頭,每喝一碗水,就在堅硬的石壁上刻下一道劃痕。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臉變了。


    他發現自己的臉已不再是自己的臉的時候,他已在石壁上刻下了兩百多道劃痕。


    他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撫摸著那些刻痕數著日子。


    他不知道公孫夢怎麽樣了。


    不知道她的病情是否又加重。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在等待的絕望中認為他背棄了她。


    歌書殘來看他的時候。


    他在石壁上刻下的刻痕是二百二十一道。


    鐵門打開的刹那,他被刺眼的光亮刺得根本沒法睜開眼睛。


    等他身上的鐵鐐被打開。


    等他被帶了出去。


    等他被帶到歌書殘跟前。


    等他勉強適應過來。


    他發現歌書殘正盯著他的臉饒有興致地看,像藝術家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歌書殘詭異的笑容裏充滿了愉快和近乎邪惡的殘忍。


    丁乘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變成什麽樣子。


    他更不敢用手去觸碰。


    他的身上已被灑了香水。


    但他依然感覺自己裏裏外外都是惡臭。


    歌書殘望著丁乘,笑道:“我記得丁老板曾說過,為了自己愛的女人,無論如何,都會活下去的,你果然是做到了。”


    丁乘眼中滿是仇恨之火。


    他瘋狂地撲向歌書殘。


    但卻被歌書殘身旁的白衣少女攔下。


    白衣少女隻手臂輕輕一揮。


    丁乘就向後跌倒了。


    他無數次地瘋狂地撲。


    無數次無望地跌倒。


    直到精疲力竭。


    歌書殘笑道:“丁老板是活下來了,但是恐怕你並不知道,有時候活著,遠比死去還要痛苦,還要可怕。”


    丁乘躺倒在地上。


    如同一灘爛泥。


    甚至他感覺還要更壞。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灘糞便。


    他感覺自己早已溺死在地牢的糞便裏了。


    歌書殘向身旁的白衣少女道:“丁依,你去讓她們把東西搬來,丁老板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丁依應聲出去。


    很快領著四個青衣少女魚貫而入。


    這四個青衣少女,她們每人手中都持有一麵巨大的鏡子。


    她們並不像白衣少女丁依那樣神情冰冷。


    她們看起來像是很興奮。


    簡直興奮極了。


    麵色都有些微微地紅暈。


    丁乘已經被鏡子之牆嚴實地包圍。


    他看到鏡中自己的臉,立刻被駭得昏厥過去。


    連驚呼聲都沒發出就已昏厥過去。


    他那張臉已經不再是一張臉了。


    丁依好奇地問道:“穀主,他會不會已經被嚇死了?”


    歌書殘笑道:“如果他這麽容易被嚇死,他就不是青雲客棧的丁老板了。”


    一個青衣少女往丁乘身上澆下一盆冷水。


    丁乘果然又幽幽地醒轉過來。


    他臉上的神情,言語已無法描述。


    歌書殘卻似乎是覺得有趣極了。


    他問道:“怎麽樣?丁老板應該還滿意吧?我說過隻要你能夠活下來,我一定會放你走的,現在你可以走了。”


    歌書殘雖然惡毒,但他向來自詡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在這一點上,他對自己從來就很滿意。


    丁乘像是已經徹底癡呆了,連魂都沒了。


    歌書殘朝丁依道:“丁依,把他的東西給他。”


    丁依扔給丁乘一個包裹。


    四個青衣少女已經持著鏡子退了出去。


    包裹裏的,是丁乘初到藥王穀那天,歌書殘親自為他配的藥。


    能夠治好他心心念念的人的病的藥。


    那時候,正逢藥王穀的梨花盛開。


    歌書殘給他喝的是君子茶,梨花酒。


    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可轉眼,他就被毀了。


    徹底地被毀了。


    他的心已死了。


    他的人也已死了。


    但是看到眼前的包裹的時候,似乎又活了過來。


    歌書殘本來已轉身要走,見到丁乘癡呆的眼中恢複了神情,他又停下來。


    他望著丁乘拚盡全力將包裹死死攥在手裏,又道:“既然丁老板還活著,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


    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才緩緩道:“丁老板一定還不知道自己中的什麽毒,那我告訴你,這毒藥的名字,叫‘生死相依’,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不離不棄。我衷心祝願丁老板能夠同自己相愛之人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又道:“中了‘生死相似’之毒,你本該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全身腐爛,毒發身亡,但你吃過七夢草。所以非但毒性緩慢,而且幾乎都聚集在臉上。所以你活了下來。所以你非但不應該恨我,更應該感激我。隻因我下毒之前,就已先救了你。”


    說罷,轉身長笑而去。


    隻留下了丁乘一個人。


    這裏已不是聽雨樓。


    丁乘連死的心都有了。


    這麽久,他都熬了過來,但就在這一刻,他已徹底奔潰。


    他已絕望到了極點。


    是手中死死攥住的包裹支撐著他沒有去死。


    還有人在等他。


    他不能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風逐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會念經的和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會念經的和尚並收藏長風逐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