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風波瀟瀟起微瀾,蒼月橫渡夜色空。


    月亮好似狐狸的眼睛,漠然地望著人間。


    龐然如京城,恍若沉睡的巨獸,沐浴在皎皎月光之下。


    玄天館,號稱大乾國教的超然存在,在今夜似乎也顯得超乎以往的靜謐。


    夜風瑟瑟,吹動細柳,洪門內,古老的無字劍碑上的兩道劍痕在茫茫夜色之中都顯得格外惹眼。


    就在此時,一抹暈黃的燈光自遠處亮起,幽幽閃爍,晃晃及近。


    在這道暈黃的燈光下,無字劍碑前,一道影子被拉得老長。


    “什麽人?”


    突然,一聲冷喝聲猛地響起,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古平凡提著燈籠,從遠處走來,靠近無字劍碑的方向。


    “小古啊……是我!”


    與此同時,一陣蒼老淡然的聲音從夜色中傳來,予以了回應。


    古平凡乃是洪門門主,在玄天館內,能夠稱呼他一聲“小古”的人屈指可數,管中窺豹,便足以料見此人身份非同小可。


    “館主……”


    古平凡走到近前,借著燈籠透散出來的光,方才瞧見無字劍碑前那道蒼老卻顯挺拔的身影。


    白須隨風動,雙眸藏精芒,大丹流不轉,諸炁歸自然。


    白淨蟾,玄天館館主。


    唯有他這樣的修為,才能夠讓古平凡毫無察覺,唯有借著幽幽燈火,以目視人,方才能夠辨認出來。


    須知,到了他這等境界,色空玄玄,棄絕六識,感知天地萬物,已經不借助最低等的感官。


    可是在這位玄天館主的麵前,他似乎從那極高的境界上跌落下來,依舊要用眼看,用耳聽,用鼻嗅,用手觸……


    “見過館主!”


    古平凡神色一正,不敢有絲毫的怠慢,趕忙上前行禮。


    白淨蟾,這位老館主不僅修為蓋世,輩分也極高。


    古平凡記得,自己剛剛進入玄天館,還是個懵懂少年的時候,這位老館主掌控玄天館已經整整五十多年。


    這是玄天館碩果僅存的耆老,年歲與天師府府主王神道相當。


    據傳,他與黑劍同輩,有著外人不可知曉的同門之誼。


    “小古啊,這麽晚還不睡啊。”


    白淨蟾幽幽地看著眼前的無字劍碑,言語輕慢,緩緩道來,和藹得如同鄰家的老爺爺。


    “初春剛過,門裏事多……”


    古平凡顯示出了一方門主的擔當和責任。


    歸墟不滅,洪門便永無停歇的時候,若為公差,誰還顧得上休息!?


    “你倒是勤勉。”白淨蟾頭也不回,微微笑道。


    “館主怎麽還不睡?”古平凡關心地問道。


    “年紀大了,便沒有那麽多覺了……也不知怎麽……最近總是想起年少時代的那段光陰……“


    白淨蟾喃喃輕語,渾濁的目光卻是漸漸渙散,往事如潮水,似在這一刻湧上心頭。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那時候……那座京城……那個男人……”


    言語至此,白淨蟾幽幽一歎:“故人已遠……黑劍啊……他如果不死,應該不止坐到洪門門主的位子吧。”


    聞聽此言,古平凡不動神色,目光卻是壓得更低了。


    他知道,三百多年前,黑劍,王神道,還有白淨蟾……這三人自少年時代便已相識……


    那時候,他們在京城之中,還隻是默默無聞,初出茅廬的懵懂少年,至於後來光陰變化,恩怨交織,卻非人力能夠預料。


    彼時,誰也不會想到,就是這樣的三人,會在日後搏出驚天動地的聲名,神道茫茫掌天師,白玉如蟾定玄天。


    至於那個叫做黑劍的男人,如流星閃爍,卻是光輝不滅,凶名至今不衰。


    “他可惜了……”


    白淨蟾幽幽一歎,緊接著緩緩收回目光,看向了古平凡。


    “小古啊……十八年前的那一夜,你也在長恨山吧。”


    話音剛落,古平凡心頭咯噔一下,下意識抬頭望去,剛好與白淨蟾對視。


    那渾濁的目光之中,裹挾著歲月滄桑,慈悲圓轉,卻又透著讓人不可違逆的無上意誌。


    “我當時……”


    “那孩子確實死了吧!”


    突然,白淨蟾話鋒一轉,幽幽的話語在無字劍碑前響徹。


    古平凡麵色驟變,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這一刻,他的眼前空蕩無物,哪有一絲一毫人的影子,唯有茫茫蒼天,唯有明月高懸,天地恍若一色,山河似在運轉。


    自然歸融,淨寂無聲。


    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古平凡就連半點虛假的念頭都無法升起。


    這位洪門門主,甚至生出了一種異樣的錯覺,這一刻,他不在是人,茫茫滄海橫流,他不過渺渺一粟。


    “這便是館主的氣勢嘛!”


    白玉如蟾俱是妄,青天指月亦非真。


    若是心中常清淨,哪有鬼神哪有仙。


    玄天開宗,大乾國教,這位活了三百年的老者,僅憑一聲輕語,便讓古平凡感身化螻蟻,不敢有絲毫妄言。


    “不錯……那孩子死了……我親眼所見……白衣劍仙帶走的隻是一具死嬰。”古平凡戰戰兢兢道。


    “唉……年紀大了,人也變得神神叨叨了。”


    白淨蟾凝聲輕歎:“小古啊,你不要嫌老頭子煩。”


    話音剛落,古平凡身軀輕顫,雙目圓瞪,這位老館主依舊站在自己的麵前,和藹慈祥,沒有半點架子。


    “館主說笑了。”


    “可惜了……那畢竟也算是他的一脈香火啊……”


    白淨蟾搖了搖頭,回首又看向那寂寂斑駁的無字劍碑。


    “也不知怎的……我最近總是夢見他……他就站在那裏,衝著我笑……”


    “他說……他和神宗的賭局還沒結束……”


    “勝敗從來不由天定……”


    “唉……他總是這般爭強好勝……”


    “或許我真的老了。”


    說著話,白淨蟾背負雙手,轉身離去。


    “小古啊,早點睡吧,熬夜對肝不好……”


    “我總覺得今夜不太平啊。”


    蒼老慈祥的聲音漸行漸遠,最終隨著那孤獨落寞的身影緩緩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


    “今夜……”


    古平凡若有所思,下意識抬頭望蒼,黑暗茫茫,唯有大星寥寥。


    ……


    古老神秘的遺落之地,黑暗侵襲無邊,唯有點點螢火閃爍,帶來了些許光明。


    “我又回來了。”


    李末看著眼前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光景,不由喃喃輕語,


    一切如他所料,九命法,逢三生變。


    當他修成【三脈境】的時候第一次出現在這裏。


    如今,他吞噬詭土,踏入【六脈境】,果真又再次來到了這片遺落之地。


    “還是上次離開的點。”


    李末抬頭望去,借著微弱的螢火,那恍若豐碑的絕壁橫絕眼前,分明的棱角如同刀削斧劈,高聳入雲霄。


    中央處,那神秘的圖像恒古如恒,人影盤坐,荒古寂寥,九大脈絡從他體內衍生出來,仿佛入九霄雲天,遍布絕壁。


    “九命……”李末喃喃輕語。


    轟隆隆……


    就在此時,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猛地驚起,打破了這片遺落之地的死寂。


    臨近絕壁的深淵之中,一聲聲恐怖的嘶吼聲滾滾傳來,透著神秘莫測與驚心動魄。


    “黑天……”


    李末目光微沉,下意識抬頭望去,便見那深淵之下,一頭頭詭異的身影在遊弋交織,借助微弱的螢火,它們好似黑暗的化身,從那混茫之中汲取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這是跟齊羽相同的生靈嗎?”李末喃喃輕語。


    他聽“晚晚”說過,這是誕生於黑天中的生靈,其號亦為黑天。


    隻不過,他們所展現出來的形態,似乎與“齊羽”,與“楚念心”都有些不盡相同。


    “大……大哥哥……”


    突然,一陣微弱且膽怯的呼喚從不遠處傳來,透著小心翼翼。


    “晚晚!?”


    李末不禁動容,對於這弱小的聲音他太熟悉了。


    “你在哪兒?”


    李末轉身尋找,借助微弱的螢火,唯有滿眼的怪石嶙峋,卻始終見不到晚晚的身影。


    “我化成灰了……”


    那微弱的聲音再度響起,所言卻是讓李末愣了一下。


    “什麽?”


    “在這裏……”


    晚晚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遊蕩的螢火在李末身前聚合……


    終於,他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下見到了那破舊的竹簍,裏麵依舊放著那株早已枯死的野草。


    竹簍旁邊,則是一堆灰燼,埋著破舊的衣服。


    李末眼角大跳,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晚晚的衣服。


    “你……你死了?”


    李末心頭猛地一沉,上次他離開之時,恰好驚動了深淵中的生靈,獨留小丫頭一人於此。


    如今不知過了多久,那個孤弱無助的小丫頭竟是已經化為一堆灰燼。


    呼……


    就在此時,一隻粉嫩的小手從灰燼之中探了出來,肉嘟嘟的小手輕輕張合。


    “什麽情況?”


    李末愕然不已。


    下一刻,那隻小手竟是自顧自地抓住了李末的褲腳,藕段般的手臂亦用力扯了出來。


    緊接著,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便從自己的灰燼之中爬了出來。


    她看了李末一眼,鬆了口氣,旋即似乎意識到什麽,趕忙從自己的灰燼中,將破舊的衣服扯了出來,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你什麽情況?”李末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識道。


    “大騙紙……你是個大騙紙……”


    就在此時,晚晚轉過身來,猛地撲向李末的懷中,抱著頭的脖子,竟是哭得稀裏嘩啦起來。


    “別哭啊……”李末頓時覺得有些手忙腳亂。


    “大哥哥說要帶晚晚出去的……你不要晚晚了……”


    小丫頭哭得泣不成聲,突然,她猛地張口,竟是在李末的肩頭狠狠咬了一口。


    “你屬狗的嗎?”


    李末按了按小丫頭的腦袋,忍不住問道:“我走了多久?”


    “多久?我不知道……”晚晚還在抽泣,不過卻也是平靜了不少,有些擔憂地看向李末。


    “晚晚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說到這裏,小丫頭有些委屈地問道:“你還會丟下晚晚嗎?”


    李末看著小丫頭這副可憐的模樣,不由心頭一軟,笑著道:“放心,不會了。”


    “一定不不可以丟下晚晚了……”


    說著話,小丫頭從李末的懷中跳了出去,轉身撲向那破舊的竹簍,將其緊緊抱在懷中,珍惜地看向竹簍內的那株野草。


    “我答應過姐姐,一定要帶她去看得見星星的地方。”


    “又說傻話了。”


    李末走到了小丫頭的身邊,剛要將其抱起來。


    轟隆隆……


    就在此時,大地震動,一道道恐怖的氣息自無盡深淵之中衝天而起。


    “他們又來了。”


    晚晚失聲叫道,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竹簍,下意識地躲到了李末的身後。


    與此同時,一道道黑影從深淵之中遊弋出來,遮天蔽日,就連遍布遺落之地的微弱螢火都隨之熄滅。


    這一刻,真正的黑暗降臨,茫茫無邊。


    這才是真正的黑天。


    這才是真正的寂滅。


    李末麵色驟變,身在黑天,如陷沼澤,他仿佛變成了一個凡人,竟是無法動用任何力量。


    “在這裏……他們是最可怕的……”


    就在此時,晚晚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弱小的身影從李末身後走了出來,將懷中的竹簍交托給了李末。


    黑暗中,李末似見那明亮的眸子裏湧起決絕之色。


    “大哥哥,一定要帶著姐姐走出去。”


    話音剛落,晚晚猛地衝了出去,她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似在為自己壯膽,同時向著遍布上天的恐怖生靈招手,吸引著他們的注意。


    轟隆隆……


    黑天湧動,那一頭頭遊弋的生靈似是受到觸怒,向著晚晚湧來。


    “停下!”


    李末怒聲驚吼,他身形驟起,撲向了晚晚。


    幾乎同一時刻,黑天已至,那一頭頭恐怖的生靈如同黑色雲煙,侵染大地,恐怖的波動直接將那弱小的身影吞噬,卷起的漣漪將李末生生震飛來出去。


    吼……


    李末眼中的光彩漸漸消散,冷冽如黑天,仿若周圍的黑色一般。


    就在此時,他體內的丹田靈苗竟是無聲無息地開始生長,九命法自主運轉,灰蒙蒙的靈息如同潮水一般從李末的體內流散出來,降臨到了這片遺落之地。


    這樣的動靜瞬間引起了那一頭頭遊弋生靈的注意。


    他們恍若幽魂,向著李末湧來。


    嗡……


    灰蒙蒙的靈息在接觸到這片大地的刹那,竟是泛起了點點熒光,好似漫天的星辰一般,明亮閃爍,生生不息。


    “星星……”


    遠處,渾身沾染鮮血的晚晚艱難地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之中,似見星光漫天,照亮了渾濁的黑暗。


    轟隆隆……


    就在此時,一道璀璨的光芒從李末懷中的竹簍激蕩而起。


    李末低頭望去,便見那株早已枯死的野草吸收著李末靈息的光芒,竟是逆轉枯榮,由死到生,蓬勃招展的枝葉輕輕震蕩。


    就在此時,一道恐怖的劍氣自那野草之中激湧玄生。


    大勢茫茫蕩天起,一劍開合分陰陽。


    轟隆隆……


    那恐怖的劍氣破開了無盡虛空,侵染了天地造化,可怕的氣象直接將侵襲而來的生靈全部吞噬。


    黑天散滅,他們在無窮劍氣之中化為灰燼。


    “九命至高!”


    “九命至高!”


    “九命至高!”


    李末看著懷中舒展枝葉的枯草,毀滅的劍氣震怖虛空,他似乎聽到了一陣虛無的聲音在耳邊呐喊。


    漸漸,他周圍的光景越發模糊,仿佛要與他割裂開來。


    幾乎同一時刻,碧遊居內,幽靜的小院內,一陣恐怖的波動衝天而起,李末的身影也漸漸聚合真實。


    “這一天……終於快來了……”


    就在此時,馬大爺從他的屋子裏走了出來,他拿著湯勺,輕輕潑灑,湯水肆意橫流……


    頓時,那衝天的氣息陡然消散。


    ……


    與此同時,北邙山中。


    那亙古不動的棺槨緩緩開啟,一道修長婀娜的身影從中緩緩走出,妖仙之氣震動蒼山,十萬荒丘盡都膽寒。


    “鼎來了!!!”


    冰冷的聲音在不死棺前幽幽響起,透著一絲忌憚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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