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泥毫無懸念地奪了魁,泥塑界果然一片沸騰,紛紛追問這位少年究竟師承何人。


    已至中年的柯大師一眼便認出了這是誰的手法,一瞬間從脊背涼到了頭頂!怎……怎麽可能?那個老東西的手不是早就廢了嗎?怎麽還能培養出如此傑出的傳人?這手法分明已經超越了當年的自己!


    這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紅泥真的是紀程的弟子,那他便是自己的敵人!如此年少便展露出如此才華,長大以後還了得?


    柯大師終於領悟,這個孩子就是紀程親手栽培的弟子,是他用來對付自己的工具!當年自己從他手裏奪走的一切,他要用這個孩子一一奪回來!


    不不,他絕對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然而還沒等到他動手,已經有人先一步找上了門去。


    七


    這時正是夏日的傍晚,餘熱未消,紅泥坐在老槐樹下陪爺爺喝涼茶解暑,紀家兩個兒子突然推門而入。


    他們要找老爺子理論,論起泥塑手藝,沒人比得上紀老爺子,可老爺子可以將自己的獨門秘技傳給弟子柯薪,讓他擁有大師之稱風光無限;可以傳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外人,令其年少成名,驚豔整個泥塑界,就是唯獨不傳給自己的親生兒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老槐樹開了滿滿的白花,風一吹,落了一朵在茶杯裏。紀老爺子咳嗽兩聲,紅泥將茶水遞到他手裏,糯糯道:“爺爺,喝水。”


    “好孩子。”紀老爺子喝了水,躺在搖椅上,並未起身看他的兩個兒子一眼,搖著蒲扇怪笑道:“外人?你們都聾了?他叫我爺爺你們沒聽見麽?”


    “爺爺?”大兒子冷笑,“我們兩個都在這裏,卻不知道您什麽時候多了這樣一個孫子。”


    二兒子接話道:“您要認誰做孫子我們不管,我們今天來,就是想讓您把彩漆的獨門配方傳給我們,等您老百年之後,也好有個營生度日。”


    紀老爺子閉上眼,心中寒涼,冷冷道:“滾出去。”


    兩個人被打發走了,想要彩漆配方的念頭卻越發強烈,終於看準了紀老爺子出門買黏土的時候,合力將紅泥綁了來三裏川河邊。


    老爺子不肯說出配方,他們便逼紅泥說出來。紅泥知道爺爺的心思,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配方他們守不住,若是真給了,不知最後會落到哪個心術不正的人手中。


    威逼恐嚇,甚至動了手,紅泥是沒有陽明鑒的野妖,動用法力反抗的話極有可能會被鎮法司盯上,再不能長留人間,便任由兩個人扇耳光掐脖頸,紅泥就是不肯說出配方,大兒子瞧著這個樣子,除了放人也沒有其他法子。


    二兒子卻道:“若是放他回去,幾年之後,豈非又是一個柯薪?萬一他也忘恩負義,坑害咱家,受罪的可是我們。”


    兩個人合計一番,竟然將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打暈扔進了三裏川!


    他們以為紅泥必死無疑,卻不知道他本就是魚妖,遇水而活。當兩人再到自己父親那裏,看到完好無損的紅泥時,嚇得嘴唇發白兩腿發軟,嘴裏大喊著“妖怪!”落荒而逃。


    紅泥並沒有將自己被綁的事情告訴紀老爺子,爺爺孤苦大半生,好容易還留些父子親情,怎麽能因為自己而再起爭執?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不想與紀老爺子的兩個兒子計較,兩個兒子卻不肯放過他,從老爺子那兒出來後便四處宣揚自己家裏住著一個妖怪,什麽久旱不雨、老楊家失火、老李家死人、甚至村子裏死了幾隻豬幾隻雞都賴到紅泥身上,是妖怪帶來的不祥之兆。


    村民驚恐之下一起請了有名的捉妖師傅,浩浩蕩蕩一群人圍了紀老爺子的院子。


    捉妖師傅手拿桃木劍,一身繪著太極八卦的道袍,紅泥見了便害怕,躲在紀老爺子身後不敢出來。


    紀老爺子不緊不慢道:“這孩子跟了我六年,是人是妖我還不清楚麽?用不著大家大張旗鼓地來降服。”


    村民們卻不肯放過一個有可能危害自己甚至全家性命的妖怪,兩方爭執不下,捉妖師傅燒了符咒化了灰溶在水裏遞到紀老爺子麵前,如果他不是妖怪,喝了不會有任何損傷,如果是妖怪,正好除了,以安民心。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紀程沒有理由再加阻攔,可他就是護在紅泥身前,宛如一座泰山巋然不動,道:“我的孫子我自己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不是妖怪,也沒必要證明給任何人看。”


    紀家兩個兒子第一個站出來不同意,說自己的父親是受了妖孽蠱惑,神誌不清。村民們也跟著群情激奮,若是紀老爺子執意不肯交出小妖怪,便將他一起趕出三裏川!


    紀程目光掃過這些人,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心中悲涼到了極點。他這輩子到底是怎麽了?他的徒弟、他的兒子、他的鄉親鄰裏,一個一個都來逼他!


    好啊,不就是離開麽?這樣的地方呆下去有什麽意思?他走就是!


    主意打定,紀老爺子背過手去撈紅泥的手腕,卻在自己身側與對方的手堪堪擦過。


    紅泥一個箭步接了捉妖師傅的符水,在紀老爺子驚慌失措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八


    紀老爺子劈手將碗奪下,但是符水已經被喝了個幹淨,他咳嗽了兩聲,老手撫著紅泥臉頰,眼中難掩的焦急關切:“孩子?”


    紅泥若無其事地搖搖頭:“爺爺,我沒事。”然後麵向捉妖師傅和村子裏的百姓,坦然道:“我已經喝了,你們不要為難爺爺了。”


    變故發生得有些突然,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應了一陣。


    捉妖師傅也是詫異了一番,有紀老爺子攔著,他不能再施手段,但看這孩子的樣子,倒不像是心虛的妖孽。就算是,他肯為了紀老爺子冒死喝下符水,可見心中善念長存,也定然不會生出什麽害人的心思。


    捉妖師傅拂塵一甩,收了法器,向眾人行了一禮告辭而去。


    村民們平白鬧了一場,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也各自沒趣地散了回家。


    須臾,紀家老院子裏就隻剩了紀程爺孫倆和他的兩個兒子。


    紀老爺子看也沒看兩個兒子一眼,兀自領著紅泥往屋子裏走,還沒走到門口,紅泥突然吐了一大口血!


    紀老爺子一驚,將跌倒的在地紅泥攬進懷裏:“孩子,孩子!”紅泥臉色慘白兩腿亂踢,疼得緊緊抓著爺爺衣角,眼淚啪嗒啪嗒地掉,沒多久便化作一尾紅色鯉魚,一動不動。


    兩個兒子已經嚇得說不出話,紀老爺子心疼如絞,卻沒再發火,蒼老的聲音中隻有失望,透頂的失望,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紅鯉捧起,放進水甕裏養著:“你們還不滿意?杵在這裏做什麽?走。”


    兩個兒子這才反應過來,轉身慌慌張張地跑了。他們已經沒有什麽指望,經此一事,紅泥和老爺子都絕對不會將配方交給他們,村子裏的人也不會再相信他們,


    紅泥在水中養了兩三日才能勉勉強強地遊動,老爺子買了魚食放進甕裏也不見他來吃。一顆心懸了半個月,早晨一睜眼,終於又看到桌子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紀老爺子欣喜若狂,卻到處找不到紅泥的身影,趕忙跑去水甕邊查看,紅鯉還在裏麵,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紀老爺子不自覺地開懷,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


    之後紅泥每天都能恢複人形一段時間,有時候還能陪爺爺一起吃頓飯,做個泥偶,兩個月後已經不用再回水裏。紀程問他為何這樣傻,明明知道有可能會沒命,為什麽還要搶著喝。


    紅泥認真道:“三裏川是爺爺的家鄉,不能因為自己讓爺爺離開從小長大的故土。”


    他雖然隻是一介魚妖,但心心念念全是為著自己,比起自己的兩個兒子的所作所為更令人心中溫暖千倍百倍。紀老爺子一把將他摟在懷裏,什麽都沒說,隻有兩顆渾濁的老淚落在紅泥臉頰上,溫度灼灼。


    其實,他又何嚐不傻,明明早就知道他是妖怪,還是不惜離別家鄉也要護著他。


    等到北風吹落了梢頭所有枯葉,三裏川河水結冰,老爺子的咳嗽還是一直不見好轉,紅泥在村邊開了一家小作坊,製作些泥偶來賣。


    作坊沒開張幾天,十來個粗壯的漢子便拎著棍棒找上門來,將一筐癱軟的彩泥惡狠狠地扔了一地,叫囂著要紅泥退錢。


    九


    領頭的漢子道:“祭祀祖先那日大雨,我們就是聽說你家製作的泥偶不怕雨水衝刷所以才一下子訂了這麽多,結果這些塑像一碰水就全都化成了軟泥,祭祀反成了冒犯,若是祖先降罪,誰來承擔?!”


    紅泥捏了那些泥土來看,根本不是自己作坊裏出去的紙漿泥,這些人分明是來搗亂的!


    十幾個大漢先是將作坊砸了個稀巴爛,沒過兩日,作坊便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若非紀老爺子及時趕到,連紅泥都要一起燒死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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