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岩放開紅泥,一把抓住兮越手腕生怕他跑了:“你果然還活著。”


    兮越手掌升騰覆蓋起白色火焰,灼熱的溫度令千岩下一瞬便鬆了手,嗓音仍舊沒什麽溫度:“怎麽?非要趕盡殺絕才算完?”


    千岩有一瞬間的怔忪,他的靈力自己是見識過的,冰冷清涼……


    河底一簇一簇的水草順著水流柔美招搖,不時有靈智未開的魚蝦在人身側穿行。


    涼花花抬手趕走眼前的一條小金魚,看向兮越,:“你欠他錢了?”


    兮越:“……”


    千岩道:“姑娘誤會了,是喜鵲族欠了他。”


    涼花花大大咧咧地抱臂:“這可怪了,怎麽欠人的像討債的,被欠的倒像躲債的。”


    紅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大家都進屋說話吧。”


    兮越道:“我跟他沒什麽好說的。”


    “我也不是來敘舊的。”千岩上前一步,扣住兮越肩膀,“跟我走一趟。”


    兮越冷笑:“你哪裏來的自信認為我會聽你的?”


    倆人一言不合就動起手,兮越跟隨君公子多年,所修習術法又豈是其他妖族可比,三五招便脫開鉗製將千岩摔在一旁的珊瑚叢邊。


    “瘋花,我們走。”


    “就算你心中有恨,要怎麽處置我都隨你,起碼回去看一眼小吟!”


    兮越決然轉身不為所動。


    “他在埋葬赤心錘的土丘前長跪不起!三百多年風吹日曬雷打不動,不管別人如何勸說他就是堅信你沒死!你一日不回他便一日不起身!”


    兮越身形一滯,衣袖之下,鮮血從緊攥的指縫中緩緩淌下,化在河水中變成絲絲遊離的紅線。


    “走。”


    “小兮!”


    紅泥及時拉住起身去追的千岩:“你看不出兮越哥哥很煩嗎?還要過去給他添堵?”


    千岩眼睜睜看著尋找百年的人消失在河水盡頭,回頭對上一雙清澈透亮不染纖塵的眼睛,這雙眼睛像極了某人……


    兮越一回來便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留下一群不知所以的人麵麵相覷。


    沈乾把目光對準涼花花:“什麽情況?”


    她也不太清楚具體怎麽回事:“聽著好像是在喜鵲族受了很大的委屈。”頓了頓,手摸下巴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但我總覺得是不是自己搞錯了,他那脾氣,誰能給他委屈受?”


    沈乾回想了一下兮越隨隨便便將趙縣令手底下的幾百人打得滿地找牙的情景,很是同意她的觀點。


    君辭將三尾蹲在自己肩頭,悠哉悠哉地把倆人絞盡腦汁的樣子當成樂子看,就不告訴他們晚一點的時候可以使個法術讓兮越睡過去,然後帶著他倆一起去靈識裏看個究竟。


    ……


    ……


    數日後的一個清晨,黑喜鵲的樹巢來了兩位貴客。


    一位身穿墨紅色輕薄春衣,袍角緄了金絲繡紋,風度翩翩氣派華貴。另一位身著月白長袍,腰間係一塊色澤淳樸的黑青玉佩,一雙妖美的鳳眸開合間盡顯風流,尤其那份下巴輕揚俯視他人的清冷孤傲之氣,令人沒來由地心生敬畏。


    之所以稱之為貴客,是因為兩位登門拜訪帶來的厚禮。東泠海吸收海底濃厚靈力上萬年才成型的墨瑚,僅一小段可增加數十年修為,無數修煉之人趨之若鶩。


    這樣數量稀少又有凶猛海獸看護的墨瑚,兩人隨隨便便就拿來了一捆。饒是一族領袖們見多識廣也不敢有絲毫怠慢,貴賓一樣請進會客廳供著。


    兩位貴客將族中人的勸說和意見置若罔聞,幾乎是半威脅半搶地取走了赤心錘。


    跪在土丘前的少年一副人畜無害模樣,單薄的身形清瘦的麵頰,一雙水溜溜的大眼睛低垂著,帶著哭腔抽抽搭搭第抱著月白袍公子的腿:“求您不要拿走小兮哥哥的東西。”


    沈乾一直記得自己是個禮數周到的文化人,對少年循循善誘:“此物原非貴族所有,隻是因緣巧合暫時寄存,我二人受人之托……”


    話沒說完被君大公子冷哼一聲打斷:“本公子是看了別人麵子才客客氣氣跟你們要,若再如此婆婆媽媽,拔了你的樹巢,攪個天翻地覆,最後也一樣是要將錘子帶走的。”


    受人之托麽?


    少年哭的更凶了,小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泥土,風一吹皺巴巴的,誰看了都免不了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求您讓小吟見小兮哥哥一麵。”他堅信兮越沒有死並非毫無根據,赤心錘上認主的封印確實消失了一段時間,可數月後那顆明亮的印記又突然出現,並且三百年來一直都在!


    “他不想見你。”


    沈乾鄙視了一下這個鐵石心腸,這可是兮越用性命保護的人,你這樣不怕人家心疼嗎?


    沈乾的小心思全都掛在臉上,被君辭一眼看穿,同樣回以鄙視。什麽不入流的小妖族,他一頓飯的功夫也能滅上十來個。兮越竟然被這種妖族欺負得那麽慘,真是太沒出息了!


    沈乾將快要哭暈的少年扶起來,安慰道:“別聽他胡說。你哥哥心裏很疼你,隻是還別扭著,等他什麽時候想通了,自然會來見你。”


    三百年前君辭練習招魂術時無意中招來幾個遊魂,其中一縷殘魂虛弱得不像樣,妖元靈力全無,竟是隨時都有可能消散。他一時興起便將殘魂引入一顆功效不明的丹藥之中,數十年後殘魂情況稍微穩定些,他又突發奇想將其投入丹爐,試驗一下能否將外來魂魄與宿主熔煉為一體。


    這樣大膽的想法在旁人看來簡直可笑,生靈有自己的獨特屬性,若屬性不合適別說融合,化灰,爆炸也是有可能的。


    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強行融煉,千萬個裏也不一定能成功一個。


    偏偏君辭還真成功了,他將融合好的丹丸放在靈力充沛之地,兩百年後化形成一位白衣赤足少年,並且十分正常……除了受損的妖靈需要不停地用各種珍稀藥材修補維持……


    君辭冷颼颼道:“他的一縷殘魂被我所救,現在跟著我過得很好。你不必再等他,他也不會見你。真想讓他安生,保重好自己做該做的事情才是正理。”


    兩位貴客就像一陣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千岩得知赤心錘被拿走的消息後趕忙跑來看望小吟,小吟撲在他懷裏哭得很傷心,他問他,小兮哥哥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千岩十分篤定地告訴他,沒有。


    三裏川鯉魚妖的那雙眼睛與千吟如此之像,他看到兮越維護紅泥的樣子就知道,他從來沒有忘了小吟,那個明知會萬劫不複卻還要無怨無悔去守護的傻弟弟。


    後記


    數月後,妖族傳出喜鵲族棲葉大長老曆雷劫失敗,即將不久於世的消息。


    人間雲城某家客棧的一位夥計向老板請假消失了幾日。


    漆黑的巢屋裏沒有點油燈,月光透過木槿葉子灑進窗子些許細碎的斑點,清幽安靜。


    一陣風吹過,窗子發出輕微的聲響。


    蒼老虛弱的聲音響起在空蕩蕩的房屋中:“你終究……還是來了。”


    一句話仿如石沉大海,無人回應。床上的將死之人卻沒有就此停止,繼續道:“我明白,說沒有怨恨那是謊話,好好的一株靈草,受盡烈火焚身之苦,最後更是淪落到要每天用各種補藥來維持和修補妖靈,怎麽會不恨?怎麽會不怨?可是怨恨的話,麵對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弟弟,又怎麽能狠得下心,怎麽怨恨得起來?咳咳……所以,最好的選擇便是不見。”


    巢屋中央的木桌上,茶壺憑空懸浮,微微傾斜將水倒入茶盞之中。飛到棲葉身邊。


    棲葉接了茶盞,費力飲下,又道:“我棲葉一生對得起族長,對得起喜鵲族,對得起千吟和她母親,對得起天地……咳咳……臨閉眼時才驚覺,唯獨對不起的隻有你一人。不說出這句話,我怕是閉不上眼睛,當年……終究是喜鵲族虧欠了你。”


    清風入窗,樹葉婆娑,無邊沉默。


    “謝謝你能來,讓我走得了無遺憾。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我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深信不疑。”


    “你會原諒嗎?”


    明知無人回答,固執的老人家還是艱難地說完:“如果能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


    他緩緩閉上了眼,隻留下一句輕盈得如同歎息一般的話跌落在無人回應的巢屋中。


    一


    兩棵手臂粗的脆棗樹在已在院子西北角紮根日久。


    沈乾一路看著滿樹新葉抽出,由嫩綠變成翠綠,終於隱隱約約嗅到些花香,心情大好地叫了梁毅來,在樹下鋪了席子擺了矮桌,就著涼花花的獨家點心一邊品茶一邊曬太陽。


    一朵蕊中帶蜜的棗花在微風輕撫中自枝頭飄然跌下,落在梁毅杯中,更增了茶水的清香。梁毅微笑,從懷中取出大紅喜帖輕放桌上,推到沈乾麵前:“下月初六,備好賀禮再來。”


    “嗬嗬,”沈乾咬著點心道:“沒錢。”


    梁毅大方道:“荷花釀管夠,喝不完可以帶走。”


    沈乾拍拍手上的點心屑,樂道:“這還差不多。”


    “還有,”梁毅飲下茶水,“大恩不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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