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頭,恍惚間遵守了三年。


    豐青青露出笑容。


    豐盛磊還是默默牽著妹妹的手。


    隻是場合不一樣。


    一間靈堂,兩床白布。


    周圍站著氏族裏的親戚老人,嬸婆叔舅。


    靈位上刻著父母的名字,老人們拍拍兄妹倆的肩膀,道:“你們父母是為了圍剿異鬼遇難的,他們拯救了許多人,死得其所。”


    三水臨心站在人堆中,望向兩行字,終究是垂著眼眸沒有說話,她把視線投到兩兄妹上,豐青青雙眼沒有矯正,有些斜視,依舊笑得無憂無慮。三水覺得鼻尖酸酸的。


    ……


    “哥、哥。”


    豐青青第一次喊出哥哥,是八歲。


    那天,父母出殯,回到家,靈堂前終於冷清了下來,兩盞燭光孜孜不倦地燃燒著,白色的蠟淚大滴垂落。


    也許是父母有靈,終於換回了豐青青的第一句話。


    豐盛磊將妹妹抱入懷裏,一同賞著月光。他依舊記得媽媽的話,無論將來如何,都要保護好自己的妹妹。


    在三水看來,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很早就暗示了什麽吧。


    望著兄妹倆相依為命,她的眼眸柔和了許多。


    ……


    男孩漸漸長大。


    馭命一族會關照孤兒,父親的戰友成為了豐盛磊的導師。


    但,他們隻會關照有價值的孤兒。


    豐青青被關在沒落的宅子裏,常年嗔傻的她,連門都出不去。


    “不痛,不痛。”她小心對著豐盛磊的傷口吹氣。


    小男子漢疼得齜牙。


    馭命氏族大多習武,否則也有獨門咒術傍身,幾番訓練下來,豐盛磊的小身板被訓練得遍體鱗傷。


    “哥哥,不哭,青青,陪你。”女孩幫他擦拭眼角疼痛刺激出來的淚花。


    再後來。


    三水臨心覺得世界的光影變幻得很快。


    豐青青被鎖在宅中,又是一年。


    這一年裏,她血脂過高,已經出現各種病狀,體弱多病加上無人照料,隻能臥病在床,生存空間也從深宅大院轉移到一方小床。


    有一天,豐盛磊渾身是血跑回來。


    他熬好藥,默默抱著豐青青,幫她紮好小辮子,扶著她走出幽深的庭院,再次沐浴在陽光下。


    “這次,哥哥不走了。”他注視著藍藍的天,說道。


    三水臨心聽見外麵狂躁的敲門聲:“豐盛磊!你給我滾出來!淬體浪費了老子那麽多藥材,你竟然敢挪用給你的殘廢妹妹!你知道其他人都已經開始學習掌控命辭了嗎!你除了長得虎一點,一無是處!”


    “哥……”豐青青聽見轟隆聲,小臉滿是害怕,不安地攥著豐盛磊的衣擺。


    後來,男孩被闖入的師傅打得遍體鱗傷,才堪堪止住怒火。


    師傅走後,三水臨心靜靜地看著豐青青,小姑娘麵部肌肉扯動都困難,卻幸福地躲在兄長的懷裏,凝望夜空的時候,眼裏裝著浩瀚星塵。


    “哥,想出去看看……”


    所幸的是妹妹雖然智力受損,隻不過是比其他孩子反應慢了些,並非完全癡傻,她也有自己的喜好,喜歡最近盛行的洋裙,蓬鬆的花邊,白色花絮裝的衣擺,典雅色調的裙子,比起布衫好看。


    八歲,豐盛磊帶著她入學幼兒園。


    隻是排擠太嚴重了,豐青青的麵癱表情也讓小朋友們害怕,甚至三水都攥緊拳頭。


    被欺負得多了,豐青青對外麵的世界有了心理陰影,不再出門,而身體日況愈下,隻能在床上度日,就像病怏怏的瓷娃娃,關在籠子裏。


    三水臨心已經隱約猜到結局了。


    豐青青病情惡化。


    豐盛磊愣愣地看著沉睡的妹妹,茫然無措。


    歌舞伎麵譜綜合征的詛咒之一,超憶症,所有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呈現在三水麵前。


    三水也明白,自己所看見的,都是豐青青的回憶。尤其是臨終前,豐盛磊細心照料的模樣,尤為清晰。


    “怎麽樣,【魂然天成】的力量你掌握了嗎?體驗如何?”白色笑臉的怪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她身後。


    三水看著他,說道:“了解了些,不怎麽討喜的力量。”


    “這可是觸犯禁忌的力量。”笑臉麵具的怪人說,“能夠根據他人的靈魂去讀取過去的記憶,這可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能力,也隻有你,才能輕描淡寫地認為力量不討喜吧。”


    “他後來怎麽樣了?”三水看著崩潰大哭的豐盛磊,莫名揪心。


    “我帶你去看看。”笑臉怪人臉上笑容愈發明顯,徑直朝著傷心欲絕的豐盛磊走去。


    豐盛磊呆呆地抓著豐青青的手,抵在自己的臉頰。


    後者無知無覺,一動不動。


    三水臨心發現,豐青青的額前,有光團緩緩飄出,那是女孩的靈魂。


    “青青……哥哥沒有照顧好你。”


    光影輪換。一縷陽光從窗邊升起,最後一絲光線收束於窗簾。


    男孩靜靜地陪同女娃,目光呆滯,整整兩天兩夜。


    三水不知道男孩那時候的內心經曆了何種變化,隻知道,他就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終於,第三天,房門打開。


    男孩獨自一人,為妹妹下葬。


    此後,他變得沉默寡言。


    三水發現他用手指去拉自己的眼角,扯得出現裂口,血淚流出。


    她詫異地捂住嘴,因為眼角的弧度,就像妹妹的歌舞伎臉譜綜合征,他抹上腮紅,收拾著妹妹的小人鞋,洋娃娃裙,還有慢慢蓄起長發,足夠他打出羊角辮。


    “豐盛磊!你瘋了?!”師傅再次見他的時候驚訝得合不攏嘴。


    男孩說道:“我是豐青青。”


    師傅隻覺得脊背發涼,破口大罵:“你妹妹已經死了!別整這些裝神弄鬼的玩意!”


    “不,青青還活著。她還活著……她要去穿最新的公主裙,她還要出去吃好吃的,她要出去交好朋友,她的未來還很長,不能斷送在這裏……”


    “認清事實,豐盛磊!你妹妹本來就活不了幾年,她是沒有未來的!”


    師傅的話仿佛鈍刀割在男孩心頭。


    “不!”男孩大吼,“青青還活著,我答應了媽媽要保護好她!她一定可以開開心心地活著!她穿不了的公主裙,我替她穿!她嚐不到的好吃的,我替她嚐!她想要見識的世界,我替她去看!”


    男孩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師傅微微蹲下來,看著刺眼的洋裝,眼神間陰晴不定,手關節捏緊又鬆開:“哼,冥頑不靈!”


    說罷,他甩手離開了。


    於是,男孩真的如同他所說的,認真學習女紅,換上白襪公主裙,吃起以前不吃的冰糖葫蘆。被周圍當作怪物,被無數人唾罵,被氏族嫌棄,隨著年齡增長,男女之別愈發明顯,他卻惶若不覺。


    男孩接替了妹妹的人生,代價是失去自我。他的心智恍惚,越來越認不清自己是誰,唯一記得,要讓妹妹快樂無憂地活下去。


    三水覺得心底酸酸的,望著男孩孤零零的身影,她卻無能為力。


    他抓著冰糖葫蘆,脆生生咬了一口,兀地發問:“好吃嗎?”


    男孩咀嚼了一陣,突然莞爾一笑:


    “好吃。”


    三水臨心暗自拭淚,她望見,白色的光團一直形影不離地陪伴著他。


    像雀躍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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