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病房靜謐,亮著一盞黃昏微弱的壁燈。


    “我明天去銀行把錢取給你。”


    徐燕時改簽完機票,把手機揣回羽絨服的外兜裏, 說完開始收拾東西, 電腦、充電器、一大包感冒藥……他目光微微一頓,腦海中又浮現那張倔強的臉,他不相信向園會哭,兩人認識那麽久, 他從沒見她為了什麽事情哭過。向園的沒心沒肺是出了名的。


    明知高冷這人說話不可信,他掛了電話還是改了簽——架不住現在長大了,臉皮薄,真哭了。


    老鬼見他低著頭出神,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正要問想什麽呢, 徐燕時很快把東西有條不紊地收進包裏, 幹脆利落地拉好拉鏈,頭也不抬地淡聲對他:“我改簽了, 明天回西安。”


    “這麽快嗎?”老鬼狐疑, “不是說留到周六嗎?工作上的事?”


    徐燕時“嗯”了聲,把包放到床尾, 人蹲下去重新綁了下鞋帶,手指嫻熟地打了個結,說:“私事。”


    老鬼點點頭,“那梁教授那你還去嗎?本來約了周六吃飯的。”


    “我明天早上去學校看他, ”徐燕時綁鞋帶的手指頓了下,慢慢說,“周六你們吃吧。”


    梁秦教授以前是武大的外聘教授,因為一個大學生ctf挑戰賽,同時帶過徐燕時和老鬼,當時他們的團隊裏,還有來自梁教授自己本校的兩個學生,張毅和封俊。


    “也行。”老鬼欲言又止地點頭。


    窗外夜色漸沉,風輕輕刮,樹影婆娑。


    病房內,氣氛安靜了半晌,老鬼終是沒憋住,輕聲問了句:“那你什麽時候辭職回北京?”


    徐燕時收拾差不多,正彎腰去拎包,聽見這話,微微一頓。


    壁燈仍是微弱,卻拉著他高大修長的身影,燈影憧憧,讓人莫名心安。


    老鬼覺得跟徐燕時在一起,就有一種,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感覺,所以他迫切地期盼他能早日從西安回來。


    徐燕時瞧他這急迫樣,把包斜挎到身上,環著胳膊,人靠著牆,光線暗,似乎是見他低頭笑了下,唇角的弧度微微揚起,就聽他低沉的聲音在病房裏響起:“老鬼,送你一句話。”


    “什麽?”


    “羊得養肥了宰,吃起來才痛快,”他站直,雙手抄進褲兜裏,“而且,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所以我勸你把車賣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老鬼似乎是愣了一瞬,幾秒後,這才支支吾吾地說:


    “我不是不願意賣……我跟你說過我妹妹的事兒吧,我承認當初買這是的時候我有點虛榮心作祟,想讓陸茜後悔。結果後來我妹妹說,她明年要結婚,想要一台車……”


    “你把車給她了?”


    老鬼這妹妹,徐燕時大學時候見過一次,不太討喜,一個女孩子滿嘴髒話,而且,有點暴力傾向。


    有一次跟老鬼拿錢,老鬼不給,妹妹二話不說罵罵咧咧上手就給了老鬼一個巴掌。徐燕時伸手幫老鬼攔了下,也被打了。


    老鬼當時一個勁兒跟他道歉,後來跟他說了妹妹的事,因為出生時沒照顧好,沒錢住保溫箱,從小身體就弱,經常發燒,脾氣也大。老鬼爸媽滿心愧疚,對這小女兒也特別慣著,總是讓老鬼一再的忍讓。老鬼爸媽思想封建,說是他們欠妹妹的,平日裏也都任打任罵。本以為長大後懂事了就好了,誰知道,老鬼妹妹變本加厲……不給錢就自殺,不給買車,就跳樓。花樣層出不窮。


    老鬼沒辦法,隻能把自己那台奧迪過給她了。


    所以,想從她妹妹手裏,拿回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你到現在都沒告訴家裏,你生病的事?”徐燕時擰著眉。


    “我爸媽農民,在北京又沒人脈,告訴他們也是幹著急,告訴我妹妹?她巴不得讓我快點去死。本來你沒回來之前,我聽了幾個醫生的意見我都決定放棄治療了,能給我爸媽留一點是一點吧,不想浪費錢再治療了……”老鬼倔強地瞥著頭,腮幫子抽了抽,像是在極力隱忍和克製,“但顧醫生說治愈希望還是很大的,誰又不想活下去呢?”


    老鬼捂住眼,滾燙的眼淚順勢而下:“我想過賣房子……”


    徐燕時打斷他,“房子留著吧,十萬,再想想辦法。”


    “我知道你也缺錢,你的錢,我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要不按九出十三歸來?”


    高利貸標準還法。


    “滾。”徐燕時氣笑,拿手推了下老鬼的腦袋:“你盡快還我就行。”


    說完,他收回手,準備離開。


    “等會把賬號發給我,走了,”想想又給了句忠告:“老鬼,別抱怨,也別遷怒,人不會一直走背字的。”


    老鬼看著他離開的俊挺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跟梁教授吃飯時,梁教授說的那兩句話,男人隻有在落魄的時候才最能體現情懷和風骨。


    當時,梁教授喝了些酒,說話也開放了些,沒平時那麽拘謹,滿麵紅光地搭著老鬼的肩,醉醺醺地說:“你信不信,這樣的人,贏他不傲,輸也不會輸的太慘。我從來不怕他起不來,你們這幾個人裏,我最不擔心的就是他。所以,你等著,他一定會回來的。”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人貴在什麽你知道嗎?”


    “貴在,不遷怒。”


    老鬼當時不理解,時至今日,他好像才明白過來教授當時那句話的意思。


    不抱怨,不遷怒。脾氣暴躁的小孩才會因為得不到好吃的糖果而遷怒父母的無用。


    真正的男人,所有負麵情緒自己消化。更不需要女朋友遷就自己所謂的大男子主義,坦蕩如砥,風骨華然。


    他想徐燕時應該就是梁教授說的那種人。


    ——


    向園感冒了,林卿卿跟她打電話的時候,頭昏昏沉,鼻音重,挺沒精打采的,說話也是有氣無力地,期間還窸窸窣窣吸了幾下鼻子。


    林卿卿開著公放,高冷一聽,以為她哭了,跟林卿卿對視一眼。林卿卿忙問:“組長,你沒事吧?”


    向園又吸了下鼻子,“沒事,感冒了。”


    林卿卿安慰了兩句,等掛了電話,想說讓高冷去買點感冒藥,等組長回來可以吃,結果高冷說:“向組長明顯是哭了啊,怎麽可能是感冒,你們女人不是經常在電話那頭哭哭啼啼的,男人一問,你怎麽了?然後又做作地說一句,沒事,就是有點感冒。我說多喝點開水,你們就炸了,我說感冒就感冒啊,你聽不出來我在哭嗎?”


    顯然很有經驗,久經沙場的總結。


    林卿卿:“陳經理看不出來是個會哭的女孩子。”


    高冷:“她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比如,空手扇巴掌。”


    “……”林卿卿一愣,“照你這麽說,那向組長是真的被老董事長訓哭了啊?”


    高冷:“八成,這事兒我得跟老大說一下。”


    不過等他跟徐燕時溝通完,公司裏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應茵茵直接在群裏艾特了向園。


    應茵茵:“向園,你沒事吧,我伯父說你跟老董事長發生了爭執,怎麽了?”


    這種陰不陰陽不陽又間接透露了自己是關係戶的語氣。


    向園當時準備登機,隻是皺了皺眉,沒太理會,就發了句:“沒事。”


    誰知道,等她下飛機,一開手機,群聊999+條,群裏已經大張旗鼓地熱烈討論了起來。


    應茵茵跟她銷售部那幾個小團體一唱一和配合無間,明裏暗裏把她損了個遍。


    應茵茵:“聽說董事長挺生氣的,現在還在開會,說要好好整治我們西安這邊的風氣,年終獎才發了一筆,不會第二筆就沒了吧?我可不幹啊!好不容易才等到年底的!”


    王靜琪:“有些人真的是,太會惹麻煩了。”


    小玲:“我覺得好丟臉哦,老董事長那麽溫和的一個人哦,怎麽會生氣啊,我第一天見他批評人呢,西安分公司這下要出名了吧。”


    尤智:“小玲姐姐,說話就說話,麻煩你不要加語氣詞,一句話裏夾雜著哦,啊,呢,吧,母雞嗎?”


    高冷:“靜琪妹妹,大家都有犯錯的時候。而且,這個問題,我們之前也反映過很多次了,向園組長沒做錯吧,她也是為大家說話啊,你們怎麽還倒打一耙?”


    “……”


    應茵茵大約也是怒了,什麽話都往外蹦。


    “你們技術部的男人都這麽單純嗎?長得漂亮是不是幹什麽事都可以被原諒?我大伯說的會有假嗎?老董很生氣是事實吧?緊急召開會議討論的就是這事兒,如果因為她扣了我們一年的獎金誰負這個責任?你們都昏了頭了吧?”


    “我現在就一句話,誰闖的禍,誰負責,別連累整個公司。”


    xys:行了,我負責。


    向園沒看到這段對話,她剛出航站樓,饑寒交迫地坐在出租車上,外麵漆黑一片,她低著頭,快速翻到底部,麵無表情地對著手機劈裏啪啦打下一串字:


    “今天這件事,有人覺得我做得不對的在群裏吱一聲。”


    發完,她抱著手機等。


    沒一會兒,就“咯噔咯噔”連著蹦出幾條。


    應茵茵:“你做的就是不對啊,怎麽還怕我們說了呀?你從進入公司以來,哪件事不是給你開了先例?年休假?我們都沒有這待遇。”


    應茵茵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指責別人的時候,從來都是理直氣壯的,仿佛自己就是聖母高潔的白蓮花。


    向園都懶得理她,懶洋洋地靠在出租車座椅上,在群裏回了一句:“哦,應茵茵一個,還有嗎?”


    沒人吱聲。


    王靜琪和小玲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沉默了,大約是被向園這隔著屏幕都要噴薄而出的殺氣給震懾住了。


    向園給賴飛白打了個電話,非常鄭重地請他把電話轉交給老爺子,賴飛白很少聽向園這麽鄭重其事地口氣,也不敢耽誤,一臉莊重地敲開了老爺子辦公室的大門。


    老頭坐在沙發上,褪去了大衣,隻穿了西裝小馬甲,裏麵是件熨帖合身的白襯衫,兩眼放光地看著麵前矮幾上熱氣騰騰、蓋被水蒸氣頂得隻撲騰的小火鍋。


    賴飛白一看他辦公室大門緊閉的,就知道在偷吃了,不過司徒明天很磊落,也沒藏,反正就是一臉寫著“我餓了”。


    賴飛白捂著電話遞過去,“向園電話,挺嚴肅的。”


    向園像極了她奶奶,真生氣的時候司徒明天還是怕的,兩人隻要不觸及原則的問題,都能坐下來好好聊,但是一旦觸及了底線,司徒明天也是個倔強的小老頭,一萬個不從。


    他接過電話,讓賴飛白趕緊把火鍋關了。


    “喂?”


    向園:“別藏了,都聽見鍋蓋撲騰聲了。”


    司徒明天咳了聲,“說正事兒。”


    向園把西安這邊經費、差旅費報銷以及時間安排上的不合理,一一跟司徒明天解釋了一遍,司徒明天聽了半晌,問:“你的建議?”


    向園一點一點提完建議。


    司徒明天看了眼賴飛白,其實對他來說真的無所謂,反正這個公司明年也要關了,就當是給這個小丫頭玩票,鍛煉鍛煉都行。沒什麽猶豫,就讓賴飛白照著向園的意思,把所有的出差條款都修改了一遍。


    很快,一小時後,一份熱氣騰騰、嶄新出爐的《關於西安分公司差旅費報銷的修改辦法》發送到全公司每一位員工的郵箱裏。


    整份工整、莊重的文件最後,還附上了一句話——


    董事局經過深思熟慮,采納了西安分公司技術部副組長向園同誌的意見。


    本司法辦不足,也希望各位員工多多監督,多跟向園同誌學習。


    然而,西安分公司所有員工的郵箱裏,附件言裏多了一句話——


    本法辦暫行集團正式員工(a\\\\b\\\\c合同製員工),實習生除外。


    縱觀整個西安分公司,隻有應茵茵這個關係戶,是實習生,因為她總部的名額沒下來,一直是以實習生的合同簽的。


    附件底下還特意附了一張高清的大紅名單。


    是公司集團員工的簽約合同說明。


    東和集團的員工等級說明從高到低依次分為a、b、c三類,a類基本上早年老員工,算是開朝元老級別的人物,每年都會有一定比例轉正的名額,但是這幾年集團效益下降,加上競爭壓力大,名額逐年遞減。包括在去年,類似西安這邊都沒有名額,所以應茵茵,至今沒有轉合同。


    還有一部分a類博士特聘到總部研究機構的。


    剩下的b類是校招本科大學生,麵試筆試過關,算是各高校的高材生,類似徐燕時這種。


    c類就是技術部李馳這種社招類型。


    但因為西安分公司是12年才創立的,分配過去的基本上都是c類的,徐燕時這樣的b類員工本就不多,整個公司b類的人數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那張名單表上。


    向園的名字後麵,赤惶惶地跟著一個大寫的a類。


    ——


    技術部小群。


    高冷:我有點懷疑我自己的眼睛。


    尤智:我也是。


    施天佑:+1


    李馳:這妞到底什麽來曆?


    張駿:整個公司園姐一個人是a類啊,她好厲害啊。難怪她有年休假,a類的年休比我們多出五天呢,而且福利也多,羨慕。


    高冷:寶藏女孩,我想拋棄書姐了,我要去追園姐。


    尤智眼疾手快把這條截圖發給了陳書,五分鍾後,一陣震天動地地高跟鞋聲從走廊裏傳來,緊接著,高冷慘叫劃破天際。


    向園手機忽然一陣。


    亮起一條微信,“徐燕時,你是不是知道向園的合同,才對她這麽好的?”


    但是很快就撤回了。


    撤回人,應茵茵。


    緊接著,又緊鑼密鼓地發進來一條,“對不起,發錯了。”


    向園盯著手機,冷笑。


    挑釁?


    還能不能再假一點?


    很好,回:“沒關係,實習生。”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十二點前還有一更。


    兩百個紅包。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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