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交代的事情並不複雜。


    昨天下午,被嚇唬過一遍而不知所措的弗蘭克在路上意外撞見了那個攤位的老板。


    老板開始心不在焉,發覺弗蘭克是個年輕又缺錢的新麵孔以後,就以需要找人幫忙的理由讓他晚間看著港口附近的動靜,並且提前預支給他五百科爾盾的薪水。


    五百科爾盾足夠弗蘭克一個人省吃儉用過上一個月,何況老板還承諾後續雇傭他到攤上打工。


    作為一個差點能把自己餓死,情急之下想當賊又失敗的人,弗蘭克欣然答應。


    好不容易接到工作,他也想恪盡職守,害怕自己不小心睡著,甚至先找了一戶人家的稻草垛那裏歇了一會兒,然後就如約在晚上來到了沙灘附近,坐在沙灘上開始檢查碼頭的動態。


    夜晚的沙灘鮮有人跡,但整體環境算得上清新怡人——直到炮聲響起以前。


    弗蘭克在這之前就發現了海盜船,也知道老板叫自己觀察附近的人與物,於是在風平浪靜時把特征如實記下。


    他以前甚至沒怎麽看過海,對真實世界的海盜並沒有了解,卻有閑情分辨被月光照亮,因海風被吹皺的旗幟,能看出上麵的圖標。


    黑底的海盜旗圖案簡單而明了,中央一顆經典造型的頭骨赫然明了,戴著一頂蔚藍色的三腳帽,卻有半邊眼窩被眼罩完全覆蓋。


    而頭骨下方交叉的骨頭,則被替換為了彎刀和長劍。


    另外的特點在於一隻簡筆草率勾勒的獅鷲,處於長劍的劍尖,還被打上了一個叉號。


    別的弗蘭克不清楚,但他知道海盜旗上的額外標注是一種恐嚇與警告,不僅能表示威脅程度,也表征著海盜團所對抗的立場——獅鷲正是克羅利王國的象征。


    饒是弗蘭克也能發覺這是海盜團中的特例。其他傳聞中的旗幟最多把仇人姓名刻在骷髏上,點綴骸骨象征取走仇人的頭顱。


    而外觀樸素平常,卻直接宣布對抗一個國家,這簡直聞所未聞。


    但當時的弗蘭克沒來得及想那麽多,正繼續觀察,哪知突然就有人放了一炮。


    “然後你就跑了?”


    弗蘭克搖搖頭,但有些遲疑。


    “我其實就躲在附近,還想著看看情況……都開炮了,我肯定是要躲的。”


    懷有僥幸心理的弗蘭克並沒有走遠,隻是在港口附近找到一個遮蔽物,然後繼續觀看詳情。


    再往後,感覺海上好像平靜了許多,他就如願觀察到了海盜船的“對頭”。


    緊隨而後的,就是第二聲炮響。


    兩聲炮響實際上都來自海盜船,而開炮攻擊的對象則是一艘詭異的黑色貨船。


    “那艘貨船很奇怪,我隻是因為形狀和輪廓才覺得那是艘貨船。”弗蘭克皺眉,“大小大概比海盜船大上一圈的樣子,人影也看不見……除了窗戶,幾乎所有地方都是黑的。”


    現在,海盜船已經停泊在港口,附近除了各種貨運船隻的船主或者水手不得不靠近回到自己的船上,其他人多多少少有些都不敢接近,畢竟鮮明的旗幟擺在那。


    作為有自保能力的人,莫甘其實是想去看看,但畢竟自己一時有事,也不想在有一定了解前就“拋頭露麵”、多生是非——他不是橫衝直撞的莽夫,從不打無準備的仗。


    但弗蘭克之前也是去過一趟。畢竟一直緊盯著海盜船這個大型“事件”直到靠岸,他是真的一宿沒睡。


    而根據記憶,弗蘭克也能由已有的海盜船大小推斷出貨船的大小。


    之所以有這個麻煩的需要,也是因為兩炮以後,貨船就隱於海平麵上,徹底消失不見。


    “簡直像是一艘幽靈船!”


    弗蘭克全程看了情況,確實有發言權。但他擰著眉毛,到現在自己都沒搞清楚原因所在。


    “我當時主要看的是海盜船麽,主要因為是它開的炮,但貨船那邊也偶爾看兩眼,不會走神。我感覺上一秒我還看見貨船在一邊,再過幾秒,它就徹底不見了!”


    莫甘聽他繼續碎碎念自己如何如何驚訝,怎麽怎麽用偷雞摸狗的身法湊近了正在停船的海盜船,看見上麵幾個卷起褲腿的水手,連有幾個禿頂都記得清楚。


    同時,他眯了眯眼,自個兒在腦海裏搜刮線索,簡單想了想。


    藍帽子黑眼罩、刀劍打叉、指名獅鷲的海盜旗……


    似乎有那麽一點印象。


    獅鷲象征著勇氣與高貴,而克羅利王國的代表守護獸正是獅鷲。


    倒不是科爾王國用不用主動向這樣給鄰國示威的海盜船主動出擊的問題,與科爾隔海相望的克羅利王國恰巧就是三十年前的戰爭對象。


    因為一些遺留原因,兩國現在也隻能說關係適中,算不上非常友好,和睦到要為人出頭的鄰邦。


    問題在於,他們現在在大陸的南側,而克羅利王國在隔著海灣的大陸以北。


    抵製克羅利王國的海盜船,為什麽會離克羅利王國有足足一塊大陸的距離,兀自跑到了科爾王國另一邊的海濱?


    如果是想在比較缺少攻擊性的地方休整隊伍倒還合理,但最奇怪的是,它竟然還公然蓄意開炮,鬧出這麽大動靜,然後大清早如此招搖大膽地停在港口之上。


    另外,還有那艘目前情報最少、如今失蹤不見的黑色貨船……


    缺少線索,饒是莫甘也暫時無法推進。但弗蘭克倒是還有話要說。


    “我是真的懷疑,那艘貨船上會不會有鬼。我不是說真的鬼啊,不是像幽靈啊鬼魂什麽的,就是人心裏有鬼的那個鬼。哪裏有船會把自己整個遮遮擋擋,弄的那麽嚴實,明明是被攻擊的一方,但是比起海盜船,竟然撒丫子就跑!這不是心裏有鬼,什麽是?”


    莫甘頓覺得這小夥子腦回路異於常人,但也很有興趣傾聽。


    “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雖然黑色貨船確實可疑,但一般人的想法不會是第一時間從這個角度開始揣測。


    雖然看得出來,這個弗蘭克對海盜船並沒有大部分海邊居民一樣口口相傳的“燒殺搶掠”基本印象,大概率是幼年居住在內陸隻看過虛構書籍的孩子,但也不至於從底子就開始陰謀論。


    當然,莫甘一點都不介意這種陰謀論。


    不大肆宣揚影響其他人的情況下,他非常欣賞這種能夠往極端方向擴展的思維,把最壞可能列舉清楚的行為習慣——因為這才是他的專長。


    弗蘭克也有些心虛,“我見得人多了……有些家夥就是心思很壞!說不準是那貨船上有什麽隱形的人,和船一樣讓人找不見,跑去殺了海盜船上的人才打起來的。”


    “哪些家夥?”


    “我哪裏知道……”弗蘭克小聲嘟囔,“像那種和女王陛下作對的人一樣的壞人……”


    莫甘這回更驚訝了。


    主要這種動不動摻雜進女王陛下的套話,他隻曾經在貴族家庭教師的課堂裏聽到。


    這類話術教育倒也不是洗腦,因為這種套話就像上流社會的“回答模板”,怎麽說也不會出錯。


    哪怕真百密一疏,有人敢指出就能被無端扣上一個藐視女王的罪名,吃力不討好。


    莫甘需要練習的科目和貴族小孩不一樣,父母也對社交場合不感興趣,聽幾天就倦了。


    但他也有做過了解,畢竟這種貴族家教針對的對象,很大程度上就是他賺錢的潛在市場。


    難道這孩子孤身一人,流落他鄉以前,還是個年輕的小貴族?


    那怎麽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回頭客?”


    也正在這時,昨天見到的攤位老板從附近走了過來。


    今天他的比昨天收拾的妥帖,看不出什麽端倪,穿著也更正式,一直捋著絡腮胡子,隻看到了莫甘一個側臉就招呼了過來。


    “今天有什麽要買的嗎?又或者,您是想用龍鱗的線索換一點什麽東西?”


    誰又沒有一個營業模式?


    國王可以有,惡龍可以有,勇者可以有,連騎士團最張揚跋涉的暴躁獵犬都懂得在女王探訪時蹭人裙擺,像一隻轉世重生進了惡犬身體的小貓咪。


    莫甘當然也有。


    他是個商人,要適當討好足夠慷慨的老板或合作對象,需要掌握恰如其分的反應尺度。


    “昨天看您這邊的貨物挺好,我今天當然也要來看看。這不正巧?你們這邊的水蟲卵質量不錯。”


    他嘴角勾起十五度,做出一個標準至極的微笑,表情夾帶的感情色彩連說話時都巋然不動。


    “已經買好了,你這新來的小夥計辦事妥當,三下五除二就賣給我一個好料。”


    一旁的弗蘭克寒毛直豎,幾乎不敢置信麵前這個把做作和虛偽掩飾到極致的人和剛才、昨天是同一個人。


    可見人的底線從來都是自由的,這個道理放在莫甘身上,更是確確實實、當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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