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安全局大樓三層往下,沼澤已經完全占據了建築,牆壁都被侵蝕得鼓脹起來。牆皮蜷曲剝落,每麵都被漆黑的苔蘚、藤蔓和荊棘覆滿,——這些植物沒有其它任何色彩,看著像是腐敗的血管。


    幾株輪廓如毒蛇的黑色古木從沼澤深處探向走廊,枝杈尖銳蜷曲,像是野獸的利爪,末端觸及地板,緩緩舒張著,散發出一股迷離的甜香。


    寧永學不由得停下腳步。


    他稍作凝視,目光穿過交錯的枝杈,看到一個身份不明的活人被樹木串在繁茂的樹杈深處,就像托在嬰兒酣睡的搖籃中。


    氤氳黑霧環繞著那人流動。


    那人全身都是豁口,像是用匕首劃過的紅酒袋子,往下流淌血水,浸染著刺入傷口的枝枝杈杈。


    大股血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被汲取,滋養樹木生長,他的身軀也逐漸幹枯。盡管如此,那人依然麵帶微笑,神情溫柔似水。


    他用自己刺瞎的雙眼凝視古木,仿佛擁抱情人一般撫摸著崎嶇的樹皮,低語著難以分辨的愛情的歎息聲。


    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是種自然現象,絕非人影分離的囚犯可比。


    妨礙行動也好,探查安全局也罷,詛咒囚犯們總能有個理由,但有任何必要硬造一個巨大的林地,還得鋪好荊棘、樹木和苔蘚地勢嗎?


    總不能是為了提供視覺享受,再說這地方也沒人打牌。


    他不由得聯係到雙生之禮的禱文,想到沼澤和林地,想到劃破脊背的荊棘和纏繞雙足的根須。


    如今他已親眼看到了絕大多數實例,哪怕隻是冰山一隅,也能證明禱文不隻是隱喻。


    也許人們順著道途前行時到某處,就會陷身於困苦扭曲的異境跋涉,而通過某些途徑,人們也能召喚它們侵蝕現實,就像往湖泊中倒入墨水。


    一切都是猜測。


    “你不繼續走了?感謝那邊的人體警示牌,至少他讓你多了點耐心。”白尹在他身後的台階上說。


    她一邊說,一邊拿探照燈對著樹中人晃了晃。他笑得非常甜蜜,像是在做美夢。“要是你落在裏頭,滿身都刺著樹枝,你會夢見誰呢,詐騙犯先生?”她問道。


    寧永學回過身看向對方,一時半會沒說話。他總不能說自己從沒做過夢。


    “雖然我想說點更難聽的,不過看你一臉猶豫,連話都不會說了,還是很難得。”白尹又把探照燈光晃回來,對準寧永學,“可以別木然地盯著我發愣嗎?”


    他又想起了白尹站在樓梯口陰影中打量自己的神情。“剛才我在樓梯口受驚了。”寧永學搖搖頭,他似乎有些困擾,“我是說真的。”


    “一路過來怪物沒嚇到你,我卻嚇到你了。”


    “你比它們更出人意料。”


    “你可真會說話。”


    寧永學往身後的窄樓梯退回一步,站在她身旁。“當時你躲在陰影裏一聲不吭,看著像個女鬼,我差點以為你要異變了。”


    白尹關上探照燈,很快附近又陷入一片黑暗。探照燈的電池畢竟是有限的。


    “我可沒躲起來,隻想往下一層走,這是我們說好的。”她眺望著黑暗的走廊說,“不過,當時看你的小動作,我就覺得你很奇妙,像是在舞台上扮獨角戲。”


    “你都看見了什麽?包括心理活動嗎?”


    “我會猜測,”白尹說,“隻是猜測——你覺得我還站在顧叔旁邊;你覺得我聽見我爸叫我,所以我就猶豫了;你覺得我該往前半步,然後又往後半步,反正就是動不了,不知道該往哪走。當時你沒怎麽多想就想往旁邊伸手,要我猜......”


    “不能是想拉住你的手嗎?”


    她笑了:“不合你的風格,分明就是想搶探照燈。”


    “確實不合。”寧永學隻能聳聳肩。


    “跟著就是拋棄所有人,一個人往後退吧?這是什麽?某種奇怪的本能嗎?”


    是的,是本能,對一個僅僅信任自己的人來說,這就是本能。畢竟正常人幾乎不可能接受他的行為邏輯。


    “我多少還是把你當成了迷途少女。”寧永學說。


    “迷途少女嗎?用詞是很文藝,但你可真會說笑。就算你走上迷途了,我也不會走上迷途。你才應該看看你自己,冒險家先生,一路追著所謂的秘密無法自拔,看著和掛在樹上做夢的人也差不多。”


    也許她說得對,他以自我滿足的方式追尋著秘密,和常人不大像,反而和做夢的人很像,心無旁人,也不在乎危險性,——最多不過是把危險降到勉強能容忍的地步,然後一步跨入其中。


    “我已經習慣了,”他說,“不過我沒法讓別人習慣。”


    “剛才我要怎麽才能提醒你,你一臉迫不及待,又急躁,又神經質,連自己的處境都看不清了?在你挨個擊殺那群布娃娃的時候?在你突然一聲不吭抬腳離開的時候?還是你站在拐角一臉遲疑,瞳孔沒有焦距,陷入漫無邊際的懷疑和沉思的時候?你自己能看到這些嗎?”


    寧永學轉過身,對她舉起手:“我投降,我輸了,非常抱歉。”


    白尹偏了下目光,避開他的注視,仿佛要端詳牆上黑色苔蘚的輪廓構造一樣,不過,很快她又轉了回來。


    “不必介意,”她說,“在你挨個開槍打爛布娃娃的時候,我已經想拋下你先走了。你留在那兒還能給我們墊背,不會拉著其他人一起發瘋。不過,當時我也沒想到,我拋下你的速度還沒你抬腳快......簡直毫無征兆。”


    “是嗎!”寧永學放下手臂,點點頭,“那我良心就過得去了。”


    “你可真是不賴。”白尹眉頭稍蹙,“變臉就像翻書,剛才還在懺悔,然後又滿臉開朗了。”


    他隻能保持微笑,畢竟她也沒說錯。


    “我隻是介意你會介意的事情。”寧永學攤開手,“不過話說又回來,要想通過走廊,也許該準備全封閉的防毒麵具。你有什麽印象嗎,英雄小姐?”


    他還是需要她引路,這事自己一個人沒法辦,除非他敢一次又一次使用窺伺。


    “你覺得我是什麽?”


    “嗯......”


    “看起來像是人類的外部記憶芯片吧,是不是?真沒想到,其他人都在安全局和古老的恐怖相會,你卻能先人一步走進科幻電影。想來切下你的四肢換成機械義肢,其實也很順其自然。正好你痊愈得很快,即使在黑診所把電纜線插遍全身,也不會出什麽大礙,是吧?”


    “呃,我完全不懂科幻創作,你還不如問我裂顱妖的傳說。”


    “嗯......比如?”


    “比如它從哪個古老民族起源,具體的時代和衍化,諸如此類。”


    “你可真是老派。”她端詳著寧永學,“我對森林和狩獵沒有實際感觸,跟了你一路,還是覺得你和海場本地人沒區別。隻有這句話特別真切,聽了我就覺得你從諾沃契爾卡斯克來。”


    “為什麽?”


    “我們隻關心裂顱妖在血漿片裏怎麽吃人。”


    “我在老家隻能看些古老的神話典籍。”他聳聳肩說,“雖然海場的公寓房間裏擺了台電視機,但我隻看新聞報道。”


    事實是他根本沒開過公寓的電視機,不是在寫稿讀資料,就是在劃下次考察的路線。


    “好吧,不像森林先生的森林先生。”她搖頭說道,“說回防毒麵具吧。我記憶是不錯,這點我不否認,但我當時的印象已經有年頭了。我沒法保證防毒麵具還放在那兒。”


    “當初是哪些庫房?”寧永學問她,總得試試再說。


    “一層三號,靠左側往裏;三層五號,靠門往右;四層二號,靠右側往裏。”白尹用探照燈從下往上挨個示意,每說一句就停頓半晌,“再往上走我們就得回去了,估計會被逮住吧......十有八九。到了那時候,你可得祈禱我爸能給你好臉色看。總之,附近的庫房就是這些。安全局大樓的中小庫房很多,擺放也很亂。”


    “你談論這棟現代城堡就像我談論森林。”寧永學說。


    他覺得白尹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特別優於常人。不過,她似乎根本沒打算利用,更完全沒當回事,既缺乏努力的動力,也缺乏前進的願景,甚至都不想應付長輩。


    她說話的方式也是,除去當時接近崩潰的一次以外,她的語氣都讓人摸不透情緒,仿佛本來就沒有什麽情緒。


    “我還小的時候,父母剛搬到這邊,屋子也還在裝修,我差不多就住在安全局裏。認路也好,必要的沉默也罷,都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性。”


    白尹說著朝往上的階梯側過臉,把探照燈也打開。“我想也隻有四層能去了,”她的目光穿過狹窄的樓梯間,向遠方投去,“要是你還沒放棄,就趁著他們還沒下來快點動彈。”


    她自己缺乏願景,卻很願意照顧別人的希望......真是奇異。


    寧永學請她帶路。


    “那就出發吧,詐騙犯,拿到防毒麵具就回來。拐兩個彎經過角落的衛生間,再往前直走就能到監牢入口。”她說道,“但願我還能在自己的枕頭上醒過來。”


    “至少你能拿我墊背。”寧永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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