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曲奕空道。


    “我隻想問一個問題,曲老師。”寧永學麵色沉痛。


    “什麽問題,寧同學?”她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根本不吃這一套,但她還是跟著說了。


    他也眼都不眨一下。“在你動刀以前,我們來倆做個約定吧。”他說,“每年的節日你都來見我一次,給我的墓碑獻束花。”


    “你這話還是像以前一樣很不得了啊。”曲奕空把臉湊過來,對著刀刃呼出一口白氣,露珠立刻凝結其上。“我可不想帶著愛意殺人,”她道,“簡直比單純的殺人還有病。”


    “我當初是帶著愛意殺你的。”寧永學說。


    “因為你有大病,寧同學,你總是把現實當成銀幕舞台,除了一如既往的好奇心,就是考慮怎麽滿足興趣。”


    是的,他當時確實很享受,特別是刀穿透兩個人的時候。


    “但你也看到了,”寧永學攤開手,因為有刀抵在喉嚨上,他不太敢聳肩,“我遵紀守法,我從沒幹過有違道德良知的事情。就算我這麽做的理由和道德沒關係,我也比那些有關係的人更堅決。”


    “是因為這座城市栓著你吧。如果在一個沒有城市、沒有秩序的地方呢?到那時候,你又會變成什麽?”曲奕空似乎也有了點好奇。


    “我不一定非得要城市拴著。”他說。


    “那是什麽?”


    他倆對視許久,她的個頭其實比他低,不過她和人對視從來沒有仰望的意思。“如果你願意,可以是你。”他笑著說。


    “你這家夥......”


    “曲奕空心有良知,從小就在修習殺人的技藝還是遵守秩序;雖然根本沒記住同學的名字,卻能不厭其煩地挨個控製他們;自己三年裏隨便對付著吃飯,倒是在照顧別人的時候親自下廚,耐心十足地調味;而且,從頭到尾你隻對我提過一個請求,——就是拜托我把他們搬下去,對吧?”


    “就算你這樣吹捧我,又能怎樣?”


    “曲老師對人這麽溫柔,如果能給她的寧同學也分一份,寧同學一定能把她當成自己棲居的城市。”


    曲奕空默然注視了他好久,然後把刀放下來,視線轉向湯鍋,不聲不響地舀了口湯。“味道還不錯,”她說,“自己舀著喝吧。我去看看那邊的情況。”


    “你倒是跑得很快。”寧永學陰陽怪氣,“可比你揀錄像帶被抓快多了。”


    “少說廢話。”她把臉一偏,嗬斥說道。


    “你連這種事都回答不了,還怎麽當族長?”


    練功服少女一皺眉頭,又回瞪過來。“那你來說說我要怎麽當?”


    寧永學在她的注視中想了想。“靠剝削勞工吧。”他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著,一邊給自己舀了碗湯,“不過你會剝削得比較溫柔,是不是?”


    “你這混蛋......”


    然後寧永學給她也舀了一碗,放在她手心裏端著:“你看,你已經開始剝削我了。”


    “什麽玩意?”


    “要我給你吹涼嗎?不過這麽做的話就是壓迫了,真可怕,你平時也會這麽壓迫下人嗎?”


    “別說了,我自己來。”


    寧永學端起自己的碗,咽下一大口。


    “不過也沒關係,”他又道,“你可以盡情剝削我,曲族長,隻要你每天給我燉一鍋湯,你卑微的下人寧永學就沒意見。我可以幸福地活在你的獨裁家族裏,給你幹各種髒活、累活、見不得光的壞事。別說把你的同學搬下樓,要成天我背著你代步都可以。”


    “我說你這人真是......”她歎了口氣,“至少換成牽著馬吧?”


    “那我們可以找個椰子,拿你的刀劈成兩半。你在上麵咣當咣當敲椰子殼,冒充馬蹄聲,我在下麵背著你往前走。這樣一來,你就不會覺得是讓人代步了,你覺得呢?”


    曲奕空稍作思索,忍不住噗一聲笑了。她一邊笑,一邊把短刀又架了上來。“我覺得你的腦袋更像椰子殼一點,敲著一定很響。”她說。


    “抱歉,曲族長,我錯了,請不要殺我。”


    她收刀回鞘。


    “話說回來,這把刀到底是什麽?”寧永學又提問道。


    “族長的信物,權威的象征。”曲奕空眨眨眼。她把碗捧在手心,也咽下一大口,“爺爺說它是家族的天命之兆,拿著它的人就是......既定的族長吧。”


    “你們還在用這種過時的橋段騙人嗎?影視劇都不流行這一套了。要是我拿著這玩意到處嚷嚷,說我是你們曲家新的天命之兆,他們肯定會找人把我沉進海裏。”


    “快點喝完湯,”她閉上眼睛,“待會兒你跟我一起去看那邊被綁起來的傻瓜們。”


    “獨裁家族的獨裁繼承人開始剝削她的勞工了!壓迫已經——”


    曲奕空一口喝完湯,然後把勺子敲在他頭上,發出咚得一聲。“別抱怨了,起來幹活。”


    寧永學把空碗放下,摸摸腦袋。“那我可以問第五遍了嗎,曲少俠?”他說。


    “曲奕空不懂怎麽在荒野和森林旅行,後麵也許還要剝削你一路,這也沒關係嗎?”


    “我會備好所有東西。”寧永學對她笑笑,“你隻要帶上你自己就夠了。”


    ......


    自己左耳的耳釘已經摘了下來,不過曲奕空還把另一枚戴在她右耳上,搭配她遮掩傷口的黑色頸環,頗有種奇妙的韻味在內。


    正因如此,寧永學也不清楚曲奕空怎麽看待她發了瘋的同學們,當然,他也不在乎,——他從來就沒在乎過。


    這種事他見得太多了,一點也不稀奇。和憐憫相比,他更在乎自己終於約到了這家夥,可以來場兩人長途旅行了。


    隻要有曲奕空在,來自信件的不安和威脅能減輕不少,旅途本身也能愉快很多。就算在國境線關卡遇到什麽麻煩,曲奕空能給的名號,也比他一個隻有持槍證的內務部臨時工可靠太多了。


    他搬開櫃子,拖開擋住臥室門的沉重家具,練功服少女則在沙發上端著湯,一邊咕咚咕咚喝,一邊盯著他看。她把上身趴在在靠背上,胳膊搭在沙發頂上,倒是像隻慵懶的貓。


    若不考慮體格差別,這一幕頗有種舊時代地主和勞苦包身工的構圖感。


    寧永學必須承認,為了在分別前順利約到曲奕空,自己耍了很多花招,現在就是他付出代價的時候。


    他推開門,看到一縷陰晦的晨光從臥室的小窗照耀下來,倒是有種溫馨感。曲奕空手裏端著碗,從他身後繞了出來,打量滿屋子人,或者說——醒來以後依舊神誌不清的學生們。


    路小鹿盯著他倆,好像見了綁匪一樣表情恐懼,冷汗直流,可以認為她思維姑且完整。至於其他人,別說認清情況,就算尋覓理智也很難。


    至於徐路,他精神不錯,這是自然。敲門人沒了,但洛辰的邪念還在,——她選了個曲奕空以外的人附體,而且她認定了徐路。


    從結論來看,她選擇身體的條件和性別無關,她隻在乎出身地位。


    通俗點說,這家夥想替代徐路,從住著破敗公寓的普通人,一躍成為可以隨心所欲揮霍家產的富家公子。現代社會秩序井然,就算她隻是個邪念,她也知道社會資源的重要性,知道要挑個怎樣的家夥附體。


    “終於來了啊?”洛辰的邪念在徐路的身體裏說,“談情說愛的感覺怎麽樣?忘了這裏還有一堆瘋子等著送去瘋人院嗎?”


    “你這東西根本不是人,怎麽能理解我的感情有多深?”寧永學開口,“說說你想怎麽死吧。”


    “你給我安靜點!”曲奕空說著把空碗拍到他手裏,接著又給他胸口來了一拳,“這種時候就別故意押韻了。”然後她往前一步,走向徐路,“按你本來的想法,你是打算附身我,其它人都不可能活得下來,是這回事吧?”


    “還有其它可能嗎?”洛辰說,“這裏除了你和徐路,還有其它權貴子女?”


    “你還真是對道途一無所知啊,邪念。”曲奕空說著站到徐路麵前,“現在我把手伸出來,要是你想附身我,你可以試試。”


    徐路盯著她,很久很久。寧永學覺得曲奕空這句話含義頗深,仔細一想,當時洛辰的邪念確實隻擾亂了她的肢體,完全沒影響過心靈和思維。


    按尋常的方向考慮,這是曲奕空的家族想保護他們的繼承人,給心靈設了防護,但換個角度想,需要心靈防護的就一定是她嗎?


    曲奕空不是單純心懷殺意,是思維、意識全都被利刃之相給填滿了,本人的記憶也都割裂開來,像是打碎之後又粘起來的玻璃。就因為這個,她無法清晰地認知自我、過去和存在。


    從寧永學的切身經曆考慮,她意識中的刀刃可能比她手裏的刀刃更鋒利,如果有什麽人能讀心,冒然偷取她未經防護的思維,也許就像是把刀拔出來,捅進自己腦子,個中下場怎樣,隻要想想和她爺爺一起用過銀刺的人就行。


    所以想要完全附體她的東西......


    “所以你也想表現一下正義感嘍?”洛辰提問。


    “就當是這回事吧,”曲奕空蹲在被她附身的徐路麵前,“你廢話太多了,我可不記得你這麽喜歡說廢話。”


    洛辰眨眨眼:“為什麽?”


    “我不想在同學麵前殺人。”練功服少女說。


    “你們真可悲。”


    你也有會騙人的一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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