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帶你出去,幫你找個工,把你的快樂等級給好好我降一降。”白尹蹙眉說。


    “我覺得人隻能自己救自己哦?”


    “不,我要保證你沒法行騙,而且我隻免你的租金,不會幫你墊學費。要是交不出來,你就去少管所接受再教育吧。放心,我會把你介紹給顧叔,他人很好,對小孩子更好。”


    尾上理淺淺一笑,明顯沒當回事。其實有些事情白尹不想說透的,不過有時候,為了讓特別冥頑不靈的家夥看清事實,她不得不把事情說明白點。


    “我還不至於去少管所吧,白學姐。”她跳脫的學妹從沙發上轉到沙發背後,像個折起來的衣服一樣扒到靠背上,“曲學姐的事情你真不問了?”


    尾上理看起來非常愉快,隻要提到曲奕空閉口不談的事情,她就很享受。


    要麽,她隻是想揭穿別人的秘密,當個偵探;要麽,她就是想趁著事情揭穿的時候消遣別人,拿當事人難堪的表情取樂——可能越難堪她就越開心。


    “不問了。”白尹隻說,“無關緊要。”


    “為什麽?”


    “我知道她哪裏變了,也知道她不想說什麽。她要是想說,她當然會告訴我,她不想說,隻要放在心裏就好,反正我們一直都各自了解對方。”


    “聽你說話是真的很累呢,白學姐,實在太別扭了。”


    白尹對她若無其事地笑笑,近似於一種禮貌的微笑,實際上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笑是怎麽一回事。“之前你說自己能請神附身,具體是什麽神?”


    “微妙啊,這個問題非常微妙,”尾上理搖頭說,一臉笑眯眯,表情和用語都神秘莫測,“不是我不能回答,是我供奉的神明大人不允許我回答哦?”


    白尹點了點頭。“那我來猜猜吧。”她說,“胡仙,黃仙,白仙,還是柳仙?或者說是傳統四大門以外的灰仙?”


    她跳脫的學妹沉默了,笑容又僵在臉上了。


    “我對出馬仙這類民俗了解不多,隻能算是一知半解。”白尹又說,“但要是拆廟的時候你也遭了秧,除了這幾個,就沒有其它可能了吧?”


    “......”


    “說話。”白尹說。


    尾上理用袖筒對她雙手合十。


    “嗯,好吧,我錯了,是這樣吧,應該是這樣。”她低下頭,“我再說一遍請您放過我,全知全能的白尹學姐、明察秋毫的白尹長官。我不是從海外漂流過來的巫女或者神官,我也不懂神社是什麽東西,全都是胡編的。我沒玩過什麽卡帶機,我就是本土人,但祖上小廟被拆,我是真的無家可歸了。如果我不逃來這邊,我就會被送進少管所。”


    有一部分是真話,是尾上理被迫坦白。其實隻要結合新聞報道,再結合撕了標簽的假貨做推斷,事情其實也就那樣,明明白白寫在紙麵上。


    白尹一直有看電視新聞和報紙的習慣,地名也好,事情的細節進展也好,事情的性質和評價也好,她都一清二楚。


    但還有一部分是尾上理睜眼說瞎話,撒謊的水平和提著斧頭的詐騙犯很像,一點也不心虛,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自己查了安縣的曆史,她也會給瞞過去。


    把人當笨蛋。


    “真假參半,你知道我這話什麽意思。”白尹說。


    “真假參半?”尾上理很無辜地睜大眼睛,“不,為什麽是真假參半呢?照理來看,我已經承認全都是我胡編了啊?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整呢?”


    “你祖上是從哪一代定居到這邊的?”白尹問她。


    “嗯......有這種說法嘛?白學姐可不要詐我啊?在偵探故事裏,這是作弊行為哦?”


    白衣忍不住一笑,嘲諷意味十足:“這裏不是偵探故事,小理,這裏是有大量曆史遺留問題的海場及其周邊地域,隻要翻翻當年的官方記載,我就能看到人口族裔的分布脈絡和遷移方向,比地圖上的河水流向還清晰。鑒於你曆史從沒及格過,我就不告訴你是哪些書了,免得為難了你——我再問一遍,你祖上是從哪一代定居到這邊的?”


    “......”


    “除了族裔和姓氏以外,你們還剩下什麽?”白尹繼續問她。


    “......”


    “你現在還會說那邊的語言嗎?文化傳統和本來的習俗還在延續嗎?”白尹抱起胳膊。


    “......”


    “如果已經斷絕,那是在哪一代斷絕的?父輩,還是祖父輩?”白尹把手按在她肩上。


    “......”


    “說話。”


    “祖父輩,——好吧,是在祖父那輩斷了。”尾上理承認了,她轉到沙發坐墊上對她跪坐下來,舉雙手投降,“家父初中輟學,什麽都不想學,跟著家母四處騙錢,包括祖上的語言也不當回事,隻有個姓還在。”


    用詞倒是很文雅,也許是她當騙子的必要習慣。“還有呢?”白尹問。


    “我對那邊的語言一竅不通,傳統和本來的習俗也都忘得一幹二淨,不過,卡帶機裏的字眼我能認得出來,——硬猜的。”


    “卡帶機是從哪來的?”


    “是個富家子弟買來的進口貨,因為很想要就找親戚做了個局,錢歸他,東西歸我。後來拆廟的時候親戚被抓了,進牢裏了,我的卡帶機也算贓物,跟著進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惜啊,真是可惜啊,我還挺喜歡勇者鬥惡龍的,雖然我隻能硬猜上麵寫了什麽。”


    “還有呢?”


    “要說除了族裔和姓氏還剩了下什麽,這種事隻有我祖父知道,——但他是被家父氣死的。”尾上理一臉笑眯眯,對自己的發言半點傷感也欠奉。能看出來,她的人格教育缺失非常嚴重。


    “至於家父家母,”尾上理用講民俗故事一樣的口氣說,“他們倆做局找錯人了,然後就被血衝上頭的家夥給打死了。當時這事影響非常惡劣,記者可能比監察來的還多,新聞裏大肆報道了很久。要不是大仙顯靈撈了我一把,我就和其他人一起被連夜送進去了。”


    “為什麽嚴重到打死了人?”


    “他們騙了別人的救命錢。”她略帶自嘲地一笑,“按我們本地的風俗,這錢是絕對不能騙的,明麵上的說法是個道德問題,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們還有什麽道德。至於實際的說法,這事隻要被識破,就會結下血仇,有九條命也難救。”


    “具體細節呢?”


    “把一個小孩的普通感冒拖成了肺病,父母都是農民,棺材本都騙幹淨了還信他們是救命的大仙。最後他們家裏上大學的長兄從城市回來了,找了一群小時候在村裏的玩伴半夜上門,亂棍打死,監察上門的時候,兩個拿鏟子削下來的人頭就擺在他腳下,他本人坐在椅子上,自首報案。”


    白尹沉默了一陣。“你為什麽知道?”


    “這事是‘它’告訴我的。”


    白尹再次沉默了,時間更久。


    “你們是哪一代流亡過來的?”她最終搖搖頭。


    “忘光了,隻有祖父還一直惦記著,我猜他過來的時候要麽年紀還小,要麽就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祖籍念念不忘吧。可惜兒子不孝啊,真是可悲。但說實話,我們也很頭疼,自從癡呆以後,祖父就再也沒說過中都話,家裏長輩聽不懂,我也聽不懂,感覺就跟供了第二個大仙一樣。”


    “所以你們的大仙到底是真是假?”


    尾上理又開始笑眯眯了。“不,隻有這件事不能說,白學姐,理由你應該知道吧?你可是隨身帶著辟邪的匕首呢。”


    白尹就知道她會提到匕首。“別人送的分別禮物,”她輕輕咳嗽一聲,咳嗽的理由她自己也很難說,“看在我們以後再也不會有關係的份上帶的。”


    “但你知道用處吧?”


    “我當然知道。”


    “那就好,說實話吧,在廟裏供大仙也好,四處跳大神也罷,都是迷信的說法,這東西永遠都不可能和治病救人沾的上邊。我們把它當個畫皮套在身上,哄哄一般人。雖然各地都有各地的叫法,有各自的宗教傳說,實際上無論哪個民族,不管什麽傳說,也不管在哪裏,我們這些人全部都是一回事。”


    “殊途同歸?”白尹問道。


    “可以這麽說,更通俗的叫法就是改名換姓吧,在哪裏落腳,就用哪裏的名頭。”


    “那漫宿、林地、密儀、真知這些......”


    “咦?你知道這些嗎?”尾上理表現得很驚訝。


    “當然知道。”


    “那你知道真史嗎?”尾上理開心得莫名其妙。


    “一分為三的真實曆史。”


    “你還真是什麽都知道啊,學姐,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真的很恐怖啊。”


    “剛好聽人說過吧。”雖然她也不知道守護者還能不能算人。


    “剛好聽人說過......不,這謙辭有點誇張,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說的東西。這麽說吧,這些詞都是第二史的舊稱,書麵上的曆史記錄全都是從第三史開始的。自從世俗占了上風,這些詞就和它們背後的人一樣改頭換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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