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聞言斜眼瞥了他們一眼,然後關門離開。


    可能以為是情侶之間的玩笑,他沒放在心上。不過寧永學必須得說,就算是走到哪人就死到哪,也得是真正有危險的地方,他還不至於坑害一個地方小旅店。


    蠟燭不怎麽亮堂,沒電燈的房間也很狹小,除了拿兩張床和中間的小櫃子冒充雙人間以外,沒有其它任何家具。


    這見鬼的旅館還是和幾年前一模一樣,五層樓搖搖欲墜,采光總是很陰暗,晚上窗簾一拉,就跟棺材差不多。旅館裏沒雇掃地工,所以房間的地麵總是很髒,更別說水泥地的特點就是沒法掃得太幹淨。旅館的牆壁裂了縫也不修補,隻管把一層又一層的牆紙往上麵硬糊,等到鬆動了,就再貼一遍。


    老實說,可能住監獄的條件都比這裏好。然而不管怎樣,至少這地方的房間不怎麽透風,比帳篷加睡袋的條件要好。


    另一張床靠裏側,房客就睡在他那一邊,背朝著他們倆個。那家夥塊頭很大,蜷起腿之後才勉強把自己放了進去,不可謂不艱難。


    寧永學隻見過一個人塊頭比他大,那就是現任海場安全局的監察長白鈞。能跟白鈞生下白尹這樣楚楚動人的女兒,真是難為他老婆了。


    另一個跟老板爭論的人不在,可能是出去了,也可能是不想跟陌生人睡在一起。


    等到老板一走,曲奕空就把沾著雪的禦寒大衣往床尾一扔,坐在床的一側。她把靴子一脫,就想穿著夾克衫直接睡,甚至沒打算脫到毛衣。


    當然了,這種破旅館就是這麽用的,床單也幹淨得有限,非要特地換身衣服才是自己想不開。


    那邊的壯漢也穿得異常嚴實。


    寧永學把大衣疊放在她旁邊,把她扔過去的那件也疊好,然後在她身邊躺了下去,跟著又是一夜無夢。


    ......


    “你好,曲先生。”


    半睡半醒間,寧永學聽到低沉的說話聲,可能和樂曲裏最低的音階差不多。他一開始有點摸不著頭腦,迷迷瞪瞪。他不知道這聲問好是給誰說的,他隻知道自己肯定不會做夢,所以一定是有人正給他問好。


    但這句曲先生......


    他扭過臉,看了眼在他旁邊輕聲呼吸的曲奕空。不知何時,她就翻身過來麵朝他了,嗬氣撲在臉上,帶著一股芬芳的暖意,甚至讓人陶然欲醉。


    半夜醒來的時候經曆這一幕有助於身心健康,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會有好心情,所以寧永學仔細端詳了她一陣。


    然後他又轉向另一邊,看到那邊的大漢倚在床頭,像曲奕空習慣的姿勢那樣抱著胳膊,頗有些驚悚。


    必須承認,以前的旅途裏他半夜睡醒,看到的多半是後麵這一幕,不是前麵那一幕。


    黑暗中很難分辨得清壯漢的臉,也很難考慮他的威脅。不過,步槍就在床頭,短刀也在曲奕空枕頭下麵,有任何衝突發生,他們倆都能反應得過來。


    “你說什麽?”寧永學問他。


    “你是入贅進去的吧,朋友,你的姓氏還沒改嗎?不過我想,你遲早要改。”


    壯漢認識曲奕空,也知道她的家族。而且他覺得婚姻中男方一定會入贅,姓氏也必須改成曲,絕對沒有其它可能。


    “呃......你希望怎麽想,你就可以怎麽想。”寧永學回答說。他總不能說他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事,有本事她爺爺就提著殺豬刀過來給他放血,看看誰跑得比較快。要是自己跑得不夠快,他就去林地找守護者,看看誰更能打。


    “你認識她?”寧永學想了想提問道。


    “我們過去是家族同輩,我隻比她大一輪。”壯漢說,“同為道途的探索者,她天賦完美,殺意也比誰都重,我印象深刻。”


    “過去是?”寧永學問他。他這用詞非常微妙,可能有很多深意,往大了說就是仇恨和舊怨,往小了說也是芥蒂和不快。


    壯漢毫無動靜,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顯得非常沉穩。“沒錯,族長對世俗一味妥協,我這種人無處容身,自然隻能另尋他路。”


    這個另尋他路的意思想必是找地方殺人,如果中都不合適,官方管得太嚴,就去其它國家幹。但是一個找地方殺人的家夥為什麽要去諾沃契爾卡斯克?


    “但你說她殺意更重。”萍水相逢,寧永學沒打算問得特別深入。


    “我想不通她要如何忍受,但我無法忍受。”壯漢承認說。


    “你可以自己問她。”寧永學回答。


    “你很謹慎。”


    “我隻是尊重她的意願。”


    “那麽明天再問吧。”


    “是的,如果你認識她,我們確實可以在明天多談談。另外,我是寧先生,不是曲先生。”


    “遲早會是。”壯漢語氣篤定。


    你信不信我半夜一槍崩了你?


    ......


    清晨時分,曲奕空醒了,但她翻了個身就趴在了床上,一點也沒起來的意思。她把臉扭了過來,滿頭亂發都自然垂下,四散落在眉睫上。她先盯著寧永學看了一陣,然後視線又越過寧永學,看向那邊床上的人。


    氣溫很冷,境外的破旅館不像境內的高級酒店一樣保暖,因此她本人癱在被子裏,別說出來,似乎動都不想動。她的表情也很迷茫,就像等著投食的貓一樣。


    “我認識你嗎?”她問那邊疑似姓曲的壯漢。


    “無名的族人而已,”壯漢說,“大小姐無需在意。”


    “我是不在意。”曲奕空說。然後她就伸手去夠登山包,連著揮空了兩次——說實話,她這副姿態有點難以恭維。旁邊有人,寧永學實在看不下去,隻好給她把壓縮餅幹取出來,撕開包裝袋,掰給她一塊。


    “我隻是想問個問題。”壯漢又說。


    “你好煩啊,我都說不在意了,還要糾纏著不放嗎?”她說著把餅幹咬在嘴裏,哢嚓哢嚓響。


    寧永學必須承認,這番對話讓他想起了他倆剛見麵的時候。曲奕空對走在道途上的人似乎從來沒什麽好態度。


    “我想知道你如何忍耐殺意。”壯漢卻一點也不在意。他麵龐寬闊,線條粗獷,整個人都像個古板的雕像,表情也始終沒什麽動靜。


    “這麽說,你已經放棄了?”曲奕空終於提了點神。


    “中都官方勢力太大,但是出門在外,總能找到無法可依的地方。”


    曲奕空又從他手裏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爺爺要我們忍耐,不全是為了和世俗妥協。”她說。


    “族長的告誡太遠,精神的痛苦太近。我像行屍走肉一樣徘徊了很久,後來滿足了渴望,我才感覺自己還活著。你能走到這一步卻手不沾血,我很佩服。”


    “你沒試著看點粗製濫造的血漿片嗎?”曲奕空問得很脫線。


    “我隻關注新聞報道。”壯漢卻回答的很正經,“除此以外,就是冥想。”


    “好吧,看電影其實也沒什麽大用。”曲奕空指指自己右耳朵的銀刺,然後又指指寧永學,“你知道這玩意吧?”


    “他是你選的鞘?”


    “我給他扔了一半,說實話,有點像作弊,不過也沒有其它辦法了。”


    “但他看起來很正常。”壯漢說,“記載裏發瘋的人太多了,我看不出他有什麽特殊的。”


    “這家夥心大。”曲奕空翻了個身,躺在床上,然後就不說話了。寧永學知道她不想說太多,從她逐漸冷漠下去的表情就能看出來。


    “看來你不想說太多,大小姐。”壯漢說。


    “你可以隨便想象,不過跟我沒關係。這事沒有別人過問的餘地,就算我爺爺也一樣。好了,現在你問過了,該我問你了。”曲奕空稍稍提高語調,“為什麽你要去諾沃契爾卡斯克?你是流竄在外的劊子手,隻懂怎麽殺人,特別是在無法可依的地方殺人,我說得對嗎?”


    “我不否認這點,但我更想知道你去那邊的理由。”壯漢說。


    “長途旅行自駕遊,因為想去就去了,沒有理由。”曲奕空又喝了口水,“你下樓就能看到我們倆的摩托車了。”


    “長途旅行自駕遊?”壯漢眉毛皺成一團,可能他也沒想到會聽見這麽簡單直白的理由。


    “這話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


    “我還覺得你很奇怪呢。”曲奕空反駁道,“既然有新銳導演去拍恐怖片,我一個恐怖片愛好者為什麽就不能去瞻仰經典取景地了?”


    “是個合理的解釋,我同意。”壯漢的表情毫無變化。


    “所以你一個隻看新聞的家夥過去幹什麽?”曲奕空又問道。


    他沉默了很久,可能是在斟酌言辭,也可能是在斟酌該對曾經的大小姐和族人說出多少。


    “有人發了文書,”壯漢最終說道,他的聲音依舊和緩低沉,“我不能談太多,但我也隻是衝著報酬來幹髒活的。”


    髒活?諾沃契爾卡斯克有什麽髒活可幹的?


    “來幹髒活的還有其它人嗎?”寧永學想了想開口問道。


    壯漢點頭同意。“自然不止是我們,曲先生。”


    話音剛落,就見曲奕空捂著脖子弓成了一團,她在床上用力咳嗽——她把水嗆進了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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