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永學說不清他們走了多遠,也說不清他們這群人究竟走了多久。他隻知道地下隧道長得沒有止境,除此以外,就是曲陽領來的人多少出了點問題。


    他們各個拿了一堆庇護所的軍用罐頭,塞進背包就進了地下隧道。


    路沒什麽磕絆,泥土鋪就,不過很平坦,溫度適宜,呼吸起來也算順暢,沒有太多窒悶和缺氧的感受。說是這麽說,劇組的人看著總是不大適應,像是在徒步攀登險峰一樣。


    有的人不停咳嗽,仿佛是有高原缺氧反應,有的人兩腿酸軟,抖個不停,有的人不停絆跤,走著走著就絆一跤,幾步之後又是一跤,緊跟著又是一跤。


    寧永學注意觀察了一陣,發現這群人都有些神誌渙散,最嚴重的根本無法擊中精神,每走一步就會失神。


    等到夜深了,或者就是大家都困了,他們決定就在隧道裏睡覺。


    男男女女手持手電筒,在幾排帳篷和睡袋之間忙碌穿梭,看著就像是一群迷茫的工蜂。這群工蜂圍繞著金發女性菲洛到處亂轉,不分性別,也不分年齡。


    阮醫生也在裏麵來回踱步,不時觀察他親手塑造的蜂後的情況。


    寧永學發現,菲洛在尋常人裏不止是有容貌本身的魅力,也有種異常的吸引力,近似於動物的激素信息。若非他精神有點不正常,他可能也會中招。


    雖然他不確定這幫人的神誌渙散是菲洛關係比較深,還是森林關係比較深,但總歸不大正常。


    “這幫人都著迷了,但是看著也沒受什麽詛咒。”曲奕空說她也看不出來,“他們是不是帶了中都違禁的藥物過來,現在都用光了?”


    寧永學本來蹲在地上搭帳篷,剛把折疊支柱撐起來。聽到這話,他不由得抬頭看了她一眼。


    “不是,你對西方人是個什麽印象,曲同學?”


    曲奕空經過一陣沉思和回憶,然後得出結論:“每天都在嗑藥的嬉皮士和精神嚴重受創的退役老兵?而且還覺得樹林裏都長滿了人?”


    “你這是刻板印象。”寧永學說,“幫我把這邊的帳篷角拉住。”


    曲奕空不以為然,伸手拽住帳篷一角,就把話鋒轉到了他身上。“說起來,我對薩什人的刻板印象就是癡迷烈性酒,你就很好的體現了這點。你自己喝不喝酒和我沒關係,寧同學,不過要是我們在做正經事,你最好把酒給我拿遠點。”


    寧永學把話鋒轉到她身上。“但你不是刻板印象俠客嗎,為什麽你不喝酒?”


    曲奕空搖了搖頭:“我看著像俠客,不是因為我真是,隻是我不想換掉自己習慣的衣服而已。我穿練功服沒有任何含義,我帶刀也沒有任何含義,包括我剪短發也沒有任何含義,就是方便,沒了。”


    “喝酒呢?”


    “我不喝酒也沒什麽含義,隻是我頭腦已經很不清醒了,不想自己更不清醒。”


    “那你把小時候擅長的琴棋書畫四藝都扔了,然後去看劣質血漿片呢?”


    “你以為是什麽含義?”曲奕空問他。


    “我以為你看劣質血漿片是自暴自棄。”


    曲奕空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不過沒怎麽使力。“在我這裏沒有傳統和高雅低俗,隻有沒有過去的我自己和胡亂拚湊起來的外部世界。我想看什麽、想做什麽都是我個人興趣,要是有人想拿這些擅自解讀我,一定是他腦子出問題了。”


    他們倆擠進小帳篷,把入口拉上,然後放好背包,鋪開睡袋。


    少傾,還沒等寧永學反應過來,曲奕空已經像屍體一樣趴在睡袋裏了,隻有張失神的臉斜過來盯著他看。一頭散亂的黑發落了下來,半掩著她一片虛無的黑眼睛,更加重了她這種失神感。


    不得不說,她切換狀態快得驚人,當時在冰天雪地裏拔刀頗有凜然的俠客風姿,現在卻比劇組那幫人還要半死不活、神誌渙散。


    “你不吃點?”寧永學問她。


    “已經趴下來了,就不怎麽想動彈了。”她用毫無情緒起伏和感情變化的發言說。


    “你這樣讓我很難回話啊。”


    “那你想我怎麽回?”


    “想吃點什麽,曲同學?”寧永學換了個問法。


    “麵包就行了。”


    他伸手拂開她的頭發,從很容易張嘴咬到頭發的臉側撩到她耳畔,然後拿了塊麵包放她嘴邊,她一聲不吭地咬了下去。


    寧永學又看到了她耳上的銀刺,聯想到他倆進帳篷以前的對話,不由有些好奇:“那你知道單邊耳環的含義嗎?”


    “宣布自己是同性戀吧。”曲奕空咀嚼著麵包說。


    “你居然知道?”


    “之前回家的時候有人問了,所以就知道了。”曲奕空說得事不關己,“很多人都一臉震驚呢,可能是以為我們這一支要在我這裏斷了吧。”


    “你沒做解釋?”


    “我不關心他們怎麽想,也沒興趣挨個解釋,反正大學幾年我也大概率不會回去。”


    “但你爺爺應該很傳統吧?”


    “是啊,當時我們倆對練,他一直板著張撲克臉,多半就是因為這個。當年父親隻是跟女人私奔了,傳宗接代這種事還是能幹的。拜這誤會所賜,後來我跟他提了你的事情,好像他都鬆了口氣。我本來以為他會當真提刀上路來找你的。”


    “至於嗎?”


    “啊”曲奕空翻了個身,張開胳膊躺在睡袋上,“怎麽說呢?他老人家比較有活力吧。據說當年我爸要跟來曆不明的女人逃離家族,打了個長途電話人就沒了。結果他老人家直接上路,單靠一雙腳走了半個中都,跟厲鬼索命一樣半夜敲別人幾十層樓高的窗戶。”


    “呃”


    她側過臉來:“你呃什麽呃?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還不如趁早做好心理準備,或者想辦法把道途走遠點,至少能打得過他吧?反正這事我不想參與,實在太白癡了。”


    “有這麽嚴重嗎?”


    曲奕空把身子也側過來。“你這人基本上把他能犯的忌諱全犯了,”她說著就掰開手指,“這還是我沒提到惡名昭彰的血教、貫穿第二史的窮卑者和名聲全中都最差的內務部。”


    寧永學握住她掰開的手指。


    “那為什麽你爸沒被連夜綁回去?”他問。


    曲奕空在他手心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食指。


    “後來說是我爺爺同意了,”她回憶著說,“但是我也在出生以前就被父母放棄了。這就是所謂的有舍有得吧。天知道他們倆現在在哪裏瀟灑快活。”


    “你在意這件事嗎?”


    “無所謂。”曲奕空握住他的手,“隻是兩個跟我沒關係的外人而已,你倒是離得更近點。”


    曲奕空這話說的和她真實的想法一模一樣,既不悲哀,也無怨言。


    她是的確不認為血親和家庭有什麽深刻含義在內,包括長輩和拋下她的父母,其實也完全沒區別。


    盡管她是個古老家族的繼承人,也像古代的大家閨秀一樣熟知四藝,但傳統社會和傳統習俗賦予的意義在她這裏完全解體了。


    所有事物都是她話裏胡亂拚湊的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所有事情都是一個個不連續的碎片呈現在她麵前。她覺得什麽東西順眼就選什麽,覺得什麽東西好用就用什麽,對什麽事情有興趣就做什麽,除了還想繼續當個人活在中都,可能也沒幾個人比她更自由了。


    “照這個情況,你真能當得了你們家族的繼承人?”寧永學問她


    “我不知道,”曲奕空閉上眼睛,“不過我爺爺說,等我經曆的多了自然就能了。可能時間會以十年計吧,也可能等我死了也沒到能的時候。反正,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想,我沒心情考慮這個。”


    寧永學沒注意她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不過,等他也鑽進睡袋,躺在上麵,她那隻月白色的手還是側搭在他手心裏,襯著透過帳篷布的手電筒光,形狀看起來也像是弦月一樣。


    想到這種無關於身份背景的共存關係,他就不禁微笑


    不知為何,那夜曲奕空沒有做夢,寧永學也度過了無夢的一夜。


    等不知是誰定下的鬧鍾響起,他們倆不約而同醒來,曲奕空見兩隻手搭了一晚上,表情有些尷尬,又是想拿開,又是覺得急著拿開會讓自己更尷尬。於是她就卡在那裏,像是宕機了一樣,好一陣都沒吭聲。


    看來她意識朦朧的時候和剛睡醒的時候區別很大,特別是對某些事情接受的程度區別很大。


    寧永學把一條毛巾放她手心裏,曲奕空算是鬆了口氣,她的反應實在很奇妙。然後他從床頭拿起信件,順手拆開,發現信的內容又變了。


    “寫了什麽?”曲奕空擰開水壺,對著嘴往裏灌。


    “小心患了病的豺狼。”寧永學說,“你們都是食糧。”


    “是在說曲陽嗎?還是繃帶女?”曲奕空把臉湊過來,“我覺得他們倆都問題挺大,不過阮東會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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