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永學盯著她看了一陣,接著翻身靠在她身旁的墊子上,從包裏拿出水壺,用力擰開。“我和她的內在差太遠了。”他喝了口水,“我要像她一樣有話就說,我們倆就不可能一起過來,公寓裏說不定都隻有我一個人能走出去。”


    “實話是實話,不過還是很難聽。”


    “我這人究竟是什麽,你應該很清楚了,你要我說實話就是這麽難聽,我也沒辦法。”


    曲奕空側臉看著他充滿眼眶的血,不由得哼了一聲。哼聲既沒有表示厭惡,也沒有嘲笑意味,她隨即又轉回去頭,看著陰暗的地下室。


    這地方給人感覺神秘莫測,想到娜佳在此躲了好幾年,還要更加古怪。


    地下室既裏沒床也沒家具,唯獨中央有個火盆,裏麵堆著些炭塊。火盆四周挺幹燥,散發著些棉被和墊子,明明是個陰暗的火柴盒,卻布置得雜亂而溫暖,很符合娜佳的審美,——想睡在哪片地上,就睡在哪片地上。


    在一陣安靜的沉默後,曲奕空彎下腰,越過他的身子,伸手去抓背包裏的麵包。她散開的發絲從他鼻尖掠過,在瘙癢之餘,也帶著點清洗過不久的幽香。


    寧永學伸出手臂,把她緊緊抱住。


    坦誠地說,這舉動對他並不少見,不過抱住她的時候,總會有一陣夾雜著刺痛的甜蜜感在他心間湧起。這種感受源自曲奕空對他的致命吸引力,很難用言語描述。


    他解釋不清自己對她的執著,但他確實無法抗拒她的靈魂,就如同無法抗拒跌落懸崖時大地盲目而貪婪的引力。前段時間他有若幹次自白,其實都是他絞盡腦汁的結果,實際上他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


    他當時陳述自我的時候可能有些害怕,因為充斥他思維的東西確實很異常,容易令人抗拒。不過若不說得如此深入,遲早也會被發覺,給人的觀感也會差得很遠。


    “我有時候確實不太明白你在想什麽。”曲奕空頓了頓,朝他轉過臉來。“現在我也不明白你尋死的時候到底動了什麽心思。”她邊說歎了口氣,就這麽側身靠在他身上盯著他,“你自己能明白嗎?”


    “我可能要組織一下語言。”寧永學說。


    “你撒謊的時候不需要組織語言,表達內心的時候卻每次都又想半天。”


    “我知道這時候找借口不好,但我有一部分靈魂被切出去了。”寧永學說,“我的謊言是用觀察和思考搭起來的殼,我隨時可以搭出一個更完美的,但是在外殼下麵,要我自己描述自己的靈魂......”


    曲奕空聽著聽著就咬起了拇指,“仔細想想,你欺騙、假扮、隱瞞、說著真假參半的發言,等接近我了又跟我說你有多陰暗恐怖,這完全就是驚悚電影的橋段啊。這也就罷了,但你腦子渾渾噩噩就決定為別人去死,情節是很經典,放你身上怎麽就這麽怪呢?”


    “我不好說,可能是因為我當時主要在擔心自己吧。”寧永學說,“一般來說,我該滿心痛苦地趴在你身上哭才對。”


    “你在擔心自己什麽?”


    “失去。”


    “失去什麽?”


    “我覺得世界上沒有絕對不變的關係,而且我也不信,就算這段時間我和你距離你很近,也隻是剛好隻有我和你待在一起而已。”


    “你覺得我們會自然而然分開嗎?”曲奕空眨了下眼睛,“我沒想到你還會擔心這事。”


    “時間總是在往前推移,環境和人的感情也總是在變化。我覺得沒有什麽是不會變質的,也沒有什麽關係是永遠停在現在這一刻的。”


    “必須承認,聽你這麽說我很驚訝。”


    “感情會一成不變隻是人們的理想,我唯獨不相信這種理想。”


    “所以如果你為我而死的話......”


    “想想吧,”寧永學告訴她,“如果老安東沒有殺害你,我們也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離開了諾沃契爾卡斯克,那我絕對沒法保證我能挽留住你。可是,如果我在這裏為你死去,我就能永遠變成一個特殊的身份活在你身體裏了。”


    曲奕空像他扯娜佳的臉一樣扯了一下他的臉,好像是想確認他是不是在說夢話似的。“然後呢?”見他不吭聲了,她又問道。


    “然後嘛,然後我不就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了,我也不需要再擔心失去這段關係了。因為我的存在已經超越了我本來的身份,以後你做任何事也都會帶著我的影子。”


    “你就這麽沒有自信嗎,寧同學?”曲奕空盯著他。


    “如果我有自信,我會在這裏跟你長篇大論?”


    “但死是逃避吧。”曲奕空很不客氣地指出,“你表妹有句話你還記得嗎?”


    寧永學點頭同意。“‘是因為對大哥來說,付出生命比較輕鬆嗎?’”他模仿娜佳的發言,然後收斂語氣,“說是可以這麽說,也可以說死對我是逃避。不過你也挺擅長逃避的,曲同學。兩個家族後輩找你表白的事情我還記得呢,我們彼此彼此。”


    “喂,當時我隻是搭著火車遠行了半個中都而已,又不是找輛車把自己撞死了。”


    “誰能保證你不會找輛車把自己撞死?我看當時你也把眼睛閉的挺輕鬆的。”


    “我隻是接受現實,你才是自己去尋死!”


    “要不我們還是別說這個了?”


    “說的也是。”曲奕空也點點頭,“為另一個人去死對我們倆人不太好使,所以這就是逃避了。死是最輕鬆的選擇,現在你記住這話,我也會記住這話。”


    “總歸還是有點意義的吧?”


    “不,沒有意義,就算有也是別人擅自強加的意義,反正對我沒有。”她思索說,“今天在這裏和你討論為誰去死非常容易,就跟在夜裏散步一樣簡單。所以要是你去找死了,我也隻會傷心一個星期。”


    “我會比你多一天。”寧永學立刻說。


    “你在小孩子鬥氣嗎,白癡?總之不管是我還是你還是什麽別的事情,死人不會心痛,死人也不會在乎任何事,隻有活人會難過,誰去死了,就是他欠另一個人的。”


    “嘖,那我還能想什麽辦法?”


    “不要想,也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也沒有什麽永遠和一直。”她捏了捏他的手發表看法,“今後我什麽時候從你身邊走遠,就看你能當人當多久吧。”


    “喂,這話是我告訴你的吧。”


    “我覺得這話不錯就拿來用了。”曲奕空若無其事地說。


    “不行,我要收你的專利費。”


    “什麽?”曲奕空奇妙的幽默感好像又回來了,她想了想,然後認真地說,“那我也要對‘嘖’和‘喂’收專利費。雖然我沒說,但你一直在模仿我的口癖,是吧,寧同學?”


    “我隻是......好吧,我是在模仿你的口癖。”寧永學說,“你應該聽到我和老安東的對話了吧?”


    “當然聽見了,窮卑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主要就是菩薩大人的備用身體吧。”


    “我是說我的靈魂被切走了一部分這事。”


    曲奕空張了下嘴,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真是這樣嗎?”她問,“我以前也隻是看過一點描述而已。”


    寧永學把她抱得更緊,把臉埋在她發間,在她耳邊呼吸。她耳朵泛紅起來,還有些升溫。“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低聲耳語說,“我承認我對你的渴望完全沒有理由,我自己也從來沒想清楚過。就算我說可能和我的起源有關係,也隻是猜測和辯解。”


    她輕聲嗬了口氣,勉強才把語氣調整得輕鬆了點。“所以你是想用我來填補你靈魂的缺失嘍?”


    “也許是我想用自己填補你靈魂的缺失你也說不定啊。”寧永學半開玩笑,“現在我們倆不是互相改變了很多嗎?”


    “喂,你能不能別人耳朵邊上說話?”


    寧永學抬起臉來。“那我還能吻你嗎?”


    “不能,”她斷然拒絕,完全不受環境和氣氛影響,“既然上次你拒絕了我,這次我還是要用一樣的理由拒絕你。”


    “嘖......當時有當時的理由嘛!好吧,那我們來個約定怎麽樣?”寧永學提議說。


    “約定......什麽約定?”


    他盯著曲奕空。


    “等我們到了你在海場的小房間,我會吻你,而你會同意我。”他說。


    “嘖......你能不能別老是把這詞掛在嘴邊上?”


    “你就說你同不同意吧。”


    “不好說,”她這回答一如既往符合她的風格,平常瀟灑自如,這時就什麽都不好說,“到時候再看。”


    “那——”


    “打住。”曲奕空很不客氣,“別再廢話無關的事情了,我還沒想明白你跟你養父的對話,跟我談談這個。”


    “菩薩大人嗎?”


    “具體來說,是你和菩薩大人。”


    “你到底有多在意菩薩大人?”寧永學問她。


    “習慣,隻要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我就一直管它叫菩薩大人。”


    “我覺得那些血字都是菩薩大人給它自己準備的東西,沒想到區區一具備用身體竟然跑了,然後就這麽便宜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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