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之後,寧永學將意識集中在自己身上,延伸到血教的秘法,感受他視野的變化。


    窺伺。雖然不該在這麽短的時間間隔內使用,雖然這地方聚集著最恐怖的異物,但它們已經抓住了他了,所以,無所謂了。


    必須盡快動手。


    煉金術士還在質問:“所以你寧可被黏質封到它的蜘蛛網裏裹成一個繭,然後被它們一點點侵蝕、同化,你也不想找到你的生路了?”


    “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寧永學答道。


    煉金術士想要他相信自己,而且她覺得生命的威脅和進化的本能可以說服他。


    她覺得,當他陷身於自我意識和生命的抉擇中時,他就會為了求生往後退讓一步,成為當年那個汲取環境的異物。


    她覺得,若他退出這一步,她就能往他這具空空如也的軀殼裏灌入她希望的東西,也能讓他這個模仿者模仿她想要的事物,甚至把他塑造成她想要的一切形狀。


    說得很好聽,目的和理由聽著也很崇高,仿佛一切都是為了他好,甚至是為了所有人的將來好,但說到底,這不就是種洗腦的技巧嗎?先把他相信的東西撕碎、摧毀,然後按她自己的意願重塑他的精神構造,就像把雕像打碎然後再粘起來。


    也許她指望他會患上斯德哥爾摩症狀?


    那她肯定是錯了,他不會去摧毀別人,也不會由著別人摧毀自己,更不可能從傷害和侮辱中品出愛意來。他的自我是從薇兒卡對自己的尊重和相信中塑造的,所以,他也沒有理由地相信著這件事。


    煉金術士肯定是錯了,他甚至不用想理由,但他就是覺得她錯了。


    這很荒唐,但這正是他真正在乎的事情。


    也許他無法說法煉金術士,也許他確實得在自我和求生中選擇其一,不過沒關係了,不管怎樣,他有件事需要做。


    “我不知道怎麽解決這個腐爛的天使,”寧永學說,“但我知道我該怎麽解決你。”


    “你怎——”


    那張微笑的麵容忽然抽搐了一下,露出一絲困惑的神色。寧永學把短刀拔出,切口正是他用窺伺看到的一條細線,——每一次軌跡的偏移都符合煉金術士的發言和表情變化。他看著這家夥用手指摸索著自己臉,或者說是阿捷赫的臉。


    血從被他刺穿的傷口流了下來。


    “你為什麽要刺偏?”煉金術士看著自己染血的手指,“我種下的意識就在刀刃旁邊,你已經看到它了不是嗎?切開它,我自然會消失。”


    “失去你的屏障,阿捷赫就會受意識之癌感染,而我沒法保護她。”寧永學說,“這具身體很快就會倒下了,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你這人實在是......”


    她一邊搖頭,一邊蹣跚著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黏質籠罩的陰影中。而就在寧永學用了窺伺的同時,意識之癌徹底瘋了。


    訊息的交換直接斷裂,所有覆蓋了教堂的黏質都向中心區域聚攏過來,封閉了所有外部空間,仿佛一張滿懷惡意的大口要向獵物咬下。


    無數孔洞遍布它們扭曲的表麵,發出刺耳尖厲的嘶嘶聲,看著好像成千上萬的血盆大口在粘稠的火山泥中開開合合。


    寧永學覺得自己能大致猜出窺伺的原理了。這種秘法是一種信息的傳遞和交換,它往外部世界傳達出一個恐怖的信號,——“這裏有進化所必需的完美食物,吃掉它,這有利於你的生存和擴張。”


    這種信號高效無比,遠比人類自我意識中莫名其妙的思考要容易分析。


    那些棲息在漫宿中的掠食者一旦收到信號就會被本能占據。它們追逐著信號的源頭而來,滿懷著渴望想把食物吞入腹中。


    第一史的血教可真是太有想法了。


    想到這裏,寧永學伸手去摘自己耳邊的銀刺,卻被曲奕空用左手握住了右手。


    “你幹什麽?”他問,“把這東西取下來你就能回去了,就像做了場夢一樣。一覺醒來,你發現自己就在庇護山脈旁邊的小鎮。”


    “我最近不想做夢了。”曲奕空說,“而且我想問你是在幹什麽?”


    “我們倆總不能一屍兩命吧?”


    “你是不是特別擅長忘事?你親愛的聖哲跟你說過的話,你現在才記起來,我們當時說過的話,你是不是也要人逼你做個選擇你才能想起來?”


    “嗯......”


    “死是逃避。”曲奕空說。


    “但我似乎沒得選了,我也隻能逃避了。等黏質朝我們咬下來,把我們裹在繭裏,你也就不能逃避了。”


    “我不想每年給你的墓碑獻花。”


    “那你可以每年給我的墳頭上澆一瓶伏特加,要最貴的。”寧永學說。


    “我想說我隻會給你墳頭上澆茶水,還要指派守墓人做監督,禁止往上澆任何高於十度的酒,不過不行,就這樣被你荒唐的聖哲打擊得心灰意冷也太莫名其妙了。”


    “這是賭氣的時候嗎,大小姐?”


    “不,這不是賭氣。”曲奕空說,“既然你追尋了這麽多年自我意識最後隻找到了我,我自然也不會把你砍了,然後再弄一棵別的枝幹去。”


    “所以其實你也知道,就算樹幹被砍了,樹根也總能抽出新的枝葉來。”寧永學說,“我想了這麽多、說了這麽多,但我畢竟還是個無根之木,你才是那個根係。我能明了這些話的意義,都是因為你在幫我回憶、和我一起理解。”


    “你這人......”


    “其實你才是紮根在自己心中的,”寧永學說得很平靜,“相信自己而非他人的人是你,領悟了薇兒卡話語的人其實也是你,隻是你總把自己埋在土壤下麵不去注視這個世界而已。”


    剛才的話是他想對自己說的,而這些話才是他想對曲奕空說的。


    寧永學知道自己是無根之木,他一直在注視外部世界,結果卻隻能模仿,他一次次追尋所謂的自我,卻也隻能茫然而歸。最終他發現了一個完全蜷縮在自己內心裏的人,就像找到了和自己相反的拚圖一樣,他把自己拚了上去。


    這一刻他似乎得到了完滿,也領悟了他當時一直沒能理解的話語,不過他知道,她隻要願意就能破殼而出,但他自己嘛......


    “那我不願意。”她說,“如果你不能當我的眼睛,我就會變成瞎子。如果你不能幫我去看那些荒唐的人和事,我就隻能滿臉茫然盯著什麽都沒有的天空,還被人以為是在裝深沉。也許一個人足夠堅強就能隻靠自己站在這個世界上,但我不夠堅強,我想你也不夠堅強。兩個不夠堅強的東西互相扶著才能當一個完整的人,要不然,我們倆隻能一個蜷在自己的殼裏,另一個像羽毛一樣全世界到處亂飄。”


    “你不要亂學別人抒情!”


    曲奕空把他的手徹底按住了,看著就像一個人的兩條胳膊在角力,不過她明顯比他更懂用勁的技巧。


    荒唐的自我衝突製造了更荒唐的信息,摻雜在窺伺發出的信號裏傳給了意識之癌。黑色黏質的攻擊性更強了,往他身上層層包裹。


    很明顯,這是由於他們倆發送了更加無用的信號,——或者說,隻會對它的語言分析結構造成負擔的無意義垃圾編碼。


    而且這些編碼比普通的垃圾編碼還要更垃圾,幾乎是一種攻擊性病毒了。


    想到他們自己珍視的東西換個視角看就是垃圾編碼和信息攻擊,這感覺實在很奇妙。


    當然了,作為一個窮卑者,寧永學有一定抵抗能力,黑色黏質不能立刻侵蝕他。它們需要層層剝開他的外殼才能抵達核心,把他和曲奕空徹底解體,消耗殆盡。


    它們想把他倆擁有的有利情報和信息解析並重構,隻要這些情報足夠有價值,承受無用信息的攻擊對它就是值得的。


    眼看死到臨頭了,他卻還在和曲奕空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爭吵個不停,可能這就是自我意識最奇怪的地方。


    這時,一隻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寧永學以為是菲洛的身體被粘好了,於是想睜開眼睛看看,近距離見識一下被改造之後又被粘起來的祭祀品,但是跟著他就被提了起來,一陣搖晃。


    “你是怎麽讓些黏質發狂的?”老安東問。


    “我隻是告訴它這裏有進化的養料,千真萬確。”寧永學看了他一眼,還是麵罩。


    “偽人的技藝嗎......”


    “別管是不是偽人的技藝了。你是來陪我送死的嗎,老東西?還是說你能把我從繭裏剝出來?”


    “哪個都不是,我不想陪任何人送死,我也沒法把你從這些黏質裏剝出去。”


    “那你是要傳送我嘍?”


    “沒錯。”


    “但你不是隻能傳送沒有靈魂的東西嗎?”


    “你的身體可以是沒有靈魂的東西。”說完老安東又是用力把他一晃,“去那個偽人的身體裏待著,你這邊的事情我自然會處理。”


    “都離得這麽遠了,你要我怎麽過去?能解釋一下原理嗎?”


    “這麽過去。”說完老安東直接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


    寧永學甚至還沒來得急警告他禁止拿自己的身體去給陌生人配種。


    ......


    曲奕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過她覺得自己的手上拴著什麽東西。她屁股下麵是張非常冷的鐵椅子,一旁傳來一陣燒煤的氣味和熱量,略微喚醒了她。跟著不知什麽東西拍了下她的臉,她感覺有點麻木。


    “這個中都人是怎麽回事?是死了嗎?還是被喂了藥?這家夥戴著單邊耳釘啊!是同性戀嗎?”


    “你最好審視一下自己的發言,士官,這附近賣禁藥的都被送去北方的森林勞改了。”另一個人回答。片刻之後曲奕空醒悟過來,這是純正的薩什人發音,——而且送人去凍土勞改是薩什官方的管製行為。


    那麽她現在是個什麽處境?


    “我們得先審問那個小孩。”


    “我不喜歡這年紀的小孩。”


    “注意紀律。”那個聲音說,“先跟我去看一眼那群冰原狼。”


    曲奕空忽然明白了過來,沒有什麽庇護山脈附近的偏遠小鎮,也沒有什麽古老的遺跡和天使的觀測站,——他們被薩什邊防軍逮住了。事情忽然就在非常現實的意義上恐怖了起來。


    這該死的老東西是想怎樣!


    “冷靜點,曲同學,”寧永學立刻在腦內安撫她,“如果這裏是天使的觀測站,那他們可能比邊防軍的性質嚴重一百倍。”


    “什麽叫嚴重一百倍?”曲奕空不由得反問。


    “我的意思是,這裏可能是薩什這邊的內務部駐紮的軍事禁地。”


    “我們不如被黑色黏質吃了算了。”曲奕空想到,“至少死得比較有史詩感。”


    “我知道你是這邊抓住就要挨槍子的家庭成分,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幫你編點謊話,總有辦法混過去。等我們被送去挖土豆了再想辦法逃跑。”


    “你的內務部長官會來撈人嗎?”


    “我不確定,這要看我的身體什麽時候到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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