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圭後長有一棵枇杷樹,亭亭玉立,如蓋如幕。


    少年郎仰眸欣賞這處藏在深山腹部的洞天福地,佇立甚久。


    李安生掀開一本《古叟集》,書卷用繭絲縫綴連接,書頁比深秋迫不及待想要歸根的胡楊樹葉還要黃,封麵上畫著一條青魚,青魚頭上印有紅金綠三條柳瓣似的斑點,扉頁的書角破破爛爛掉了大半。


    應是老天也看不慣文人這般潦倒吧,因此好意想給寫書人留個名字,以供後人敬仰,誰曾想到這文人也是風流瀟灑的貨,偌大扉頁之上隻有二字,“當心”。


    李安生在腦中搜尋了半天,也沒想起有哪位文聖老爺取了這麽清新脫俗的一個名字,索性不再去追究其源頭,大致翻了翻,書內記載的是每朝每代活得最久的那一個老者,以及在孩提時就意外身亡的一些幼嬰,末了,注解作釋。


    其中有兩人的故事讓李安生感觸頗深,一人是大湫的一名弱冠男子,另一人是寒宋國的一位鮐背之年的老者。


    正處弱冠之年的那位男子自稱八歲時就看透了紅塵俗事,世間諸情,束發之年將血緣至親終於也一並放下,二十歲時到底吃夠了世間酒米,看倦了喜怒哀樂,在漫天江畔投水自盡,家人連具屍體都沒撈到。


    而寒宋那位老者的死就有些讓人忍俊不禁,原來是那位老人膝下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就嫁去了遠處,兒子征戰沙場仍未歸還,老人倒也看的開,日日和些總角孩童在一起玩耍,倒也樂得清閑,可是後來有一天那群孩子開始疏遠老人,老人用兩塊灶瓜糖才從一名孩童口中得知了原因:“你兒子通敵賣國被朝廷殺了,屍體前兩天剛運回來,在村口掛著呢,俺娘不讓俺跟你玩。”


    老人久久無言,回家從壓箱底裏翻出了娶妻那天穿的大紅衣服,夜裏又洗了澡刮了胡須,翌日敲著鑼鼓走到村頭兒子屍體下,對著屍體行起拜堂禮來,笑嘻嘻說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過後,老人就一頭撞死在了懸著屍體的那棵老榆樹下。


    ……


    李安生心中如五味雜陳,百般不是滋味,少年郎笑著將書放回了圭上,隨後退出了石室,什麽東西都沒有拿,抱著蛇蛋犯起了愁,道,“怎麽出去?爬?”


    李安生很快就否決了這個辦法,估計愚笨至極的傻子也不會選擇爬,從這山窟窿到山頂少說也有幾千丈,先不管岩石麵比泥鰍都要陡滑,人手根本抓不住,就光往上一步一步爬,沒有十幾個時辰也難以做到,十幾個時辰,怕是師兄的骨頭都被啃成渣了。


    就在李安生急不可耐的時候,少年聽到山洞外同樣有火急火燎的聲音傳了過來,“師弟,你在哪?”


    李安生驚訝無比,忙喊道,“我在這師兄,山洞裏麵。”


    隔著不知道幾層山岩,李安生隻聽見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擔心白羆對張記寬兩人下手,不禁著急道,“師兄,你告訴白熊,我找到她要的蛇蛋了。”


    回答李安生的是正前方一麵山壁轟然炸開,岩石激飛,大把大把陽光傾盆灑落,在黑暗內呆久了的少年郎一時未能適應這麽強的日光,不禁捂住了眼睛,然後李安生就聽到了張記寬歡喜非常的叫聲,再然後,少年郎隻感到身體和兩邊肩膀同時一重,不消說,一定是粗衣少年。


    睜開眼,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笑臉,李安生拍拍粗衣少年,道,“好啦,我沒事,影子呢?”


    粗衣少年把頭抬起來,眼圈紅紅的,道,“沒事就好,它在外麵吃熊肉呢。”


    意識之海中仿佛有驚雷劈下,青衣少年郎滿臉驚愕,道,“熊,熊肉?”


    張記寬點了點頭,給李安生讓開了一條路,暖洋洋的陽光再次和抱著蛇蛋的青衣少年郎打了個招呼,後者走出山洞後,眸中盡是匪夷所思,簡直難以想象。


    原本山間星羅棋布般的幾百頭大野熊,全都消失不見,山穀間多出了近百隻棕熊的屍體,均是開膛破肚,血流漂杵。


    有五人屹立在山穀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的山巔大石之上,還有一人站在李安生身旁,一身黑沒什麽,關鍵是還撐著把黑雨傘,麵色更是慘白。


    李安生看到這一幕,大致就猜出來了個七七八八,迅速平靜下來,將蛇蛋放在路邊,衝撐傘男子抱拳道,“多謝幾位大哥出手相助,不知該怎麽稱呼?”


    撐傘男人聲音沙啞,像幹枯老木,“不礙事,出門遊曆一定要小心點,下次說不定就沒這麽好運了,那白熊精不會再攔你們了,趕快離開這裏吧。”


    撐傘男人將停留在蛇蛋之上的目光挪開,又掃了一眼山洞,咧開嘴笑了笑,撥了撥眉間垂落白發,轉身衝刺兩步,一個跳躍竟是近百丈遠,幾個縱躍下來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了李安生幾人的視線中。


    一同離開的還有另外五人,當中一個背著兩把大砍刀的胖子是最後離開的,胖子離開前使勁提了提腰間怎麽係也係不緊的白布帶,防止褲子掉下來出了醜,對著李安生嘿嘿一笑道,“俺叫豐和,啥稱呼不稱呼的,你叫俺胖子就行啦。”


    憨厚男子似乎是怕李安生幾人聽不清,特意大喊道,“你們不用感激俺們,俺們是汗牛山天師府的弟子,生來便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咦?你們幾個等等俺啊,俺不跟你們說啦,俺得走啦,有緣再見啦。”


    幾人走後,李安生從張記寬口中得知,以撐傘黑衣男子為首的那幾人在白羆吞下自己後--其實是帶著自己前往九頭蛇洞時,就從四邊山峰蕭蕭飛臨,而後眾人二話不說,撐傘男子手中黑傘生出萬千風雨,長條白練般的雨水落地前全變成了一道道水劍,嗖嗖向上百頭靈智剛開的棕熊射去,看似柔若無骨的水劍,竟是直入皮糙肉厚的熊頸八分,生生斬斷棕熊氣管。


    接下來幾位自稱來自汗牛山天師府的弟子根本沒給白羆為手下嘍囉們報仇雪恨的機會,叫豐和的那位八尺大漢,兩把大砍刀寒光凜凜,在山穀之間砍出一道滔天巨浪,淩厲刀氣直劈天際上那幾千米之外的銀尾白熊,後者能在亂鴉穀坐擁天地這麽多年,也不是怕事的善茬,當即接連揮出幾百掌,將刀氣盡數打亂。


    讓聰敏了一世的白羆沒想到的是,在它接下一招過後,數千道磅礴刀氣接踵而至,刀刀劈雲斷虹,恐怖唏然,白熊自知不敵,帶著渾身傷痕倉皇逃走。


    張記寬講的眉飛色舞,李安生從來沒有見到師兄這麽激動過,不禁笑道,“是很厲害,可惜你這輩子隻能讀書作畫,不能涉足武道啊。”


    粗衣少年正氣浩然,視死如歸道,“作畫是我畢生的追求,不能練武修仙又如何,畫中自有山河竣瀑,百番天地。”


    李安生思索片刻,將九頭蛇蛋裝入了包袱中,道,“好好好,師弟是信你的,趁著天還沒黑,我們再趕些路吧。”


    從頭至尾,到再坐上馬車,那位大夏的軍捕吳雲鬆都沒有說話,李安生覺得有些奇怪,便問道,“有什麽地方不對嗎?”


    不敢說身經百戰,至少也參加過九十九次兵戈相見場麵的黑衣少年沒來由笑了,道,“這個世間,果然有妖魔鬼怪,也有爹娘從來都沒見過、祖祖輩輩都隻能在老一輩人講的故事中才能聽到的神和仙。”


    青衣少年無言以對,舉頭望天,日上三竿,圓盤大的太陽光影疊疊,像彩色漣漪,亦像那紫然長江每到了長夜漫漫時倒映出的天外絢爛星河。


    張記寬也沉默無語,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粗衣少年是信輪回生死的,可他此時很頭疼。


    那群野熊想要自己的命,白熊精又吃了師弟,這是惡,張記寬不知道對不對,但他覺得這是不好的事,不好自然就是壞或者偏向於壞,在張記寬看來壞事不能做,可到後來,等到那幾位汗牛山天師府的道士一句話沒說就殺了幾百頭棕熊,張記寬當時心裏牽掛著李安生,沒有多餘的空隙去想好壞,可現在他覺得那些道士做的非常不好,甚至還不如那些想食人骨的惡熊。


    而且從這次起,張記寬也開始真的相信有鬼神了,這些他能接受,粗衣少年也早就知道這些,和吳雲鬆說的一樣,粗衣少年也是從老輩口中聽來的,可他想不通一件事,為什麽鬼神大多都比人強大,為什麽有的是鬼魅,有的是妖怪,有的是仙神,有的是人?


    粗衣少年忽然有些豔羨自己那個永遠像孩子一樣的師弟了,不管承認與否,師弟確實比自己看的透、看的遠,活得開心自在啊。


    而且最讓張記寬羨慕李安生的地方不是這些,而是不管怎麽樣,自己這個師弟哪怕張嘴閉嘴全是黑暗,腳下盡是泥濘,心上埋滿髒淤汙潭,少年郎下一秒又總能變得朝氣滿滿,像雪虐風饕過後的煦陽,傾灑在某戶寒苦人家,予人溫暖,予己方向。


    其實人活著也不都是循規而矩,五十知天命,六十一甲子,聽起來蠻合人意,不然,曆來不乏商家貴子,往往皆是先繼承祖輩萬貫家財,隨後或是揮霍一空,或是東山更耀、紫氣長贏,大起大落之後,剃發出家、散盡家財者不在少數,這類商家貴子,又有幾人不曾看破紅塵?


    世間萬般,罪孽熙熙皆由人生,善緣攘攘又因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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