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帝都金狗街。


    自皇子李胤繼位後,舊木門變得更加柔弱的酒家小院,正對過新造出一棟占地極廣,將近小半條街的嶄新府邸,浩浩蕩蕩。


    掛牌又是長洛王府。


    據說這座新的長洛王府距離原來那座隻有三指之隔,據說是長洛王沈東河在皇子登基,得知上陰樓人在大肆殘殺大夏子民後,特地新建的一座府邸。


    是為了給朝中大臣做出表率,以身作則,不修豪華宅院,不鋪張浪費,以緬懷先皇,緬懷大夏不幸死去的百姓。


    突然多了個新鄰居的老司空沒有說什麽,似乎默認了這個事實,背彎得更狠了一些,蒼白銀發又多了幾根。


    可沒過多少日子,老司空臉上就又重新洋溢著舒坦的笑容了,並且有事沒事還經常會往自己家對麵的“長洛王府”跑,一天三次,都嫌不過癮,從外地湧往京城的難民也少了許多,而城內大街上的難民竟然幾乎消失不見了。


    這事沈東河自然知道,牙根咬得那叫一個響,雖不至於說是震耳欲聾,卻也差不了多少了。


    據說新建的長洛王府旁邊多出一個楊木棚屋,裏麵擺放著一張桌子,幾個凳子,從新長洛王府建成的第一天起,這座木棚的主人就同時在長洛王府門前樹了塊牌子。


    風雨不改,天天坐在木棚裏的紅衣將軍很準時,笑容滿麵地迎進新王府一個又一個無家可歸的難民和街頭乞丐。


    沈東河恨得牙根直癢癢。


    然而身穿紅蟒袍的大將軍隻有一句話,敢跨過宅院一步,死。


    三言兩語罷了,堂堂長洛王沈東河自然不會這麽輕易地就被人嚇住,可是當威風凜凜的長洛王接到下人傳來的一個消息後臉色就變了,連個屁都沒放,就轉身離開了新府院。


    上陰樓的人全部被陰陽家家主派人抓了回去,按作亂罪行的家法,幾十萬人,一個沒剩。


    據說成山成隍的屍體當天就全都被扔進了東海,半刻功夫都沒耽誤。


    沈東河接連派出去十幾個府中死士前去打探消息,可別說尋到上陰樓內那位坐頭把交椅的口風了,甚至於第二天一大早,沈東河派出去的十三名死士就被人完完整整地送回了長洛王府,據說和往常一樣,是被出門倒泔水剩飯的家丁門看見的,十三個死士,被人擺得方方正正,很是整齊,當真完成了他們生來皆有的夙願,成了一具具死屍。


    或許當中也有那麽幾個不想吃這碗送命飯的吧。


    或許有些人還偷偷豢養了家眷,又幸運地和妻子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老小,正在嗷嗷待哺。


    在這一刻,全都化作了雲煙。


    經此一變,沈東河終於嗅到了危險的味道,翌日就上朝遞交辭書,對新皇李胤推說過於年邁,逐漸力不從心,不能再為朝堂效忠,懇請新皇禦賜他告老還鄉,永別官涯。


    李胤答應了他的請求,也很大方地果真賞了他一道禦旨,還賜了黃金千兩,以便功勳卓著的長洛王養老續蔭,安度晚年。可是當脫下穿了將近一輩子朝服的沈東河就要跨過金殿上那最後一道高高的文武聖檻時,站在新皇右側一直未曾開口的背刀司空突然說了話,這讓身形當真有些佝僂的長洛王渾身一震,停在了原地,瞬間淚流滿麵。


    年邁的老長洛王沒來由地突然想起來了自己第一次踏進這金鑾大殿的時候,那時是多麽的風姿勃發,馬蹄疾馳。


    出身長洛郡的一位寒門書生,單單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獨特見解,被北下巡域的老皇帝李起南一眼相中,當場親封天子門生,太子賓客,位列朝堂,可謂勁風知春意,烈馬追金陽,為一樁當年震驚大夏千古的大事,前無這般古人,後無這般來者。


    此後沈東河如有神助般,一路芝麻開花,節節高升,在十六歲時又被欽封太子少保,輔佐老皇帝長子李延。


    是啊,老皇帝不僅隻有李麒一個皇子啊。


    老人似是又想起了什麽,驀然間抬起頭,望向大殿外的廣場,老淚縱橫,不知所措。


    唐皇李麒其實並非老皇帝的獨子,老皇帝膝下除去李麒外,還有一子名為李延,比李麒還要大了十三年,睿敏過人,文武雙全,猶如龍台鳳閣,極得老皇帝喜愛,無奈這位目光大越天際的老皇帝長子心不在朝堂之上,生性淡然灑脫,將人間富貴煙火事看的極為自然,因此被老皇帝軟禁了近三年,大怒無果後,不得已放出李延,任他遠行流浪去追尋自己的道。


    而李麒正是在老皇帝長子李延,自己的親哥哥,當真離開大夏後又生下的一子,以保皇位順延。


    李麒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哥哥,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似乎是眾人約定好了的一般。


    沈東河最終還是安然無恙地離開了皇城菏澤,縱使酒長清臨行前對他說的那句話還在耳邊徘徊,“陛下能放過你,我能放過你,大夏朝堂能放過你,我大夏遊俠百姓可不見得會放過你,好自為之。”


    年邁的老偽王爺可惜在馬車駛出城門的那一刻就服下了一瓶毒藥,老人把日子掐算的很準,車隊駛到家鄉長洛郡的時候,劇毒也就該發作了吧。


    郡城外的花兒也許又該開了呢,這次回去後就把墳墓葬在兒子和仆人們的墳前吧,這輩子活得太糊塗,走的太匆忙,還沒來得及賠罪不是。


    ……


    菏澤城門外,一人獨臂,一人負刀,前者笑問,“換掉他的毒酒,後悔嗎?”


    後者沒有作答,而是望向黃昏天際,片刻後方語,“明明帶著一整隊南澤軍,卻沒有動手,後悔嗎?”


    都像是自言自語,又都像是自問自答。


    ……


    逢人就送雨傘的年輕人據說還行走在這天地間,依然沒能改了那番習性,竹簍裏各色各樣的油紙傘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般,永遠都送不完,庇護著一方又一方天地,保佑著一片又一片淨土。


    據說陰陽家老祖和新收的弟子在東海海畔立了座小茅屋,日日與海風做伴。


    有了本錢的紅袍男孩在留夕城外立了個鋪子,開始做起了生意,李安生贈送給他的銀兩卻分文未動,供在屋外,掛在屋簷間。


    迎清風昭昭,戀晚陽晨暖。


    天穹高處,似是另一個人間。


    一對夫婦攜手行走在巷裏行間,奇異的是街上的人和東西全都靜如止水,光陰般流淌,玄之又玄,夫婦一路走走停停,不時輕觸指點,像是在遊覽著淨逸的塞外風景,指尖下停留的一幕幕,分明都是青衣少年曾經經曆過的往事,遇到過的故人。


    ………


    ……


    陸姓老人的孫兒在一陣傷心欲絕的痛哭過後並沒有像潑婦喪娘一般尋死覓活,而是接連咳出了幾大口鮮血,艱難地抬起頭道,“是誰殺了我爺爺?”


    六兒目光所及之處是向岩,向來對書上諸般頂天立地的壯舉傑事無比追羨的渭陽縣落榜書生此刻有些吞吞吐吐,“這……”


    李安生往向岩臉上看了幾眼,後者仍在猶疑不決,青衣少年舒顏一笑,開口道,“是那無賴江上天。”


    守在陸休身邊的六兒目光驀然變得冷厲了起來,像一把磨得極其鋒利的冰刃,寒光乍泄,“江上天。”


    小男孩的淚珠滑過斑痕,整張臉突然變成了靛藍色,奇異無比,這一幕看得書生向岩驚訝不已,“六兒你怎麽了?”


    青衣少年瞳孔緊縮,將手中鮮紅的油紙包遞給向岩,“應該是氣急攻心,向岩大哥先讓開,我看看。”


    誰料陸六兒卻是不顧自己身體異狀,用力一拍他那弱不禁風的胸膛,聲嘶力竭道,“不要過來,那是我爺爺給我的嗎?”


    李安生怔了怔,腦中無數個念頭快速閃過,陸六兒的臉蛋已經藍得濃稠欲滴起來,其中又分布著一些歪扭七八的銀白色筋脈,像極了一條條張牙舞爪的惡蛟,恐怖如斯,青衣少年有些遲慮,卻還是點頭道,“那是你爺爺臨死前拚命保住的東西,他讓我一定要交給你。”


    李安生說著話的時候,一邊在認真地端詳著陸六兒臉上那些仿佛活了過來的斑痕,原本成瓦片狀聚集在一塊的火紅雀斑,鱗次櫛比,比起南澤城內那些閣樓玉簷的屋頂還要凸顯,這會兒卻仿佛變幻成了深海大湖之上漂泊的霧氣,緩緩飄蕩遊蕩徘徊在陸六兒的臉上。


    連脖頸都像被澆上了一大桶藍染料的陸六兒突然猛地從床上站了起來,咬牙怒吼道,“都給我出去,你們快都給我出去啊!”


    向岩著急不已,“六兒你等著,大哥去請先生,等著大哥啊。”


    書生說完就往外跑,原本羸弱不堪的陸六兒忽然一個箭步就衝了上去,奪過了向岩手中的油紙包,“把東西給我!”


    向岩神情裏充滿了錯愕,滿臉不可思議,道,“六兒,你能走路了?”


    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陸六兒死死抓著油紙包,不言語,抬起頭冷冷盯著書生向岩,看得後者莫名地打了個激靈,“六……六兒,你怎麽了?”


    先前怎麽打量都覺得有些不對勁的青衣少年看到這一幕表情凝重了起來,“向大哥,你先出去,去院子裏等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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