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少爺向封建家長製發出的呐喊固然振聾發聵,可是我這會子完全沒心情看戲,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我要去找歐陽克,告訴他穆姐姐對他的心意。這件事刻不容緩。萬一歐陽克傷心之下這就啟程回了西域,那他和穆姐姐不就天各一方了嗎?西域和中原相隔何止萬裏,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更是輕如鴻毛,如果沒有任何刻意的成分存在,很容易就能斷得幹脆利落。


    我回了屋子,向穆姐姐詢問歐陽克住宿的地點,她倒是醉得不糊塗,告訴了我。可惜等我找到那家客棧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我沿著石街一路盤查,結果一無所獲。


    之後,我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白天與歐陽克分離的地點,並以之為圓心展開地毯式的搜索。我心裏打定主意,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歐陽克找出來。


    隻是現下天都快亮了,如果歐陽克根本沒有逗留在嘉興城,而是連夜趕回西域的話,人已經走出好遠了。到時候要找到他,可就難了。難道我要找到西域去嗎?要真是那樣,一來一回地,說不定得耗上大半年的工夫,牛家村的兩個小娃娃都該生出來了。


    忽有一人道:“這不是小王妃嗎?深夜在此,不知有何貴幹?”這聲音貌似那個萎縮的老家夥梁子翁啊。定睛一看,還真是他。按說他應該已經從黃蓉那裏知道金國快倒了的事實了,怎麽還叫我“小王妃”呢?


    不過,我想起在牛家村的時候,這老頭曾經背著歐陽克來救我和楊康,倒起了幾分親切,欣喜不已:“原來是梁老先生,敢問你老人家知不知道歐陽公子的下落?”


    梁子翁捋了捋長須,說道:“小王妃要找歐陽公子,是為了什麽,可否告知在下?”


    我當然不會老實說,隻道:“你要是知道,就帶我過去。要是不知道,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強求。”


    梁子翁道:“小王妃算是問對人了。在下今日與歐陽公子邂逅,因此邀請他到在下的別莊暫住,離此地倒是不遠。”


    我喜上心頭:“那麽,快帶我去找他。”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梁子翁卻不動彈,貌似在盤算著什麽,聽到我催他,突然抬頭一笑,笑容頗有些詭異。


    我頓時警覺,這老家夥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啊。我居然單獨跟他搭話,真是傻透了。可是已經晚了,他伸手點住了我的穴道。這下子完蛋了。誰來救救我?可是我剛剛在這一帶仔細搜找過了,哪有人呢?


    “梁子翁,你什麽意思?救命啊!”這糟老頭子要把我怎麽樣?


    梁子翁道:“何姑娘真是人比花嬌,數日不見,更加出落了。可惜啊,嫁給了一個二尾子,白白便宜我這老頭子了。” 說罷哈哈大笑。


    果然是為了那種齷齪事。怎麽辦?要是真的被他淩辱,我還能再見楊康的麵嗎?早知今日,還不如……幹脆我咬舌自盡好了,反正對我來說,死可比活著容易多了。


    梁子翁笑夠了,眼珠子轉了一轉,正要伸手過來,突然麵色一變,眼中驚恐乍現,就跟見鬼了一樣,瞬間跑開沒了蹤影。


    一粒小石頭準確無誤地打在了我的穴位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彈指神通?黃大叔真是我命裏的福星啊!


    我驚魂甫定,回首望去,卻見一個高大的白影,沒有了往日的殺氣,有的隻是遠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我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很近,可是他就一直站在那裏,沒有要過來的意思。明明,就這麽一點點的路。


    我突然覺得氣憤。“歐陽先生以為這樣對我,就能補償你的錯失嗎?”


    他的目光中有一種很輕柔的飄忽不定,良久才冷聲道:


    “我不是來求你原諒的。我從來不會乞求任何人的原諒。”那麽,剛剛他的行為,算是什麽?說一句“我不想讓任何人傷害你”有那麽難嗎?


    他抑揚頓挫:“我不會反省不會道歉。”


    因為不懂得怎麽做?因為覺得沒有用?道明寺說得好啊,如果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如果我做出了像他那樣的事情,我也不敢奢望對方會原諒我。好多事情都是事後才看清楚,卻已經找不見來時的路。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這樣我就會一直恨你,不原諒你,永遠記你在心裏。”


    其實歐陽克說我那些話真的很對,我沒有真的恨他。就算我真的恨他了,隻要有個小小的契機,我都會想原諒他。如果真的當他是個強Ψ福駒謔芎φ叩呐牧3n希蛐砦疑踔劣Ω靡隕彼喝巍?墒牽壹炔幌嘈拋約河腥u闖穡膊幌嘈拍芄懷曬Αn抑蝗沸乓患攏篩闖鴝吹耐純嘁雀闖鴣曬Υ吹南蒼枚嗌習儔丁


    歐陽鋒冷冷道:“過去所做的一切,我的確不曾後悔。”


    人的性格成型之後,很難更改。就算再給他一次機會,結局或許還是如此,那麽後悔又有什麽用?而且,要說“不悔”其實反而容易,勇敢地說出“後悔”二字卻要難上千倍萬倍。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我厭惡他的文字遊戲了,直言道: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隻是想保護自己。我知道剛剛你是有意救我的,你一直就守在我的身邊。我知道,我都知道……”


    蛇,不管它有多毒,它也不會先去傷害別人。除非它覺得被別人傷害。為了顯得自己強大,他一方麵獨來獨往,一方麵又表現出自己心狠手辣的樣子,而去杜絕和一切人有感情交流,在所有人眼中都成功塑造了天生惡人的形象,這樣別人才不會傷害他。


    歐陽鋒靜靜地望著我,許久才道:“你這麽說,其實是想讓我不再傷害你。”


    他根本不相信我真的有可能原諒他。


    “那你相不相信,我有可能是喜歡你的?”不等他反駁,我自己回答了:


    “我以前,喜歡過你的。在桃花島的時候,在海上龍舟那裏。雖然時間很短暫,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你。我隻是沒有想過,要把我的生活和你聯係在一起。”


    歐陽鋒呆愣了許久:“你,你曾經不恨我?”


    “很奇怪吧,每當我從心裏想去恨你的時候,就會想起我未曾謀麵的母親。我比任何人都強烈地感受到,她對你的愛意。”


    他們完全沒有幸福的可能,也沒有讓步的可能,歐陽鋒選擇的路絕不會更改,鍾夷則的信念也不會改變,可是他們之間的確存在過愛。更可悲的是,即使悲劇收場,愛本身依然存留。不然的話,她不會為女兒哼那首對她“毫無意義”的小曲,不會在以為“強Ψ浮蔽笊繃慫約旱呐笠膊喚掖┚圖弊湃パ八饋


    “每當我想抹去你的影子,自己反而很為難。好像透過你,看到的卻是我自己。你和我,是一樣的。”


    和我一樣,他自我欺騙的現象和清晰的自我了解的企圖是強烈地被體驗到的。


    歐陽鋒陷入了回憶。


    “我一向瞧不起宋人的文弱。可是見過她之後,才知道宋人的音律也有風骨,並不全是靡靡之音,才懂得宋人的詩詞之美,在人間可以幻化成怎樣高潔的形象。可是我卻用珠寶玉器這類世間最庸俗的東西,去討好她。”


    但是我娘落難之時,他重傷未愈,仍然想盡辦法救了她,如果不是運氣好,或許他付出的代價就是生命……


    “她從來沒有打算一輩子呆在白駝山,自己一個人偷偷地練武。而且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畫成了白駝山莊的地圖,獨自逃了出去。要相信一個人,真的很難……”他又說,“我不是在狡辯,隻是不想有事隱瞞你。後來,我也的確傷害了她。”


    這沒什麽可奇怪的。我知道他心理陰暗又沒安全感,心胸狹窄也不懂什麽叫寬容,隻知道用力量奪取一切。隻是沒想到,原來我娘的武功是她自己練成的。就連逃跑,也沒有依靠他人。她真堅強,也真執拗,盡管心裏頭有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對他托付終身的想法。總而言之,這兩個人之間其實是沒有緣分的。隻是他太自私了,強行延長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終究不是他的還是要走的。


    見我不說話,歐陽鋒默然一會兒,又道:


    “我當時本來是想殺她的,因為隻要麵對她,我就感到失去了對自己的控製。如果她死了,我的痛苦就結束了。可是……”


    我沒有出聲。性格所造成的悲劇,光想想就知道有多難受了,根本毫無快樂可言。


    歐陽鋒看我一眼,繼續道:


    “記得小時候,我馴養的第一條蛇兒死的時候,我很難過,哭了很久很久。可是你娘死的時候,我沒有掉一滴眼淚……在我心中的深處,我不相信我的痛苦,我覺得它隻是一種矯情的依樣葫蘆。”


    三十好幾的大男人,有多少還會哭鼻子嗎?不哭不代表不傷心。而且,連自己是不是真的痛苦都不清楚,其實這本身,又何嚐不是一種痛苦呢?而且還是清醒地承受著的。我突然意識到,他在對我訴說他的迷茫。一個從來都不願坦露心跡的人,卻跟我說了這麽多的話。這代表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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