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巨大的黑暗籠罩下來,常山縣城中,亮起的萬家燈火如風中殘燭,搖曳掙紮。


    柳樹胡同,往日裏這個時候,到了晚飯時間,已經是炊煙嫋嫋,可這些日子,卻變得稀疏許多。


    ——官府、幫派雙重盤剝下,許多人家已經連一天僅有的一頓飯,都保證不了了。


    方家倒是還好。


    一如往日,炊煙嫋嫋升騰,混雜著高粱麵餅子的淡淡清香,在暮夜微涼的風中四散開來,人間煙火便化作了紅塵喧囂。


    ……


    呼!吸!呼!吸!


    二蛋趴在窗前,眼巴巴望著方家的方向,不斷深呼吸,呼吸著風兒帶來的五穀清香,下意識咕咚咕咚吞咽著口水。


    啪!


    一巴掌落在了他腦門上。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我借來了二斤麥糠,咱家今晚吃麥糠糊糊,也不用眼紅人家……”菜根嫂掐腰道。


    “真的?”二蛋瞪大了雙眼,喉嚨不自覺聳動。


    “嘿,小兔崽子,我還會騙你?”


    菜根嫂哼了一聲,扭著腰轉身出去了,嘴裏還在咕噥道:“要說,咱柳樹胡同,哪家開火最多,方家肯定算一個。”


    “算來,方家都借出去了小十斤麥糠了。人家方家,肯定還有更多存糧,不然怎麽有糧食借出去喲!”


    “也就是老方留下的底子厚……不過也指不定,暗地裏,方家或許還有別的什麽買賣……”


    門口,福泉叔坐在門檻上,用竹條編著筐,一言不發。


    菜根嫂絮絮叨叨了半天,卻沒人搭理,扭頭道:“哎,當家的,你在聽著嘛?說句話啊,跟個悶葫蘆似的!”


    “說什麽?”


    福泉叔甕聲開口:“咱過好自己的就行了,盯著別人家幹什麽?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多編個筐、納個鞋底,賣錢換糧……”


    ……


    “大前天,去方家串門,我眼尖,還從他家糧缸裏,看到了高粱麵……好家夥,從縫隙看去,估摸著也都有一二十斤哪!這要是換成麥糠,至少也能換四五十斤……”


    菜花嬸一邊說著,一邊拿著裝糧食的麻袋,小心翼翼地往大鍋中小心加了極少量的麥糠:“可惜,咱兩家關係處的不好,也就見麵打個招呼的交情,我實在不好意思張口借糧……”


    “哇,高粱麵!”


    小花聽到菜花嬸提到高粱麵,一雙大眼睛中亮晶晶的,似乎想起了什麽回憶,如小小隻的袋鼠一般,高興地蹦了下。


    小丘也吞咽著口水:“我記得,高粱麵餅子可香甜了,咱家好久沒吃到過了哪!”


    倆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七歲,都是小蘿卜頭,在這年景下個個麵黃肌瘦、瘦的可見骨頭。


    “唉!”


    大山叔坐在門檻上,望著屋外如巨獸一般吞噬下來的黑暗,沉沉歎了口氣,渾濁的眼中,光芒閃爍不定。


    ……


    “爹!娘!”


    阿槐從外麵跑進來:“方靈家都開始做飯了,咱家什麽時候做飯啊?”


    棗槐叔坐在門口,半邊臉沐浴在月光下,半邊臉籠罩在陰影中,他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說出,回應的是長久的沉默。


    “皮孩子!”


    祥林嫂抄著擀麵棒子,在阿槐屁股上捶了一下:“吃什麽吃?少出去溜達,節省力氣,比什麽都強!”


    “哦,我知道了。”阿槐悻悻然去喝水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家娘親轉身去的時候,吸著鼻子抹了抹眼角。


    ……


    方家。


    今日的晚餐,其實比鄰居們想象中的還要豐盛:高粱麵粥、高粱麵饃、麻籽油炒野菜、一人一個煮雞蛋。


    “娘,吃啊!”


    方銳看著方薛氏將雞蛋放在一邊,舍不得吃,隻好自己給剝了,放她碗裏。


    ——若非方銳擅做主張,直接拿了三個雞蛋放鍋裏煮,哪會有三個雞蛋?讓方薛氏自己來的話,她隻會給方銳煮一個,最多再給方靈加一個。


    她自己?


    是萬萬舍不得吃的。


    ‘我不喜歡吃。’方薛氏總是如此說。


    最有意思的是:方薛氏說的次數多了,方靈這蠢丫頭,竟然真的信了。


    ‘或許,等這丫頭再稍微再長大一些,才會明白吧!’


    方銳看著這不過才五歲的小蘿卜頭妹妹,有些無奈。


    說她聰明,也是真聰明:交代的事情從來都是守口如瓶;能幹的家務事也完成得很好,從不叫苦;挑食?更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家裏做啥她吃啥……


    ——好吧,最後一點,在這世道,算不上什麽優點,因為方銳迄今還沒發現過哪家孩子挑食的。


    以這個時代的目光,方靈也能算得上是乖孩子;若放在方銳前世,那就更是‘別人家的孩子’,超級無敵貼心小棉襖。


    可說這丫頭笨,許多時候,她也確實是呆糊糊的,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偶爾還找不到東西,有時候反應總慢一拍……


    ——方薛氏說她不喜歡吃雞蛋,說的次數多了,又裝作嘔吐,還真將方靈給騙住了。


    不過,方銳也理解。


    這個年代,識字讀書的人都少,更別提女孩兒了,這般環境下,指望一個才五歲的孩子有多聰慧、多通曉人情世故,也實在是難為她了。


    ‘以後,等有了條件,識字讀書都要給這丫頭補上才是……’方銳暗忖道。


    最終,方薛氏還是沒吃那個煮雞蛋,又從碗裏撈了出來,分給了兄妹倆一人一半,方靈吃蛋黃,方銳吃蛋清。


    然後,她又拿起方銳剝過的雞蛋殼,將上麵殘留的蛋清剝了下來:“哎,你這個孩子,也不剝幹淨……”


    隻有這些星星點點的碎渣,她才自己吃了。


    方銳笑笑,也沒說話。


    他對方薛氏的性子也漸漸了解,不如此,怎麽能讓她吃上一些呢?


    “我剝幹淨了!”方靈在一邊舉起小手。


    “哈,你厲害。”


    方銳笑著點了下方靈額頭。


    她何止是剝幹淨了啊?


    這小丫頭珍惜非常,剝雞蛋的時候小心翼翼,連雞蛋殼上一點點蛋清都不會剩下,吃得幹幹淨淨,甚至,外麵那層薄膜都沒放過。


    就這,在剝過以後,還要在蛋殼內部舔上一圈。


    真真是:節省極了。


    滋啦啦!


    火苗在燈盞上一下一下地跳躍,綻放出暖色調昏黃的光線,充盈了小小的房間,一家三口的影子也在地麵上微微搖曳,簇擁在一起。


    溫馨而寧靜。


    ……


    晚飯過後。


    方薛氏收拾房間,方靈幫著去洗碗。


    方銳則坐在油燈前下,手中捧著醫書,自己努力的同時,也在等著劫運點積攢,他一顆改善生活的心從未改變。


    收拾好房間、洗過碗筷,方薛氏就吹滅了油燈,用她的話說,就是‘既費燈油、又費眼睛,早早睡了最節省’。


    方銳也不爭辯,洗漱過後,和小丫頭一起回屋睡了。


    黑市?


    前天才去過,今日倒也不用去。


    “兄長,我還想聽孫猴子的故事……”黑暗中,方靈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道。


    “好啊,昨天講到哪裏了?”


    “火焰山,孫猴子去借芭蕉扇……”這方麵,小丫頭倒是記得清楚。


    “好。”


    方銳笑了一下,聲音漸漸響起。


    夜色靜謐,一輪皎潔的明月在窗前探出腦袋,仿佛也在安靜聽著。


    不知何時,方靈沉沉睡去了。


    方銳也隨之進入夢鄉。


    ……


    方銳是被驚醒的。


    嘎吱!嘎吱!


    夜色如墨,門外,卻有細微的腳步聲響起。


    唰!


    方銳警惕地睜開眼睛:‘不是娘,她的腳步聲我熟悉,不符合,而且,也不會如此做賊心虛……’


    入品武者,增加的可不隻是力氣,而是全方麵的增幅,比如:感知。


    再加上,近些日子城中治安下降,以他的謹慎小心,睡覺都不踏實,分出了一部分心神。


    種種原因綜合,這才會如此警覺。


    ‘廚房的方向,是有人偷糧食?竊賊麽?也對,這個年景……’


    方銳沒再繼續想下去,一個翻身起床,向外麵衝去。


    藝高人膽大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擔心:方薛氏突然從房間出來,撞到那賊人。


    畢竟,從距離來說,方薛氏的屋子離廚房更近,萬一,她也聽到聲音,真的出來……


    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以方銳的小心謹慎,絕不會去賭這個概率。


    咚咚咚!


    方銳為了加快速度,也沒有掩飾,腳步聲急促地響起,頓時驚動了廚房的一道黑影,扭頭就往外跑。


    “誰?”


    方銳速度更快,先一步堵在了廚房門口。


    幾乎就在下一刻,那道黑影撞了過來。


    砰!


    方銳晃都未晃;反觀那道黑影,如同撞上了一座巨石,被反震的力道蹬蹬蹬後退幾步。


    不見對方回答,方銳也懶得廢話,一步跨出,伸手抓向這人,如老鷹抓向小雞仔。


    黑影肩膀被抓住,半點掙脫不得,慌亂之下,眼中閃過一抹狠厲,袖中一閃,剪刀刀刃割向著方銳手腕。


    “拿來!”


    方銳卻不閃不避,反手迎著剪刀刀刃抓去,在嗤地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音中,握住剪刀刀刃,劈手奪了過來。


    同時。


    他右腿向前狠狠一踹。


    砰!


    黑影直接被踢出去兩三米遠,跌坐在地,抱著自己的肚子,痛苦呻吟著,再也站不起來。


    這番打鬥極快,不過發生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但動靜卻不小。


    屋中已有燈光亮起,傳來方薛氏的聲音:“銳哥兒?”


    鄰近人家也紛紛亮起燈光。


    此時,因為之前的打鬥,動作太大,那道黑影臉上蒙麵的麻布掉落,露出真容。


    “大山叔?!”借著窗外的微光,方銳認出了這黑影身份,目光一閃。


    ……


    不多時後。


    方家廚房外,各家的燈火,將這裏照得一片亮堂堂。


    許多鄰居們披著衣服而來,圍成一圈,對中間的宋大山指指點點。


    “這宋大山真是不像話!”


    “過分了,竟然來方家偷糧食……”


    “唉,咱再窮、再苦,可也不能偷啊!”


    ……


    在一眾鄰居們的聲討中,宋大山埋著頭、捂著臉,不時抽搐一下,發出痛苦的呻吟,顯然是沒臉見人了。


    “咳咳!”


    方銳咳嗽兩聲,在眾人目光下道:“大山叔來我家偷糧,這事我也不好擅自處理,勞煩大家做個見證,就……報官吧!”


    人群頓時一靜。


    自從第一波剿賊官軍大敗的消息傳出,城中治安就急劇惡化,官府也開始從嚴打擊犯罪,若是報官,這宋大山絕對討不了好!


    “銳哥兒,”


    聽到報官,宋大山身子一顫,也不羞愧掩麵了,掙紮著爬起身,磕磕絆絆道:“是我糊塗……放過我,放你大山叔一馬……咱們這麽多年的鄰居啊……我還和你爹一起喝過酒……”


    ‘這個時候,還在依仗輩分,倚老賣老……’方銳眼中厲芒一閃。


    其它人見到宋大山這副可憐的樣子,卻是麵露不忍,紛紛當起了和事佬。


    “銳哥兒,得饒人處且饒人哪!”


    “是啊,都是這麽多年的鄰居,報官就算了吧!”


    “讓宋大山道個歉也就是了,畢竟,銳哥兒你也將人家打得這麽慘,宋大山也受到教訓了……”


    ……


    或許真有人是考慮鄰裏情分,勸說方家息事寧人。


    但更多的人,卻是出於羨慕、嫉妒方家過得好,心中不平衡,刻意地在為宋大山說話,拉偏架。


    要問:就不怕方家記恨?


    還真不怕!


    有一個詞就做‘人多勢眾’,還有一個詞叫做‘法不責眾’。


    聽到大家的話,宋大山臉上閃過一抹喜色,連忙道:“銳哥兒!方家嫂嫂!大家夥兒說的沒錯,你們就行行好,給我個機會吧!”


    “你……你……”


    方薛氏指著宋大山,氣得臉色發青。


    這些人當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或者說,誰家的孩子誰心疼。


    之前,方薛氏一到,就關心地拉著方銳,檢查他有沒有受傷,自然發現了方銳奪過來的剪刀,還有他被割破的衣袖、手腕上的白痕。


    顯然,宋大山對方銳動剪刀了!


    這是奔著要命來的啊,就這,還要放過宋大山?若非方銳是入品武者……方薛氏都不敢想象。


    她是心軟,但絕不是‘是非不分’,不管別人如何想,至少她,是絕不願意就這麽放過宋大山的。


    還有一點,更令方薛氏生氣:其它人也就罷了,有兩三家她借糧的人家,竟然也在向著宋大山說話!


    “娘,您別氣,交給我。”方銳壓低聲音說了句,目光一閃,正要開口。


    這時,站在一旁的三娘子,突然對著他眨了眨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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