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皎潔的月光如霧如紗一般籠罩著大地,照得一片亮堂堂,不同於白日的酷熱,這夜晚竟是有些清冷。


    時而有夜風吹過樹梢,發出的聲音,猶如一聲聲低低的嗚咽。


    這般環境下,方銳來到了棗槐叔家。


    屋內傳出說話的聲音,讓他腳步一頓,暫時駐足。


    ……


    棗槐叔家,昏黃的燈光下,一家人正在吃晚飯。


    正如方銳預料,早前那五六斤麥糠,棗槐叔一家早已吃光了,又恢複從前,過回了白水煮柳葉的日子。


    “嘔~”


    阿槐吞咽下一片煮柳葉,捂著嘴,發出一聲幹嘔。


    “過了幾天好日子,這柳葉就吃不下去了?”棗槐叔悶聲道。


    是的,他嘴裏的好日子,不過就是:麥糠搭配柳葉,混在一起煮著吃。


    對這一點,阿槐、祥林嫂都沒有反駁。


    某種程度上講,在這個年景,這也的確算是‘好日子’了。


    幸福都是對比出來的。


    城外,早就過不下去了,樹皮、草根都搶著吃——別說什麽捕魚、打獵,若是可以漁獵,那還算什麽大旱之年?


    衣不遮體,流民四起,路有白骨……這才是鄉下的真實寫照。


    也隻有規模稍大一些的商隊,才有足夠的護衛、才能探索出安全路線,往來通行,運糧通商,這也是城中糧價飛漲的原因。


    “不是,我能吃下去。”


    阿槐含糊說著,仿佛生怕碗被端走,為了證明一般,扒了一大口柳葉,咀嚼著吞咽了下去。


    那老柳葉的苦味,一下子浸潤到胃裏、心裏,從眼角湧了出來。


    ——就像是:人可以被辣哭、酸哭,同樣,也是可以被苦哭的。


    “咳咳、咳咳!”阿槐劇烈咳嗽著,眼角不可抑製地流出水來。


    “我兒,慢些、慢些!”


    祥林嫂拍著阿槐後背,眼中露出一絲心疼,張了張嘴,終於,還是開口道:“當家的,要不,我去方家借一些麥糠?上次銳哥兒也說過,咱們沒糧了,可以再去借……”


    棗槐叔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思索,最終還是道:“再挺挺,等實在挺不下去了,再說。”


    ……


    門外。


    方銳聽到這裏,雙目仰望天空,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不再逗留,出聲道:“棗槐叔!祥林嫂!”


    “銳哥兒來了?”


    見方銳進門,棗槐叔一家都是起身。


    “銳哥兒,來,坐,快坐!”


    祥林嫂回身搬椅子,神情有些慌亂——方才還在說方銳,方銳就突然上門,讓她有一種‘說曹操曹操到’的局促不安。


    “不坐了。我想著,你家上次的麥糠也該吃光了,我又送來十斤。”


    方銳不等二人說話,就道:“棗槐叔、祥林嫂,你們也別不好意思!還是那句話:就當借的,等年景好了,你家再還回來就是,別有什麽心理負擔。”


    說罷,他放下糧袋,轉身走了。


    是的,沒說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留下來聽棗槐叔一家的感激之語。


    因為。


    方銳知道:擱在柳樹胡同的一些人家,借去十斤麥糠,人家好話能說一籮筐,聽得你眉開眼笑。


    可棗槐叔家不同,棗槐叔木訥嘴笨,祥林嫂、阿槐也相對性格靦腆,感激的話不太會說,但會記在心裏。


    他也不圖什麽,隻要知道:這一家人拿了東西,不會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就好。


    方銳匆匆離去。


    棗槐叔連忙送出門去,目視方銳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好一會兒,才轉身回屋:“東西收起來吧!咱家欠方家的,還不清了啊!”


    “槐子,你將來有了孩子,要說給他聽,記住了嗎?”他叮囑道。


    “哎,爹,我記心裏了。”


    阿槐認真點頭,然後,咧嘴看向祥林嫂:“娘,明天,咱家是不是煮柳葉的時候,就能加一些麥糠糊糊了?像前些日子一樣?”


    “是啊,就你這個小兔崽子最機靈!”


    祥林嫂拍了下阿槐腦袋,寶貝一般拎起糧袋,拿回屋裏,嘴裏絮絮叨叨道:“有了這些,咱家又能撐下去一段時間了……這小麻袋,我給倒騰出來、洗幹淨,明天送還方家嫂嫂……”


    ……


    方銳給棗槐叔一家送糧的事情,被菜根嫂看在眼裏。


    說來也巧,當時,她出來倒刷鍋、洗碗水,恰好就看到了。


    回家。


    菜根嫂說起這事,又一次歎息:“早知道,當初就該幫方家說話的,看看人家棗槐家,缺糧了,都有人主動上門送麥糠……唉!”


    “娘,咱家好久沒吃過麥糠了,我好想吃麥糠餅啊!”二蛋聽到麥糠,下意識摸著肚子,咽了口口水。


    “可憐我兒!”


    菜根嫂看著如麵如土色、瘦得如皮包骨頭般的兒子,心疼道:“當家的,你說:咱們總吃柳葉,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咱們大人還好,可孩子……吃久了,人都吃垮了!”


    月光下,福泉叔坐門檻上編著筐,沉默了下,甕聲道:“我說什麽?我能有什麽法子哩?”


    “買糧?家裏沒錢。借糧?胡同裏好一些的人家,就那麽幾戶,和咱們關係都不好……”


    當初,他家借了方家的糧,卻偏幫宋大山說話,這事過後,柳樹胡同的其他人家表麵上沒說什麽,但心裏都暗暗給他家打上了‘恩將仇報’的標簽,隱隱排斥。


    這種處境下,即使菜根嫂拉下臉上門借糧,也借不到。


    “當初,我要是沒向著宋大山說話就好了,就算不開口,也好啊!我現在也能厚著臉皮去方家借糧……”


    這件事,午夜夢回,菜根嫂不止一次夢到,從悔恨中驚醒。


    沉默良久,她咬了咬牙,才道:“就算吃柳葉,也得搭配些麥糠,人不能吃垮了……過幾日,老虎幫的例錢也該交了……當家的,明個兒,把我當初嫁來帶來的那件嫁妝,去當鋪死當了吧!”


    福泉叔身子一顫,旋即,是深深的歎息。


    “對不住啊,二蛋,娘那根銀釵子,本來想著將來傳給你媳婦的……可現在……咱家實在撐不住了,過不下去了啊!”


    菜根嫂摸著二蛋的臉,無聲地流出了兩行淚水。


    “娘!”


    二蛋鼻子一酸,雖然還不太懂事,但在這股氛圍下,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我兒別哭,是娘自作自受,是娘活該……那銀釵子賣了,就可以買麥糠了,給你做餅子吃……”


    菜根嫂吸了下鼻子,勉強擠出個笑容,起身去了裏屋拿東西了。


    ……


    菜根嫂家發生的事,方銳並不知道,這時,他從棗槐叔家回來,進了屋。


    “糧食送去了?”


    這時,方薛氏剛洗過碗筷,擦了擦手,從廚房裏出來,問道。


    “送去了。棗槐叔家……挺難的!”方銳道。


    “這年景,都難、都苦。”


    方薛氏歎息:“咱家也幫不過來的,最多,也就是挑關係稍好的一二家,幫襯一些。”


    “是啊!”


    方銳頷首。


    他並非冷血之人,在這個冰冷的世道,不可能如聖母一般普度眾生,但對那些對他展露善意的人,也不吝於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施以援手。


    ——如棗槐叔家。


    “所幸,咱家還能過得下去。”


    方薛氏慶幸不已:“若非銳哥兒你身子骨好起來,突破入品,咱家的日子恐怕也難了。”


    方銳笑了笑,沒說什麽。


    昏暗的火光下。


    方薛氏在油燈旁縫製著衣服。


    方銳抱著方靈,溫聲講故事,等待著去黑市的時辰。


    窗外,夜風迅疾,發出陣陣急促的嗚咽,些許逸散進入屋內,引動油燈的火苗上下跳躍。


    三人小小的影子映照在地上,相互依偎在一起,也隨著火光微微搖曳。


    ……


    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方銳起身,背起藥包,將方薛氏、方靈引往地窖,出門。


    江平安那邊,已經提前交代過,出了門,遠處胡同中,可以望到兩道熟悉的人影。


    “江兄就位了,我也可以出發了。”


    方銳衝那邊點了點頭,徑直去往黑市。


    ……


    往來這麽多次,方銳早已輕車熟路,交錢、拿號牌,進入黑市,擺攤。


    不少人已經認出了他,或側目,或敬畏,或忌憚……伴隨著一陣竊竊私語聲。


    “是他!就是他!”


    “這可是袁爺認可的強者,聽說,周長林、高通一夥凶人就是……”


    “噓,噤聲,勿要多談,這可是高手,人家聽得到的。”


    ……


    這就是上次事情的後遺症了……不過,相對應的,方銳名氣更大,生意也更加火爆了。


    隻能說:他痛並快樂著。


    “來十份‘去疤膏’。”


    這客人接過東西,交了錢,卻沒走:“這位爺,我是常家的管事……我家老爺說了,請您護院,一月十五兩銀子……”


    “不好意思,本人喜歡自由,受不得什麽拘束。”


    方銳想都沒想,一口回絕。


    “哎!那行,爺,您忙著!”


    這人也不糾纏,痛快離開。


    ——他家老爺可是交代過的,無論方銳答應與否,都要好生對待……就算不說這個,隻憑方銳自身的強者身份,也讓他不敢怠慢啊!


    接下來,買藥的人中,又有兩三波人,說是商隊、鏢局什麽的,想要請他,最高開出了一月二十兩銀子……


    方銳全部拒絕!


    ‘為什麽都想讓我當狗?’他心中鬱悶。


    若是暴露出七品實力,投靠一方,在哪裏會少了銀錢待遇?隻不過,他不願罷了。


    ‘當然,這個可以看成打工,比如前世的保安之類,這般想,我倒也沒什麽心理障礙。’


    ‘隻是,拿了錢,就要承擔義務啊!’


    人家花了大價錢,請了去,總不可能讓你閑著,想想就知道,不可能……而打打殺殺,就要結仇,摻和到什麽麻煩中去……萬一再牽扯到什麽大人物、大勢力,怎麽辦?


    退一步講,暴露身份後,仇家奈何不得自己,萬一轉頭對付方薛氏、方靈,如何是好?


    這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情!


    ‘我看過小說,什麽護衛、押鏢的、走商隊的……通通都是麻煩的近義詞,太過危險了!’


    ‘這與我小心謹慎的性格不符……畢竟,能苟著,為什麽要打打殺殺?我是個愛好和平的人啊!’方銳心中暗道。


    “要兩份‘生肌粉’、三份‘去疤膏’!”


    “來了!”


    方銳回神,遞過去藥包。


    ‘還是這般賣藥好啊,自在、輕鬆,最重要的是:麻煩少……’他接過了錢,心中滿意道。


    ……


    藥包賣了一多半的時候。


    黑市巡邏人員過來,其中,出現了一個方銳意想不到的人。


    “喲,方爺,生意興隆,大吉大利啊!”高要一如既往,點頭哈腰,笑臉相迎。


    “高要?!”


    方銳目光一閃,明白了此人的心思:‘上次,這家夥為了活命,設局讓袁達當刀,可是得罪了那位……所以,他唯恐報複,加入黑市方麵,成為了一個巡邏護衛?’


    ‘這一招,說不得真管用,在高要成了自家人後,袁達那般人物,未必還會計較……當然,隻是未必,不過也算得上一招妙棋了!’


    ‘打不過就加入?這家夥,還真tn的是個人才!’


    方銳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卻還是問道:“你怎麽成了黑市護衛?”


    高要自然不會說出‘怕袁達報複’,隻是道:“嘿嘿,方爺,您也知道:城中最近動蕩,日子不好過,又恰逢黑市招人……我會些嘴皮子的本事,就加入了黑市方麵……”


    “原來是這樣。”方銳頷首,也不戳破。


    “以後,還請方爺多多照顧……”高要一如既往地恭敬,嘴上說著好聽話。


    即使他加入黑市方麵,成為一個巡邏護衛,也照樣得罪不起方銳,萬一惹得方銳不高興,在外麵動手,誰知道?誰會管?


    “好說、好說!”方銳應付著。


    兩人閑聊了兩句,高要離開。


    遠處。


    離開一段距離後,高要驀然變臉,臉上閃過一抹猙獰嫉妒,向後方啐了一口,恨恨道:“呸,這姓方的,生意可真好啊!”


    “還有上次……哼,千萬別讓我找到機會!”


    他喃喃著,挺直腰杆,轉身邁著八字步走了。


    ‘好家夥!’


    方銳對此人始終留著心思,這時,就清楚看到了這一幕,並確認,自己看得沒錯:‘這高要……是在演我?’


    論演技?


    他可就有話說了。


    方銳可同樣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資深演員,演過虎爺、豹爺……後一個現在已經死了,前一個嘛,也如秋後螞蚱,在即將死亡的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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