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對方來到王宮內部的議事廳,羅維抬頭看了一眼前方不引人注目的背影。


    埃文大王子。


    與盧卡斯相比,大王子並未被各路王公貴族看好,已經29歲的他沒有在獅苑留下任何政治功績,給人一種難堪大用的印象。


    但在羅維的了解中,他並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麽平凡。


    “羅維·布魯克卿——”


    等到侍從離去把門關上,房間裏隻剩下了埃文和羅維兩人,埃文說道。


    “我能否直接稱呼你的名字?還是說應該以貴族間的名義,稱呼你無冠城城主更為合適?”


    “…叫我羅維就好。”


    羅維不意外對方知道自己的一些情況,否則也不會在晚宴結束特意喊住他。


    看來對方從一開始就打算坦誠相待。


    “那麽我希望你私下裏也能直接叫我埃文,”大王子轉過身看著他,指了指麵前的沙發,“請坐,希望我的舉動沒有讓你感到唐突。”


    羅維沒什麽顧慮地坐了下來。


    兩人今天是第一次見麵,但某種程度上對彼此的了解已經超越尋常,羅維知道對方從哪得知的那些事情,而對方對他的態度,也更多來自從情報而做出的推論。


    “如果我沒猜錯,”羅維冷冷道,“你想和我聊你們家族裏的事情對吧?”


    “是,”埃文點了點頭,“在獅苑過去發生過很多事,父親也並非從一開始就是現在這樣。”


    “果然嗎。”


    看來不需要無謂的試探和猜疑,埃文從一開始找他的目的就很明確。


    羅維雖然知道很多,但畢竟不是從小成長在王室的環境,對於國王,埃文自然要比他有發言權。


    雖然所站立場和洛芙禮不同,但在這件事上,兩人目的是一致的。


    “我的父親……在過去曾被譽為「懷德王」,”埃文收斂神色說道,“是一位在治理內政上卓有成效的賢明君主,而父親唯一的一次出征,則是在我的母後——也是盧卡斯和三妹的母親被北地高原王國進貢的珍寶詛咒而死的時候,舉全國之力而北伐。”


    “如今地圖上已沒有這座王國的名字,父親也在其後迎娶了協助複仇的白銀杜鵑聯邦公主,也就是四妹和小妹的生母艾蜜莉克什王妃為妻,一舉解決了困擾獅苑數百年的隱患。”


    說到這裏埃文停了停,順帶解釋了有關王妃的線索。


    “艾蜜莉克什王妃是位溫柔的母親,她給予了我們五個平等的關愛,並沒有因為並非親生而偏袒。在她來到獅苑後也始終沒有繼承王後的名號,甘願隻保留王妃的身份,隻不過盧卡斯似乎仍舊感到介懷,一直都沒能放下生母的亡故。”


    “在那之後的幾年發生了很多事——”


    “和平並沒有因為戰爭的結束持續多久,突如其來的神戰席卷大陸,獅苑亦未能幸免;年幼的洛芙禮在沙漠中失蹤近半個月,父親急得焦頭爛額生出白發,母親也一病不起。神戰遺留的外患與內憂一並而來,整個王國再度變得岌岌可危,而自那之後小妹成功被找到,父親就時常一個人在房間裏念叨‘感謝命運’,‘感謝命運……’。”


    感謝命運?


    洛芙禮幼年在沙漠的事情羅維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那次脫水嚴重,她也不會現在發育得跟個小鬼一樣。


    這件事和命運有什麽關聯?


    “在小妹回來的將近兩年後,”埃文眼眸變深道,“我有一天無意在門口聽到了父親和蘭德爾的對話。”


    “他們說了什麽?”


    “‘對不起’,”埃文凝重看著羅維,“我聽見父親在房間裏哭著不停向蘭德爾道歉。”


    “……”


    羅維神色很認真地眯了眯。


    國王向宰相道歉?不……那個時候蘭德爾還不是宰相,如果按那個時候洛芙禮六歲來算的話,距離蘭德爾上位應該還有三年多的時間。


    上一輪埃文並未對身為萊恩·希利落的自己說這些,大概是因為當初自己並未將獸潮和無冠城的內幕挖得這麽透徹,和他一樣屬於初見的探求者。而此時羅維·布魯克帶著再明確不過的意味來到王都,讓他一定程度上看到了將事件還原真相的契機。


    “那個時候的蘭德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羅維不確定地問。


    “在我年幼的印象裏,蘭德爾是個很有抱負和理想的年輕人,”埃文入神說道,“他是前任宰相變革公的學生,和其他獅苑的有誌之士一樣,出身貴族微末卻有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抱持著一腔熱血要為獅苑的繁榮奉獻一生,一絲不苟到甚至可以說有些忘我。”


    那個老怪物還有這樣的過去。


    這應該可以算黑曆史了吧?羅維都可以想象出這種古板的政治青年被女人調戲後的反應。


    不過如果不是早年的這些經曆,蘭德爾現在推行的可能就是暴政了。


    “但如今的宰相,已經和那個時候判若兩人,仔細想想,宰相發生改變的時機,也和父王變成現在這樣的時間點一致。”


    “……”


    兩人做了某種交易嗎?還是說……


    如果國王真的做了什麽需要泣不成聲道歉的事情,蘭德爾完全有正當理由做出複仇,但事情好像又不是這樣。


    “羅維,你認為現在的宰相是個怎樣的人?”埃文問道。


    “我沒有興趣評價他,”羅維諷刺回應道,“一定要說點什麽的話,那就是讓人覺得單單一個人類第二大國撐不起他的野心。”


    埃文點頭肯定了羅維的看法,“從跟隨他的師父變革公到繼承宰相的這一共二十年,獅苑的改變可以說天翻地覆,再也沒有大陸上的國度敢明目張膽地威脅我們。我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擔憂宰相會篡奪王位,改寫獅苑的曆史加冕成為新王,因此而感到擔驚受怕。”


    “但是他沒有?”羅維簡短道。


    “但是他沒有,”埃文重複了羅維的話,眼神沉了下來,“不僅如此,他還將獅苑的大小事務都向我匯報,包括你的事情,無冠城的事情,我都從宰相那裏得到了詳細的說明,因此我才能夠做出自己的判斷,認為有這樣和伱見一麵的必要。”


    和羅維想的一樣。


    他知道埃文對他的了解基於蘭德爾,所以兩人明明沒見過麵,埃文卻對他的事跡一清二楚。


    這也是那位宰相難以捉摸的地方,蘭德爾非但沒有篡奪王位的打算,甚至可以說對獅苑王室稱得上忠心。其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在將獅苑當作棋子,去執行某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事實上我問過宰相的真實意圖,”埃文忽然說道,“然而他給出的答複,卻令我措手不及。”


    他抬起頭看著羅維:“他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夠向他發起挑戰,並衷心期待著我這麽做。”


    羅維並不意外。


    這件事他上一輪已經知道了,這個老怪物倒是很會定遊戲規則,包括盧卡斯在內,現在國王的每個繼承者都要麵對他這座繞不開的大山了。


    他回應著埃文的眼神:“但據我所知,你至今都沒有這樣做。”


    “……”


    大王子聽到這裏陷入了一段相當長的沉默。


    最後他嘴角略有苦澀地抬起頭:“看來我的判斷沒錯,就像我聽了你的事情對你有了想法,你果然也比王都裏的絕大多數人都要了解我。”


    羅維擺手笑了笑:“你現在應該不是在招攬我吧?”


    “恐怕不是,”埃文自嘲笑了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在認真考慮過宰相的話,並逐步積攢了自己的勢力後,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身上所存在的致命缺陷——”


    在隻有他們兩人的議事廳,埃文的語氣開始變得飄忽不定起來。


    “我陷入了一座迷宮,羅維·布魯克卿。”


    “每當我想到要對宰相發起反抗,我的手就會不由自主變成這樣。”


    埃文說著,眼前的雙手開始不受控製地因恐懼而感到顫抖。


    這也是他需要有個人傾訴的理由。


    像他這樣的王子——


    是無法成為獅苑的國王的。


    ……


    從議事廳的大門出來,羅維往過來的方向回頭看了一眼。


    今天攔洛芙禮路的貴族比預想中少很多,羅維不懷疑正是這位的手筆。埃文在很多地方要比盧卡斯更有身為君主的自覺,但是也如他自己所說,性格有懦弱一麵的人出生在王室,還身為長子確實是一件折磨,即便他清醒認識到這點,並嚐試做出改變,這類弱點往往與天性和成長環境有關,很多時候並不那麽好克服。


    況且他的對手是蘭德爾。


    對於初出茅廬的對手,未免定得也太高了點,誰又能保證那個老怪物不是把他看透了,所以才沒有顧慮地告訴他各種事情。


    感謝命運嗎……?


    羅維搖搖頭走出長廊,這件事看來終究是繞不開蘭德爾了。


    次日一早。


    從正王宮出來,五王女的一行人走在返回聖獅子廣場的路上,在與自己的母親睡過一夜後,洛芙禮服飾精致,氣色紅潤,連頭發都變得柔順不少,給人的感覺一看就是那種有媽的孩子。


    “埃文昨晚和你說什麽了?”乘坐升降機下到平台的時候,她開口問道。


    薇彌爾等沒媽疼沒媽愛的孩子隻能在一旁愣愣看著,要是自己都這麽大了還提出和莫妮卡主教一起睡,對方的第一反應恐怕隻會是用法術檢查她的腦子有沒有出問題。


    ^


    “沒什麽,”羅維對她們孤兒般的反應顫了顫嘴角,“他說如果我扶持他登上王位的話,就把自己的三個妹妹都獻給我。”


    “???”


    意識到這家夥在耍她,洛芙禮跳起來狠狠踩他的腳。


    從這裏也能看出相比埃文,王女小鬼的成長環境簡直可以說是天堂,都第五個孩子了相應的責任和要求自然也就沒那麽多,隻希望她能快快樂樂地平安長大,蘭德爾也沒將她看作過威脅。王妃雖然也惦記著埃文的情況,但表達的方式還是不太一樣。


    “我先跟你說好了,”洛芙禮跳累了喘著氣說,“我和這位王兄的關係雖然沒有差到盧卡斯那種地步,但也不允許他隨隨便便就拉攏我的人!”


    果然在擔心這個啊。


    她和埃文之間的確沒有什麽過節,但也僅此而已,一方麵是由於大王子不擅於表達,對這個雷厲風行的小妹隻是遠遠看著,更多的情感是縱容。而另一方麵,洛芙禮和這個總是悶著的王兄也沒有什麽共同話題,雙方的性格本來就玩不到一起去,再加上彼此之間年齡差了九歲,就算洛芙禮小時候有邀請過,埃文也隻是在一邊搖搖頭。


    王室的兄弟姐妹大概就是這樣吧。


    比起相互之間,自幼打交道更多的反而是侍從和仆人。


    “既然你知道那還擔心什麽呢,”羅維笑了笑開口道,“你的王兄又不會穿上長筒襪獎勵我。”


    “……?”


    不等幾人愣住,升降梯到站羅維走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阿依凝眼神尤為複雜地停在原地。


    “又”是什麽意思?


    聖獅子廣場上,天之翼號依舊停靠在空曠處,幾人登上戰艦,順利與昨晚分開的菲莉卡匯合。


    『嗨嗨——你們回來啦!』


    菲米從降下的麵板裏出現,顯得頗有些抱怨的樣子,『那些人可真是過分呐,把人家的身體都當成什麽了!』


    菲莉卡點了點頭看著他們說道:“登上戰艦期間,那些人總計留下了32處標記,15處監聽法術和符文,9種觸發式感應,以及3道隱蔽的傳送門,已經全部清除掉了。”


    這、這麽多……


    薇彌爾愣了愣,羅維則是點了點頭,這裏麵有些恐怕隻是單純想嚇他們,隻不過這些人大概想不到有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們,作為她如今的「軀體」,有人對戰艦做了什麽菲米一清二楚。


    “我們的房間沒問題吧?”羅維問。


    『當然,』菲米在畫麵裏叉了叉腰,『門上全都用菲莉卡的機關和我的神力鎖死了,就算是神格者花上十年也別想進來!』


    羅維可不希望那些騎士隨意翻他們的房間。


    當然了,就算菲米把話說這麽滿,尤裏西斯子爵那樣的強者肯定是攔不住的,對方隻需要用氣息判斷一下就知道戰艦裏有沒有人,隻是幫二王子私自打開王女的房間有違他的行事作風,對方不會這樣做。


    在菲莉卡眼神的示意下,羅維走到台座前配合她解除保護,將翠曜匕首從裏麵拔起,麵板裏的菲米頓時焉了下去。


    『怎麽就……突然拔出去了,好歹和我先說一下……』


    這把匕首是菲米的魔導核心,也是她神力的開關,菲莉卡有充足的理由這麽做。她對魔導技術安全的重視也是她和現神談判的資本,不會等到要談的那一步才說什麽自己絕不會重蹈覆轍。


    羅維聳了聳肩。


    拜其所賜,這下戰艦真的要變成他的形狀了。


    “所以接下來我們做什麽!”露意興奮地飄來飄去。


    “遊玩!吃喝!大冒險!?”阿奈凝附和地舉起手。


    幾人表情複雜地看向她們,在玩這件事上,還真是沒什麽人比她倆更積極。


    對洛芙禮而言某種程度上這種要求算好滿足的了,她搖了搖頭,舉起一隻手搭在臉頰邊:“之後隨便你們在王城裏怎麽逛。”


    她說道,隨即話鋒一轉。


    “不過在那之前,有一個地方要先去一下。”


    三十分鍾後,天之翼號短暫起飛,繞過巍峨的王城和奢華的貴族區,停靠在了西方一處有開闊空地的斷崖邊。


    而在斷崖往下不斷延伸的連綿坡地上,坐落著一座占地麵積極廣的貴族莊園。


    “怎麽樣,”走到莊園門口後,洛芙禮站在那裏自信滿滿地叉著腰,“這就是我為我們挑選的根據地,今後將在這裏展開針對王城內外的各種行動。”


    阿奈凝:“……”


    露意:“……”


    看著大門上歪斜得已經快要掉下來標牌,露意指著朝洛芙禮道:“這裏麵有賣好吃的鋪子嗎?”


    “嗯……”阿奈凝沉吟片刻,摸了摸下巴,“像是那種會有魔神潛伏的地點。”


    “怎麽會有那種東西啊!!”


    洛芙禮意見強烈地反駁道,然而她話音剛落,莊園內部的空地一個黑色的巨大生物轟的破土而出,朝幾人發出了淤積的咆哮。


    吼———!!!


    看著那流淌著黑泥的魔神體生物,洛芙禮臉色煞白地被籠罩在巨大的影子下。


    “有話之後再說,”羅維閉了閉眼往前拔出了劍,“先解決它。”


    薇彌爾和伊露絲在後方保護,羅維、莎耶、阿奈凝、阿依凝四人一同攻了上去。


    不到十秒,巨大的生物發出一聲悶響,於空氣中化作靈力的粒子消散殆盡,莊園門口的標牌也應聲掉了下來,文字上依稀可以辨認出「盛夏」兩個字。


    “回去了,”露意轉身就走,“露意要在城裏玩,露意不要待在這種跟遺跡一樣的地方。”


    “什、什麽遺跡啊!”洛芙禮還沒從剛才的一幕回過神,閉著眼大聲宣泄,“這是我受封的莊園!!它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環視一圈雜草叢生的破敗場景,阿依凝收起地支劍跟著幾人走了回來。


    依稀看得出昔日的繁榮,隻是由於大概好幾年無人打理,很難想象距離王宮這麽近還有處這樣的地方。


    “就地理位置而言,背靠斷崖與湖景,從山上就能俯瞰王都,也有通往平民區的捷徑,”伊露絲緩慢發表著自己的評價,“修繕一下我應該會喜歡上這裏。”


    “也就是說……”薇彌爾不確定道。


    幾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紛紛歎了口氣。


    是要做大掃除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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