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淮思答禮道:“不知慧真大師可好?”


    知客僧明白他的意思,說道:“大師正在禪房打坐。”左右看看無人,又低聲加一句,“今天早起心情就不好,連早課都沒做。”


    風淮思麵色躊躇,見秋念笛似笑非笑看著他,忽然長了些膽氣,說道:“不必通稟,我自己進去便了。”


    知客僧大難脫逃似的行個禮,一溜煙走了。


    秋念笛笑道:“蕭大俠俠名遠播,當了和尚卻架子這麽大。不過看來這裏其他和尚都很買你的帳。”


    風淮思低聲笑道:“風家一年多少的香火錢,也隻送不到慧真大師名下。”


    風淮思輕車熟路,帶著秋念笛穿過一重重大殿,苗圃僧舍,一路上遇到和尚,都紛紛向他合十。秋念笛很少到寺廟,看了什麽都新奇,隻覺得空氣中滿是鍾磬聲和檀香味,讓人莫名地安心。


    走到後院,人跡已經很少,再往角落裏一個獨立的小院走,簡直一個人都看不到。誰能想到昔日樂善好施,急人好義的蕭遠竟會是一個脾氣暴躁,不近人情的老和尚?


    剛推開小院的門,就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罵道:“臭小子,又來煩我,還帶個人來。不見不見。”


    風淮思反應式地垂手肅立,說道:“大師,我來是為介紹一個人,這人卻非介紹不可。”


    裏麵沒有聲息,風淮思拉拉秋念笛,示意往裏走。秋念笛鬆開握在一起的掌心,深深呼吸一口,盡量平靜地邁步。


    禪房裏陳設簡陋,一個坐榻,一張床,一幅佛像,一個香爐,桌上幾本經書。一個灰衣消瘦的僧人正在佛像前打坐。聽他們進來,沒有回頭,更未起身。


    風淮思站在門口,頗覺尷尬,看看秋念笛,她卻仍是微微笑著,滿不在乎被冷落的情形。


    “你受傷了?”那僧人忽然開口。


    風淮思道:“一點皮肉傷。有勞大師掛懷。”


    那僧人也不見如何動作,已經站了起來,說道:“還真有人敢在洛陽傷風家的人。”


    風淮思道:“是我學藝不精。”


    “你也知道。”僧人的口氣毫不客氣,緩緩回過頭,須發皆白,隻一雙眼睛晶瑩圓潤,仿佛已登化境。他視線一掃,正要走上前看風淮思傷勢,忽然看到一張記憶深處的臉,不由得連退三步,僧袍微微顫動。


    長吸一口氣,定神問道:“這位是?”


    風淮思正要回答,秋念笛搶先一步,行禮道:“在下秋念笛。久聞大師之名,今日一見,幸甚誌哉。”


    風淮思從旁笑道:“秋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今天又救我一次。”


    慧真心中驚疑不定,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衲怠慢貴客,望請恕罪。禪房簡陋,隻好站著說話了。”


    慧真問起遇襲的情形,卻猜不出到底是什麽人,風淮思也隱下秋念笛的話。胡亂說了一會兒,風淮思見慧真神思不屬,應答不如往日流暢精妙,大是奇怪,想他可能另有要事,於是向秋念笛使個眼色,告辭離開。


    慧真並未挽留,將他們送到門口,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終於沒有開口,隻是簡單說一句:“世道難料,二公子萬事小心。”


    風淮思笑道:“風波再險,我自等閑視之。大師太過杞人憂天了。”


    慧真不再說什麽,匆匆關上房門。


    風淮思老大沒趣,順原路往出走。忍不住向秋念笛說道:“大師今天不知是不是吃錯藥了,沒有像往日那樣訓斥,但又不像往日那樣熱情,出家人會有什麽心事呢?”


    秋念笛悠悠說道:“也許他想起了以前的虧心事。隻有他自己清楚。”忽然停步道,“我把笛子留他禪房了,你先出山門等我,我去去就來。”


    風淮思揚揚手,說道:“你去你去,我可不想再去看他不陰不陽的樣子了。”


    他的罪孽滿了嗎?昔日的蕭遠,今日的慧真,望著佛像低聲問道。香煙繚繞中,佛像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日夜念經懺悔,不能減輕心中煎熬分毫,閉上眼,就看到舊日好友,連同身後那些鮮血淋漓的鬼魂,向他討還公道。


    不算很老的容顏,被那一夜的大火燒的須發皆白。他是罪人,他自己明白。


    那張臉現在他麵前,雖然一直在笑,他沒有忽略那眼中的寒意。她時刻用那種眼神省視他,仿佛是審判他罪孽的神。


    挪動腳步坐到床上,盤腿坐好。佛家高僧有圓寂一說,他這也算是圓寂嗎?慧真嘴角露出一抹奇異的微笑。極樂世界不會接納他,不知阿鼻祖地獄是什麽樣子,可有世事人心的黑暗。


    忽然門外一個聲音響起。“你以為一死就可以解脫嗎?”慧真一顫,動彈不得。


    秋念笛走了進來,拿起桌上的竹笛,冷笑著走到他跟前。


    “蕭叔叔,別來無恙。”


    慧真歎息一聲,說道:“我知道你會去而複返。”


    “隻是沒料到這樣快,是嗎?”秋念笛說道,臉上沒有了笑容,“蕭叔叔,我林家上下一百四十一人由你收殮,免受雨淋日曬之苦,素雲代他們向你致謝。”


    慧真臉上一陣抽搐,低頭念聲阿彌陀佛,說道:“林施主,老衲自知有負林家,你如要老衲償命,就請動手。”


    秋念笛眼中波光激蕩,突然輕笑一聲,說道:“蕭叔叔想以一己之身了卻恩怨,我林家可不願買這筆糊塗帳。怨有頭債有主,蕭叔叔何必代人受過。莫非風家和你的淵源大過了你一向聲稱的公道?”


    慧真道:“風林兩家的百年恩怨,不是三言兩語說的清的。我一時不查風一笛就是風懷舞,把他帶到林家,大錯既已鑄成,夫複何言。但風家其他人是無辜的,尤其風二公子天真散漫,對當年的事一無所知,冤冤相報何時了,望你三思而後行。”


    秋念笛仰頭打個哈哈,說道:“我林家的人卻是死有餘辜了?他們既種了那因,就該由我來宣布這果。不過,蕭叔叔能否把當年參與其事的人一一道出?”


    慧真道:“其他人?”


    秋念笛道:“隻憑風清月明奈何不了林家。先父雖然不讓我理會江湖事,但你既然說恩怨已有百年,風家怎麽會突然勢力暴長,而林家還一無所知。蕭叔叔就算不曾參與其事,當年收拾殘骸,也該有不少線索。”


    慧真歎息道:“有女如此,自俠兄九泉之下也該放心。”下了床,從床下取出一個木箱。“當年我安葬了自俠兄,自怨自艾之下,決意要查個水落石出。這裏是我多年收集的資料。不少名門正派也派了人,還有不少曾是你父親的朋友,我自知無可奈何,又心灰意冷,方才出家為僧。”


    秋念笛展開最上麵一張絹帛,不意外地看到風懷舞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眼角抽搐一下,繼續一個個向下看。


    她沒有念出聲,卻仿佛已經把那些名字刻在心裏,點蒼,峨眉,大漠,武當,青城……忽然視線停在一個名字上,手開始發抖。


    師父,救她教她的師父。念笛,你若一生遺忘,倒也是一件幸事。病榻上的他這樣說。


    是嗎?一生遺忘,記不起這些恩怨情仇,她會更開心嗎?


    對不起。臨終前他費盡力氣吐出這幾字,本以為是把重擔和枷鎖交給她,卻原來是這樣。


    秋念笛又有種大笑的衝動,遺忘,果然是件幸事。


    下麵的名字她沒有了細究的心情,草草掃一眼,記在心裏。隨手一扔,絹帛落在慧真手上。轉頭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來,盯著麵容蒼老的慧真,一字一句說道:“蕭叔叔,你要看著我一個一個報仇,不要想以死解脫。這,是你欠我們林家的。”


    慧真見了她那冷電般的眼神,忽然打個寒戰,然而她終究是沒有殺他。這是寬恕還是更深的報複?


    風淮思在山門已經等的不耐煩,秋念笛一出現,就迎上去笑道:“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了,還以為大師看你不順眼,非要和你切磋呢。”


    對上秋念笛的眼,忽然說不上話來,那樣一雙沉鬱悲憤決絕的眼,笑容隱隱透著些瘋狂,沉重到他的心難以負荷。


    “秋姑娘,你……”沒有什麽問候可以匹配她的悲哀,而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口舌是這樣笨拙。


    秋念笛沒有說話,擦肩而過,徑自向來路走去。風淮思隻得悶不做聲跟在後麵。


    一路無言,洛陽東門在望的時候,秋念笛忽然停下來,風淮思差點一頭撞上去。


    秋念笛仰首望天,沉聲道:“淮思,你要學會長大。”


    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風淮思還沒有來得及感動,就被她後麵的話惹的笑起來。怎麽和大哥一個口氣,他長的還不夠大嗎?


    笑了兩聲,卻發現是獨角戲,她依然是那樣嚴肅。她是認真的,風淮思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明白去了一趟白馬寺,怎麽變成這樣。她不是一直雲淡風清,漫不經心的嗎?


    秋念笛等他笑聲停息,繼續說道:“我們有緣相逢,我是很珍惜的。但是風波險惡,我也顧及不了太多。不論結局如何,都不必怨天尤人,也不必指責命運。”回頭望著茫然不解的風淮思,眼神堅定,“路,是我們自己選的,路,也是我們自己走出的。淮思,你明白嗎?”


    風淮思的心也沉重起來,卻還是搖搖頭,說道:“我不懂。”


    秋念笛忽然笑起來,一如往日的淺淡,風淮思卻覺得好遙遠。秋念笛笑著歎息,說道:“不懂就算了。你可以把我的話藏在心裏,不告訴任何人嗎?”


    風淮思道:“大哥也不可以?”


    秋念笛麵上微笑,眼神凝重,說道:“是。不過我不強求。”


    風淮思感懷她的信任,熱血上湧,說道:“以我父親的名義,我發誓,絕不把今天你說的話泄露給任何人。”他沒有說違誓如何,因為不必。


    秋念笛了然地點點頭,做一個請的手勢,兩人相攜進了洛陽城,走向命運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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