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瀟呻吟一聲,從糾纏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中掙脫出來。有一刻工夫,大腦一片空白,眼睛雖然已經睜開,但視網膜上的成像並不能很好地映射到大腦皮層。


    方羽。空白的大腦先跳出這兩個字,接著更多的影象跳出來。五一快到了,她寫信約方羽一起爬華山。他們已經在爬了,曲折的山道,縈繞的雲霧,掌中讓人安心的溫度。羽,蕭瀟低喊一聲,仿佛回頭就可以看到他的笑容,忽然心裏一空,不對不對,她已經到了另外一個時空,羽不知道去了哪裏,她要找到他。


    靜靜躺一會兒,神誌終於完全回複。她想去崇福寺求簽,符真的馬車,她昏昏沉沉地又快睡著了,忽然發現馬車裏有另外一個人,來不及大喊,就陷入黑暗。車廂的那個人,沒有看清外貌,隻記住一雙閃著寒光的眼。


    蕭瀟努力翻身側臥,用手摸摸脖頸後麵,還在隱隱作痛。低低咒罵一句,抱頭蜷腿做逃避狀,嗚~她可不可以繼續睡下去,醒來還在那個暫時棲身的小院落,等符真來下輸贏永遠沒有懸念的棋。


    天不遂人願,蕭瀟對這點早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這次再次證實。她醒來不久就有人出現,送來點心茶水,又帶她沐浴更衣。看看窗外,夜已深,天幕上綴著幾顆星,一角彎月顏色慘淡。


    如果不是隱隱作痛的後脖頸,和來人默不做聲中流露的壓抑氣氛,這一番招待也算禮數周到。來人一句話都不說,蕭瀟也不說話,賭氣似的不問任何問題。看種種舉動,最後是要讓她見某個人吧,雖然想不通這個世界還有誰有興趣見她,以這種頗具戲劇性的方式,但她可不想示弱,問一些這是哪裏,你們是什麽人之類基本上不會有回答的問題。


    這個地方不如她想象的大。蕭瀟站在客廳門口,深吸一口氣。雖然沒有記住路徑,但很明顯這一路走來遠沒有見郭威時走的多。架子十足,底子全無,難道綁架她的是個破落貴族?這念頭一閃,好像抓到點什麽,但來不及細想,門從裏麵開了。


    一股血腥和藥材混合的氣息撲麵而至,蕭瀟後退半步,向裏望去。一個灰袍大漢站在一架屏風前,麵目不猙獰,眼神也不冰冷,隻是靜靜站在那裏,就給人很大的壓迫感,蕭瀟不喜歡他省視的目光,轉眼看屋裏其他幾人,他們或坐或站,都在望著她,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衣著也不盡相同,身周的氣息卻是相似的,似乎曾經在哪裏見過。


    忽然看到一張麵孔,是送信的那個侍衛,原來他們是一夥的,虧她醒來後還擔心過他的生死。又看到一雙寒眸,這個也認得,就是馬車上那雙眼睛。就是他,是個絡腮胡,盤腿坐在東廂,看不出高矮。蕭瀟脖子反射性地一痛,不由得狠狠瞪他兩眼,他卻並沒有什麽表示。蕭瀟冷哼一聲,提步進門。


    新換的衣袍比原來的寬大些,過門檻的時候拌了一下,似乎有低笑聲傳來,蕭瀟再哼一聲,一手提著袍子,騰騰騰走到大廳中央,站定,也不說話,定定盯著那灰袍大漢。


    灰袍大漢見她沒有問話的意思,倒也佩服她的膽色,隻得說道:“蕭小娘子,冒昧請你來,多有得罪。扶搖子陳先生天下聞名,聽說你是他的嫡傳弟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言語神色間多有考較的意思,蕭瀟視線落在他衣領,上麵有一塊暗紅的斑點,心思急轉,忽然猜到一些東西。這些人雖然都穿著平民服飾,但挺拔的背脊,利落的身手,身周若有若無的煞氣,和衣領上的血跡,都說明了他們的軍人身份。


    “李公全家罹難,後輩無人,想不到還有人為他出頭和朝廷對抗。”蕭瀟字斟句酌,一字一字說出來,“我師父曾和李公有一麵之緣,我代他祭奠舊識也是應該的,多謝將軍給我這個略盡心意的機會。”就差沒有為李守貞歌功頌德了,師父呀,保命要緊,千萬別怪我又拉你這麵大旗。


    灰袍大漢麵露驚訝,拱手行禮,說道:“蕭小娘子,是我們鹵莽了。在下李大江,我和在座的都是李帥手下親兵,李帥待我們親厚,我們也誓死效忠他。”


    蕭瀟道:“士為知己者死。有諸位以國士的所為相報,李公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請受蕭瀟一拜。”說完拱手向四周一拜。屋內眾人都站起來,麵容肅穆,向她回了一禮。


    蕭瀟本來隻是為他們戴頂國士的高帽,好減少自己這個局外人被無辜波及的危險,見他們如此鄭重,倒也受了點感染,神情越發誠摯,好像她真是李守貞的什麽後輩子侄。


    李大江說道:“稱國士我們弟兄當不起,隻想做點事情報答李帥的情誼。幾天前去奪李帥和親眷的骨灰,不料中了埋伏。”頭一仰,眼中閃過寒光,“柴榮設了局讓我們鑽。”


    蕭瀟心中一動,一定是郭威醒來那天,柴榮走上堂來,未幹的頭發,一身殘留的煞氣,天啊,不關她的事,她什麽都不想管,什麽都不想知道,安安穩穩回華山陪師父采藥喝茶去吧。她不想隨便站在哪個人麵前就不得不猜測他是不是剛殺過人,嗚~~她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文明世界呀。


    她悲傷的神情讓李大江對她的好感更增一層,停頓一下,繼續說道:“弟兄們拚死殺出重圍,活下來的沒剩下幾個,所幸李帥的骨殖被帶出來了。”


    蕭瀟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得默然。原本李守貞在她心中隻不過是個反叛失敗者的名字,但既然有這麽多人為他赴死,那麽無論如何他總有值得追隨的地方吧。並不能單純以成王敗寇來評價他的。可是,這些關她什麽事?他們綁架她到這裏,難道隻是向她訴說他們的忠義?或者讓她祭奠他們的大帥?做法事?還是當祭品?不由得打個寒戰。忽然聽李大江說道:“聽說蕭小娘子是當世神醫,一出手就治好了郭帥的怪病,弟兄們將信將疑,就想了這個法子把你請到這裏。”


    蕭瀟心下一鬆,對仇人還用敬稱,看來都是些光明磊落的漢子,而他們綁架她隻是為了治傷,總好過當祭品。看他們身體都好得很,就算有傷,大概可以糊弄過去。隻是有些奇怪她給郭威看病的消息這麽快就傳了出來,據她所知,郭威生病的消息也一直對外保密。心念一轉,微笑道:“我真是被諸位的法子嚇著了。說神醫不敢當,隻不過粗讀過幾本醫書,郭公的病純屬僥幸。不知道我可以為諸位做些什麽。”


    眾人都望著那絡腮胡子笑,絡腮胡子扯扯胡子,也笑一笑。李大江說道:“我們都是粗人,就算身上有傷,又哪裏敢勞動蕭小娘子。”笑一笑,格外鄭重地說,“求醫的李帥的二郎。”


    屏風挪開,蕭瀟一愣,後麵矮榻上有個人,大約就是硬塞給她的病人,榻旁邊坐著一個人,纖纖背影,寂寞伶仃,竟然是符真。蕭瀟心一沉,叫道:“真妹……”


    符真轉過身來,神色略顯憔悴,臉上淚痕未幹,擔憂和求懇之意交織,雖然盡力保持平靜,聲音還是有些發顫:“蕭姐姐。”


    蕭瀟上前幾步,跪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隻覺得她一雙手冰冷,正微微顫抖,不由得用力握兩下,正想找話安慰她幾句,忽然聽她低聲說道:“對不起。”接著轉頭望著矮榻上那人,“求你救救他。”


    蕭瀟手一顫,細細端詳她的神色,那擔憂分明不是為了自身安危,而是為了榻上那人,心底忽地升起一股厭惡和恨意,原來如此,那侍衛和馬車倒還罷了,那讓她無法不出門的字箋,符真,未免太處心積慮了。朋友,嗬~~


    無數念頭轉過,卻並沒有像直覺反應一般甩開她的手,事已至此,聽天由命罷。蕭瀟慢慢鬆開符真的手,歎息一聲,說道:“我會盡力。”


    轉眼看榻上那人,饒是蕭瀟正滿心憤恨,也倒吸一口涼氣,病人閉著眼,呼吸輕淺,麵色青白,顴骨上兩團淡淡的紅暈,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最無望的是,他周身都死氣沉沉,看不到一線生機,蕭瀟暗罵一聲,讓她看這種病人,不是存心往死路上逼她?這種眼看就要死的病人,哪裏容她蒙混過關。


    病人的體征她很熟悉,臉上的紅暈是典型的二尖瓣狹窄,其他則是明顯的休克症狀,上前揭開錦被,濃重的血腥味衝了出來,強忍著嘔吐的衝動草草一看,由胸至腹好長一道傷口,布帛包紮著,還在不斷滲血,這大概就是休克的原因。如果要急救,就得邊輸血輸液,邊縫紮傷口,天可憐見,這些方法準則她背了一肚子,就是不會操作,也沒辦法操作,沒有血漿沒有液體沒有手術用的器械。就算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他的二尖瓣狹窄怎麽辦?這麽重的傷,他的心髒居然還能堅持工作,沒有導致猝死,簡直是奇跡。


    武俠小說裏一句常有的話:大羅金仙也難救了。


    放下被子,搭腕把脈,一麵顯示她的盡心盡力,一麵想著脫身之法。脈象破碎虛弱,連她這樣的半吊子也能感覺出來,不經意間,竟生出些惻然,不管他到底是什麽人,生死都是這樣無奈,她一個做醫生的,卻隻能旁觀。健康所係,性命相托。入學時的誓言,從什麽時候開始被遺忘了呢?


    不知道誰咳嗽了一聲,蕭瀟警覺把脈的時間是長了點,不動聲色收回手來,低頭沉思片刻,轉身麵對眾人。腿有點發麻,蕭瀟改跪坐為盤腿坐,做個手勢讓眾人也都坐下,說道:“李二郎傷勢病情的危重,想必諸位也是清楚的。他原本就有心疾,又受了這樣重的傷,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符真在一邊低低啜泣起來,其他幾人也不安地交換視線,再一起把視線投在蕭瀟身上,滿是希冀。李大江勉強沉的住氣,說道:“你是神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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