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雪亮的劍光出現在他的身邊,張放根本看不清來劍的走向,隻好身子一弓,拚著連挨五劍,渾身是血地衝出重圍,向著樹林之外飛掠而去。


    “哪裏走!”七個青鳳堂金牌殺手拔足追去。然而張放之所以身為天下有數的風媒,正因為他的一身驚人的輕身功夫。論起拔足飛奔的本事,能夠比得上他的根本沒有幾人。要不然,那七個金牌好手出劍何等準確,又怎會讓他連中六劍而不死。


    但是如今的張放身子帶著六處劍傷,鮮血長流,嚴重的失血讓他的輕身功夫隻剩下了七成的功力。才奔出不到五裏,剛剛邁出樹林,就已經被中年黑衣劍客追了個頭尾相連。


    “著!”中年劍客厲嘯一聲,長劍一抖,一溜煙花般的劍光斜斜掠起,閃電般穿過張放的咽喉。張放雖然勉力閃了一下身子,但終究沒有逃過這追魂一劍。


    張放感到喉頭一鹹,接著他似乎聽到隱隱約約的風吹竹筒的哨音。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隻看到標槍般的鮮血從自己的咽喉噴射而出。他渾身無力地跪在地上,艱難地用右手扶住地麵,而左手則伸入懷中,緊緊握住剛剛寫成的那個關係著江湖中萬千性命的紙條。


    “喂,你們幹什麽?”一個清朗豪邁的聲音忽然傳來。所有人的動作都被這一聲問話凍結了。


    此人腰上配著一柄無鞘的秋水長刀,手裏握著一柄鴛鴦短刀,刀頭上插著一塊烤得芳香四溢的兔肉,正是賀奇。


    賀奇殺了鱔妖,在洞庭湖當真是如神明一般被對待。


    今日宴請,明日宴請,後日還是宴請,他們一行人等被洞庭湖漁家撩擾得實在厭煩,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巴陵郡,沿著長江策馬而行,沿途不住客棧,隻選荒郊野外之處安營紮寨,享受那從林野趣。


    賀奇完成了年幫的大事,又救回了自己的師兄紅天俠,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心情輕鬆無比,從此他便是了無牽掛,自然可以隨意玩耍,隻等突厥人亮出神兵令,起出戰神天兵。


    當然,在那之前,他需要盡快將修為提升至煉神境界。


    那戰神天兵實在是非同小可,連這個世界的天下第一人,突厥人的戰神,天魔紫昆侖也被戰神天兵搞得灰頭土臉。


    若是以賀奇如今的修為對付它,那就是找死。


    不過,如今壓力盡去,賀奇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放鬆玩耍,恢複了少年心態。


    紅氏父女久別重逢,已經歡喜無限,再加上橫亙在心頭二十年之久的年幫情結已經化解,更是輕鬆,沿途觀風賞景,其樂融融。


    而紅思雪心中眷戀至深的人兒就在自己的左近有說有笑,更是芳心喜悅,隻覺得每一處的景致都美妙無比,隻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這一日,他們正好宿營在這片樹林之中,架起一堆篝火,燒烤著自己獵獲的各種野味。賀奇大展身手,將每一種野味配上親自尋得的各式芳香藥草和隨身攜帶的油鹽醬料熏烤,隻將紅家父女饞得昏天黑地。


    就在三人吃到興頭上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淒慘的求救聲。


    賀奇立刻朝著響聲起處飛奔而去,連手中的烤肉都沒有放下。


    紅思雪則隨後而至。


    看到張放喉嚨噴血地倒在地上,賀奇知道自己來晚了一步,不禁一陣難過,他定神看了看麵前的七個黑衣人,突然道:“你們是青鳳堂的?”


    枯瘦劍客獰惡地一咧嘴,笑道:“好小子,知道是我們就別想走了。”


    賀奇怒道:“好,我正要找你們青鳳堂的晦氣,想不到你們送上門來,今天讓你們有來無回。”


    “小子,好大口氣!”一個瘦高的長腿黑衣客怒喝一聲,四尺八寸長的長劍卷起一片爛銀色的光幕罩向賀奇周身七處大穴。


    賀奇一看他的出手心中一驚,原來這個黑衣人劍術精湛,比起自己以前遇到的降龍伏虎諸舵的刺客要強上數倍。


    若是要類比的話,隻怕此人距離華不凡也僅是相差一線。


    不過和自己相比,仍舊是天差地遠。


    他斜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張放。他還沒有死,在地上痛苦地掙紮著,眼睛懇求地看著他,似乎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賀奇殺意大盛。


    對方人多勢眾,若是要以雙刀對戰,隻怕耗時良久,他再不廢話,猛吸一口氣。氣流轟鳴,一道璀璨的刀光激射而出,擦著劍光掠過,直灌入此人心髒,繼而破背而出。


    鮮血飛灑中,刀光若一輪明月,橫掠如長虹,將後麵緊追而來的數人斬破咽喉。


    七名金牌殺手,猶如豬狗般被隨意屠戮。離手刀凶猛絕倫的進攻著實讓人敬畏。緊跟賀奇而來的紅思雪看到這一幕,隻覺的心神搖曳,不能自己。


    賀奇趕到張放的身邊。


    令人驚訝的是,張放的劍傷在咽喉之上,貫頸而過,本來早該斃命,而他竟然仍堅持著不肯閉目就死。看著他不住痙攣的麵容,賀奇一陣感佩,沉聲道:“兄弟,有什麽未了心願麽?”


    張放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顫抖地伸出左手,將一張汗津津的紙條交到賀奇的手上。賀奇緊緊攥住紙條,道:“好,還有什麽?”張放虛弱地笑了笑,用盡力氣舉起右手,指了指自己,張嘴比劃著口型,想要說些什麽。


    賀奇用心地盯著他的口型,費力地猜測著:“你想說,我……叫……張……放,你叫張放,是麽?”張放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一雙失神的眼中,目光漸漸渙散。


    威震江湖的顯赫名號,鮮衣怒馬的不羈歲月,白衣配劍的瀟灑風流,煮酒歡歌的開心日子,就留待來世吧。張放的眼睛漸漸被一陣水霧模糊,漸漸黯淡,一滴清涼的淚水從他的眼中緩緩滑下。


    賀奇慢慢回憶這段劇情,終於對這個並不出名的人有了一點印象。似乎此人手中的紙條就是青鳳堂的總部所在。


    這人是個風媒,他探聽到消息,正要交給江都的方夢菁,可惜被人半路截殺,未能完成名揚天下的心願。


    賀奇歎息一聲,決定前往江都暫住,順便突破至煉神境界。


    賀奇三人等本來想租一艘大船沿江而下,但是搜索全身,銀根短缺,所以隻好租了一艘小船。


    在長江行船,小船與大船的區別十分明顯。小船十分逼仄,在上麵待得時間久了,令人十分不爽利。


    而紅天俠每日運功打通血脈,用易筋經接回折斷了的筋絡,非常耗神,往往打坐三個時辰後,就倒頭大睡,敲鑼打鼓都吵不醒他,直到第二天正午。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彭紅二人獨自相處。


    現下,船近瓜洲,紅天俠倒在船艙之中,打著震天的呼嚕,隻剩下彭紅二人無心睡眠,困於晚風之中。賀奇遂有飲酒賞景的精彩提議。


    片刻之後,賀奇已經讓船家將碳爐和酒具端了上來,而自己攜帶的自製熏肉也切了兩大盤一同擺在船艙外側的幾案上。老船家看了看這一對奇異的男女,笑道:“兩位想要飲酒賞景麽?”紅思雪的臉莫名其妙地一紅,沒有答話。


    賀奇笑道:“老人家,咱們閑坐無聊,飲酒賞景為樂,你要不要也來點兒?”


    老船家笑了笑:“我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些酒肉的折騰,隻愛吃些青菜豆腐,客官還是自便吧。對了,若你們想要離岸近一些以便賞景,就跟我說,有求必應。”


    賀奇拱手道:“多謝了。”


    此時的天色已經是二更時分,天風輕送,帶來早春的料峭寒意,也帶走了天上最後幾朵遲遲不去的淡淡浮雲。長江兩旁的春樹已經春花勝放,叢叢花樹,高低掩映,宛若朝霞中的雲朵,朦朧神秘,又如清晨的薄霧。江水流動無聲,浪花輕拍河岸,聲如胡笳響板,未見其嘈雜,反而襯出一絲寧謐。一盞皎潔明月緩緩升入蒼穹,淡如秋水,白如秋霜的月光悠然灑下,將江畔的一切,都籠上了一層銀紗。


    賀奇小心翼翼地為紅思雪和自己都斟上一杯已經溫熱了的水酒。酒入杯盞中,發出嘩啦一聲微響。紅思雪一驚,從對江畔景物的深深注視中回過神來,出神地看了一眼他。


    “今夜真是安靜得緊。”賀奇笑了笑說。兩個人舉杯相邀,同時飲下水酒,一股暖意傳來,似乎連早春的晚風也變得輕柔如少女的素手撫身而過。


    “今夜不但月明如鏡,而且晚風也輕柔如絲,那江畔的花樹,更是美得出奇。”紅思雪微歎了一聲,深有感觸地說。


    “確實美得不像是真的。”賀奇一陣感慨,不由得長長歎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江上緩緩漂來一葉扁舟,舟上挺立一位儒生,麵如冠玉,目若雙星,峨冠博帶,白襟長袖,衣衫飄灑,臨風而立,其狀如仙,而他的左手之上,赫然握著紅思雪迎風甩出的紅頭巾。


    “前麵放舟的兄台,小生打擾了。”清朗的聲音乘著晚風悠悠傳來。


    聽到這清朗磊落的聲音,賀奇心中先有了三分好感,起身揚聲道:“先生客氣,不知有何指教。”那位儒生朗笑一聲,道:“今夜月明如鏡,晚風輕柔,江畔落英繽紛,正是賞景的良辰,小生不願辜負如此美景,特攜美酒數壇,前來江畔泛舟,誰想出入匆忙,忘了攜帶下酒之物。兄台的下酒物香飄四溢,順風而來,讓小生饞蟲大動。小生願意敬上好酒一壇,可否以此換些品嚐。”


    賀奇心懷大快,道:“兄台如此打扮,想來是個讀書人,不知是否願意和我們湊上一桌,一同賞景。”紅思雪看了看賀奇,笑了笑,沒有說話。


    “妙極妙極。固所願也,不敢請爾。”那位儒生大喜,捧起一壇美酒,回頭催促船家加快搖櫓。當他的輕舟來到賀奇和紅思雪所乘的小舟旁邊,他抱起酒壇,遲疑著抬起腳,想要一步跨過來,但是江水輕搖,令他立足不穩,左搖右晃。


    紅思雪微微一笑,一抖手,飛鷹鞭宛如一道紅色的長虹經天而起,眨眼間來到儒生的腰際,連轉了幾圈捆了個結實。接著她用力一拉,那個儒生的身子輕飄飄地隨著長鞭飛了起來,穩穩落在賀奇的對麵。紅思雪再將手一顫,長鞭宛如靈蛇般從儒生的腰際脫了下來,宛如長了眼睛一般回到紅思雪身上,幹淨利落地捆回紅思雪的纖腰之上。


    那儒生滿臉驚奇欽佩之色,對著紅思雪深深一揖,道:“姑娘好功夫,令小生大開眼界。”賀奇看了看紅思雪,一豎大指,滿臉讚歎。紅思雪看了賀奇一眼,對著儒生道:“先生過獎了。”儒生深深看了彭紅二人幾眼,道:“令兄妹莫非是行走江湖的俠客。”


    賀奇一拍大腿,笑道:“先生怎知我們是兄妹,哈,難道是我們長的相像不成。”


    那儒生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紅思雪,幹咳一聲,道:“這個,相貌都在其次,隻是令兄妹都有一種逼人的英風豪氣,令小生不由自主地作此猜想。”


    賀奇笑了起來:“讀書人確是不同。目光果然犀利。沒錯,我們不但是兄妹,還是行走江湖的俠客,哈哈哈。”


    儒生連忙拱手笑道:“那真是幸會幸會。小生張放,字若虛,乃是江都人士。”


    賀奇報出了自己和紅思雪的名字,然後笑道:“你也叫張放,真得很巧,我認識一個行走江湖的兄弟,也叫張放。”


    賀奇總覺得對張若虛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這是小事,他隨即將其拋之腦後。


    張若虛一驚,喜道:“竟然有和我同名的江湖俠客,那日將他請出來,也好相識一番。”


    賀奇神色一暗,道:“那位兄弟已經去世了。”


    張若虛歎道:“那真是太可惜了,隻能怪相見恨晚,少了這一場相遇。”


    紅思雪淡然一笑,道:“江湖人江湖亡,那也平常得很。緣起緣落,應是如此,先生不必介懷。”


    張若虛深深望了紅思雪一眼,道:“姑娘如此灑脫,我輩男兒隻能稱一聲慚愧。”言罷向紅思雪施了個禮,將她的紅頭巾平舉手中,道:“姑娘適才臨風而舞,秀發翻飛,頭巾隨風而去,正好飄到我的手上。請姑娘收回。”


    紅思雪微微一笑,接過頭巾,道:“時世無常,便是至親之人,也多經聚散,些許身外之物,倒也不用執著了。”言罷,一抖手,紅頭巾再次在風中飄逝。


    賀奇擊掌而笑:“好好,義妹此舉深得我心,哈哈,痛快,來,飲勝。”


    張若虛不禁對這些江湖兒女的豪爽風範深感心折,連連舉杯相邀,連自己垂涎的下酒菜都沒有瞟上一眼。


    酒過三巡,賀奇長歎一聲,環顧周遭景致,心曠神怡之際,朗聲道:“今夜能夠遇到先生,實在太好了。彭某老粗一個,雖然陶醉於今夜風景,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先生是讀書人,不知可否將今夜風景吟詠一番,讓我們以後的日子,能夠常常憶起。”


    張放注視著高懸於天際的一輪明月,微笑不語,仿佛陷入了沉思。


    紅思雪笑了笑,說:“你二哥文武雙全,難道沒有教過你讀書麽?”


    賀奇苦笑了一下,說:“讀書是我一輩子都十分痛恨的事情,我覺得,能夠識字就算不錯,寫詩是不可能寫詩的。”


    張若虛哈哈一笑,道:“兩位是俠客,行俠仗義乃是拿手好戲。而我是讀書人,寫詩作文也是拿手。”說吧,他長身而起,立於船頭,遠眺著江上月明的景致,陷入深深的思索。此時已近三更時分,不知是因為空氣太過清新,還是晚風太過纏綿,今夜的月光如此明亮,竟然讓人湧起一種耀眼生花的感覺。遠處的漁火仿佛暗了下來,江畔漁家婦人的搗衣聲也變得沉寂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連江海潮湧動時發出的轟鳴之音。


    月華如水銀瀉地般塗抹在周遭景物之上,江畔令人疑似積雪,而江中流水波光粼粼,仿佛鬧市華燈集於江上。天邊視野之盡頭,江水橫陳,波光相集,宛如一絲連接天地的銀線,浮擺飄動,變幻若神。


    “長江流水平春潮,中天玉兔自此升。灩灩連波凡千裏,百水千川共月明。”張若虛吟罷,心中一歎,此詩雖好,卻仍不足以喻今日之景。他回過頭來,看到賀奇若有所係,而紅思雪一臉茫然,忙問:“兩位,不知有何指教。”


    賀奇心中卻是mmp,他終於想起了張若虛是誰。這家夥生平隻留下過兩首詩,但其中一篇《春江花月夜》卻號稱孤篇壓橫唐。


    這是聞一多的讚許,雖然有可能失之偏頗,但若是若全唐詩裏首屈一指卻沒有人會反駁。若是能夠全篇背誦下來,保證嚇這家夥一大跳,可惜,作為學渣一枚,這首春江花月夜他隻記得其中的幾句名句而已,其餘的,都他奶奶的還給老師了。


    不過賀奇從來沒有想過,張若虛也寫過這樣一般般的詩詞,嗯,差不多由一個乾隆的水準了。


    賀奇恍然大悟,道:“這首詩詞嘛,哎,我總覺得……”


    張若虛忙道:“彭兄請直說,不必遲疑。”


    賀奇看了看紅思雪,紅思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猶豫著說:“這首詩我聽得懂了,卻不是很有氣魄。”


    張若虛眉頭一皺,道:“此話怎講?”


    賀奇想了想說:“我們行走江湖之人,每日東漂西蕩,每看一處風景,總會想在那之後又會看到些什麽景象。就好像看到長江會想到東海,看到蜀山便會想到成都。今日放舟江上,想到的就是百裏之外的海潮。先生詩中沒有提一個海字,讓我感到若有所失。”


    張若虛心中一動,道:“若是吟詠景色,自然是以近景為先。但是彭兄此話,卻更高了一層。”


    賀奇見他誇獎,心中更是歡喜,道:“不如這樣,頭兩句改成: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升。有潮有海,有江有月,聽著著實痛快。”


    沒錯,嘿,這兩句開頭賀奇還是記得的。這不,立刻拿出來現一現。


    紅思雪粲然一笑,對賀奇點點頭,道:“下麵兩句可為: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普天之下皆為月光所照,比之百水千川,卻又如何?”


    張若虛默默念了幾遍,忽然仰天大笑,衝到桌案之前,舉起酒壇,將半壇美酒統統灌下肚,一抖手,將酒壇遠遠拋入江中,長笑一聲,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某一生浸淫詩文,從未達到如此境界,今日得此佳句,此生可稱無憾。”


    他衝到舟邊,對著自己所乘的輕舟大聲吆喝:“張童,拿筆墨來,快快!”


    一個十三四歲少年應聲而出,手腳麻利地躍上船,飛快地將筆墨紙硯擺在張放麵前。


    未等到小童將墨磨好,張若虛已經迫不及待地抓起筆,揮毫如雲煙,飛快地在紙上寫了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


    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


    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


    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


    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


    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


    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


    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


    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


    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


    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


    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


    落月搖情滿江樹。


    看完此詩,賀奇和紅思雪同聲叫好。


    “好一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問真是精彩。想來師父都要答不出來。”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想到平凡漁家的女子,夜夜都有如此悲情,心中豈能無感。”


    張若虛將自己的詩大聲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仰天長笑,將詩卷收入懷中,對彭紅二人深深一揖,道:“今夜若非遇到賢兄妹,小生自問今生無緣吟詠此詩。”彭紅二人相視而笑,同時還禮。


    張若虛笑道:“凡人寫景,皆有窮於文字的苦歎,而今詩成於此,已經超出今夜景致之外,想來這回老天爺也該有窮於景的苦歎吧。哈哈哈。”言罷向彭紅二人一拱手,告辭而去。


    看著張若虛的輕舟翩然遠逝,賀奇笑道:“今夜真是幸運,竟讓我們遇上如此有趣之人。”紅思雪看了看他,心中暗道:“我說此人,應該就是為了你我而來。”思罷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接下來數日,三人所乘小船臨近渡口,彭紅二人付足船資,協同紅天俠一起趕赴江都,笑語喧天,情景頗為動人。大家縱馬而行,沿著自瓜洲到江都的三汊河河堤行走,沿途賞景觀物,自有一番欣喜。


    三汊河一向被稱為九龍佛地,自隋代以來,就有僧侶在此修寺建廟,屢廢屢興,尤其建有許多佛塔。這些塔外觀多變,質料各異,或為方形,圓形,六邊形,或為木塔,石塔,磚塔,磚木混合塔,造型千奇百怪,各具獨有特色,令人流連忘返。


    三人自天剛放明見麵,直到來到江都城內,足足用了兩個時辰,皆是被沿途風景所累。


    江都城隋名江都,唐名揚州,乃是大唐長安,洛陽以外的第三大重鎮。是馳譽天下的名城。此時乃貞觀三年,李世民將天下劃為十道,各地地名均有改易。江都也從此改名為揚州。但是,天下地名剛剛改動,初唐人士大多不甚了了,仍然有很多人將揚州稱為江都。


    自有隋以來,揚州便成了豪商巨賈,當朝權貴雲集之所,建築之精妙,城市之繁華,比之長安洛陽,有過之而無不及。


    隋煬帝在隋朝傾頹之前,曾經臨幸江都,光行宮便建立了幾十座,最有名的便是建在觀音山上的迷樓,傳說為江浙名匠項升所設計。


    此樓蜿蜒曲折,雕梁畫棟,造功精美,“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隋煬帝曾經得意地說:“使真仙遊此,亦當自迷。”可惜被叛臣宇文化及一場火,燒掉了大半,如今隻能依稀看個仿佛。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而揚州瘦西湖,以其清麗婉約獨異諸湖,占得一個瘦字,風流著於天下。


    隋唐以來,豪商巨賈紛紛在瘦西湖畔,蜀崗之側建園立宅,而獨具慧眼的商家也在這秀麗纖長的湖岸兩側建立煙花柳巷,令天下文人騷客,趨之若鶩。而立於湖上的揚州二十四橋更是聞名遐邇的名勝,隋唐以來,青樓名院大多蟻集於此。


    此橋白如美玉,似玉帶飄逸,臥於水上,其矯如龍。潔白欄板上刻有彩雲追月的浮雕,橋與水銜接處立有如巧雲狀的湖石堆疊,周圍遍植馥鬱丹桂,深有明月出水,臥雲藏花的意境。隋煬帝時,曾有二十四藝妓橋上獻藝的佳話,此橋也由吳家磚橋改名為二十四橋。古來名妓,百無聊賴而憑窗遠眺之時,目光所及處,必有此橋。


    賀奇一行人等踏足揚州之時,正值揚州勝景方興未艾,一片繁華湧動,商販行人皆行色匆匆,名樓名院正在重建翻新之時。


    “好一個繁華喜慶的江都城。”賀奇和左顧右盼,被眼前的繁華景象深深震撼。紅思雪和紅天俠常年行走江湖,江都城也來過數次,所以沒有像賀奇這鄉巴佬一樣為景物所迷,而是立刻敏銳感覺到了一絲不妥。


    江都雖然天下聞名,但是卻沒有出很多稱雄一時的武林名家或是門派。幫會當然有揚州幫和年幫,但是年幫已經散盡,而揚州幫隻是地方上的小幫會,任何武林人士來此,他們隻有端茶送水的份兒。但是,今天的江都城內卻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物。一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手裏麵不斷傳閱著一本本做工粗糙的小冊子。不時有人揚聲驚呼,或是破口大罵,更有人大聲爭吵,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這是怎麽了?”紅思雪滿腦子疑問,看了看紅天俠。紅天俠拍了拍臉,道:“丫頭,看你爹爹做什麽?我剛剛脫困,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事?”賀奇在一個街頭小販手裏買來幾個胡餅,正要張嘴大嚼,看到紅天俠說話,連忙趕上前來。


    “彭大哥,這裏怎麽到處都是武林人物?”紅思雪問道。


    “啊,我忘了告訴你了,這裏的仁義堂正在邀集各路武林人物,大家共同討伐青鳳堂。這件事是智仙子方夢菁策劃的。”賀奇笑著說。


    “噢,原來是她。難怪你一定要讓我們到這裏來,因為論智比天高,還要說智仙子。她一定能夠解開那個什麽君山島的含義。”紅天俠恍然大悟。


    “你知道她在哪兒麽?”紅思雪忽然問。


    “想來就在仁義堂中,真是高興。”


    “你……你很想見到她?”紅思雪遲疑著問道,眼睛看著地麵,聲音壓得很小。


    看到賀奇吃飛醋,賀奇哈哈一笑,道:“想她自然是不想的,我要想的人也不必去想。”賀奇笑道。


    紅思雪臉上一紅,連忙扭過頭去。


    賀奇笑道,“我去打聽打聽仁義堂的所在。”


    他大踏步來到街邊一個小販的麵前,拱了拱手,道:“兄弟請了,在下想打聽一下仁義堂在哪裏。”


    那小販一聽仁義堂,雙目一亮,道:“客官可是武林人士?”


    賀奇笑道:“正是,在下彭無望。”


    小販渾身一個激靈,失聲道:“我的媽呀,你是賀奇,青州飛虎彭無望?”


    賀奇也是一驚,道:“我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個外號的。”


    那小販看也不再看他,飛快地收拾起自己的攤子,撒腿就跑。“喂,兄弟,你跑什麽?我不是壞人!”賀奇連忙大聲說。


    “我管你是不是壞人,你這種名人實在太危險了。”那小販邊跑邊說,轉眼間失去了蹤影。


    賀奇一臉沒趣地回到紅思雪身邊,道:“真是的,江都小販都是這般奇怪麽?”紅思雪笑著搖搖頭,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一個七八歲的稚童踉踉蹌蹌地抱著一個大竹筐沿街叫賣而來:“天下第一錄,天下第一錄,一錢銀子一本。此書乃天下聞名的智仙子新著,全部都是最新的排名,貨源有限,預購從速。”


    “天下第一錄?”所有人都怔住了。


    “喂喂,兀那小子,你賣的天下第一錄拿來我看!”賀奇氣不打一處來,“是什麽人在偽造天下第一錄?難道是龍神幫的。”


    就在此時,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猛地從街邊的酒樓一躍而下,來到賀奇的麵前。一看到這個架勢,街上所有的小販都開始驚叫著四外奔逃,那個稚齡童子抱著手中的竹筐,跑在最前麵,左推右搡之中,幾本掉在地上,也來不及撿了。


    “在下,山南道金州五鳳朝陽刀門下,矮鳳神刀葉猛,特來領教天下第一刀的刀法。”那個矮漢葉猛變戲法般地抽出一柄短柄長刃的樸刀,大喝一聲,衝了上來。


    “等等,誰是天下第……”賀奇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葉猛的刀已經來到了麵門之上。


    賀奇隻好縮頸藏頭,躲過這迎麵一刀,揚聲叫道:“喂,你怎麽無緣無故……”葉猛暴喝一聲,樸刀震起個刀花,疾攻賀奇下三路。


    賀奇左手疾伸,按住葉猛的肩頭,整個人淩空倒飛,險過剃頭地躲開葉猛攻向下盤的連環三刀。


    葉猛就勢一滾,閃開賀奇可能自上而下發出的攻勢,接著身子矯捷地騰空而起,樸刀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護住周身,然後轉過身,連挽五六個平花,準備再組攻勢。但是,就在他剛要跨出步子的時候,突然腳底一絆,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再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褲帶已經被人割斷,褲子褪到了腳跟,這才把自己一跤絆到。原來賀奇見他難纏,不願意和他多耗,鴛鴦飛刀在一瞬間離手而去,趁著葉猛自以為是地一輪動作之時,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切斷了他的褲帶。


    圍觀的眾人哄堂大笑,一人大聲笑道:“喂,兀那矮矬子,你可服了。”紅天俠仰天大笑,也不說話。而紅思雪又好氣又好笑,轉過臉去。


    “天下第一刀,天下第一刀果然名不虛傳。”葉猛在地上縮成一團,手腳麻利地把褲子提起來,重新係上,踉踉蹌蹌地站起身,道,“我……我回家再苦練三年,以報今日之辱。”說完提著褲子,夾著撲刀,落荒而去。


    “喂你等等,什麽天下第一刀?”賀奇大聲問道。但是葉猛已經跑遠了。


    就在眾人剛剛回過神來的時候,又有一個渾身金色勁裝的大漢,手持一柄紫金刀,來到賀奇麵前,拿樁站穩,沉聲道:“在下袞州金刀門斬蛟刀波衡,特來領教天下第一刀刀法。”


    賀奇忙說:“等等等等。我來問你……”誰知那個波衡也不答話,趁他不備,金刀一展,兜頭就劈。


    紅思雪見狀大怒,飛鷹鞭神龍般飛射而出,從側麵攻入了波衡的中三路。波衡沒想到賀奇身邊的紅衣少女鞭法如此犀利,手忙腳亂地橫刀一擋。


    紅思雪想也不想,長鞭一舞,鞭路刹那間幾個變換,鞭頭已經神奇地襲向了波衡的雙腿。波衡連忙縱身跳起,但是紅思雪力貫鞭身,鞭頭宛如毒蛇般驟然抬起,將波衡的雙腿捆了個結實,然後,往回一拉。波衡在空中重心不穩,驚叫一聲,身子後仰著被拉到了紅思雪的馬前。


    賀奇從來沒有什麽單打獨鬥的俠客精神飛起一腳,正好踹在他的後腰上。紅思雪趁勢收鞭。隻見波衡在空中連打了幾個空旋,狼狽不堪地摔在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


    “你……你們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妄稱江湖好漢。”波衡歪歪扭扭地站起身,破口大罵。


    “放屁,不是你先偷襲我的嗎?”賀奇也給氣了七竅生煙,飛身上前,照著波衡的腦袋一刀斬去。波衡慘叫一聲,心裏想:這回腦袋沒了。但是,良久過後,自己仍然沒有感到疼痛,隻是頭上涼颼颼的。


    他看了看賀奇,隻見他已經轉身走回坐騎身邊,再一摸頭,發現頭上的三千煩惱絲已經被剃了個一幹二淨。


    “滾滾滾!”賀奇飛身上馬,滿臉不耐地說。


    波衡失聲道:“你砍了我幾刀?”


    賀奇大聲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羅嗦,回家不會自己數。”波衡滿臉慚愧,落荒而逃。


    簡短截說,這一路之上,少說也有三四十個使刀的江湖人物一臉不服地找賀奇比試。賀奇從早上一直打到午後,從來沒有停過手,直到最後一個使刀好手出現。


    “在下關中燕舞刀門下飛燕……”這位江湖客還沒有說完話,隻見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倏然而至。“砰”地一聲,這位江湖客躲閃不及,被端端正正砸中了眉心,“這是……磚?”他眼前金星一冒,頭一偏,昏倒在地。


    “燕你個蛋啊,混賬,這都是怎麽回事?”因為心情煩悶而用板磚將人砸昏的賀奇破口大罵,“這些人都癲了?怎麽跟吃錯了藥一樣。累死我了。”


    看著已經一塌糊塗的街麵,還有幾個被賀奇和左連山頭下腳上倒插在路旁木製桌子上的使刀江湖客,紅思雪用力搖了搖頭,無奈地歎了口氣。她從地上撿起一個已經被印上了幾個腳印的天下第一錄小冊子,隨手翻了幾頁。


    “啊,彭大哥!”紅思雪忽然驚呼了起來。


    “怎麽?”賀奇忙問。


    “你看,你被評為天下第一刀。”紅思雪驚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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