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鐵石並沒有死。


    他之所以逃往這裏,是因為靈鈞敲碎斷劍的時候,他駭然發現,靈鈞如雪的長袖上寫著兩個字:天涯!


    憑著師兄弟之間多年的默契,辛鐵石很快就明白了這兩個字的含義,所以他早就知道,靈鈞不會殺他。


    天涯之中,靈鈞必定早就安排好了讓他們逃走的退路。


    現在,他已明白了這退路究竟是什麽。靈鈞袖風一擊,將他們擊落懸崖,懸崖中卻不是空無一物,那裏有三個巨大的人偶。


    辛鐵石記得它們,那是三年前師父大壽之時,六弟子各自準備了一份賀禮。靈鈞大師兄就用七十六隻羊皮製成了這三隻巨大的人偶,吹足了氣浮在空中,以水佩雲衣功遠遠鼓動,演了一出《春香鬧學》,逗得師父大為歡顏。想不到三年之後,又是師父的大喜之日,自己卻背負上殺師娘、傷師父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被這三個人偶救了一命。


    這懸崖四麵都是高山,風吹不進,空氣極為沉悶。三人都是渾身乏力,軟綿綿地躺在人偶身上,任由它緩緩飄落,一時百感交集。


    辛鐵石念及師恩深重,更是恨不得立即奔到師父身前,揮劍自刎以謝。


    難忍的沉默中,人偶又飄落了幾十丈,已被雲霧完全遮住。


    江玉樓緩緩道:“我知道你深為自責,但第一,你是為救朋友而失手傷了師父的,雖然作為拖油瓶的我深感慚愧兼且羞愧,但有識之士應該翹一根大拇指,說你辛鐵石並非不義之人。”


    辛鐵石沒有說話。江玉樓續道:“第二,你最後重傷你師父那一劍,其實並不是你刺出的,而是飛血劍法。你那時被魔劍控製,所犯錯事都非本心,隻要稍有判斷之力者,就不應該將這些過錯全都歸在你頭上。”


    辛鐵石仍然呆呆地看著頭上那越來越沉霾的天空,身上連一絲生氣都沒有。


    江玉樓接著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有沒有覺得今日之事實是奇怪之極?”


    辛鐵石的身子震了一震。


    江玉樓微微一笑,道:“奇怪之第一點,這個凶手為什麽單單要殺新娘子?這一點,雖然奇怪,但也不奇怪,因為九華山上個個都是高手,想要暗殺實在很不容易,而新娘子卻身無武功;另外,殺了新娘子,九華老人必定非常傷心,嗯,當然還有你。不能殺其人,便要傷其心。這凶手倒也跟我有些惺惺相惜。但若我是凶手,絕不會選擇有你在、而九華老人跟眾賓客即將到來的時刻動手!如此做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要嫁禍於你!”


    一抹淡淡的慵懶浮著在他臉上,他臉色蒼白如紙,卻又浮現出一絲嫣紅:“辛鐵石,從不涉足青樓賭場,喜歡行俠仗義,喜歡結交朋友,肝膽相照,豪氣過人。這樣的光明磊落之輩,有什麽好嫁禍的呢?難道就是想借九華老人之手殺了你麽?但我認為,要在九華老人跟你的眼皮底下暗殺新娘子,這難度更大於直接殺你,所以這一理由並不成立。最最可疑的一點是,凶手一擊得手之後,立即逃逸得無影無蹤,你沒有覺察到任何蹤跡,九華老人也無法探知到任何線索,否則也不會一口咬定是你了;而九華飛鷹也照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顯然凶手不但武功絕高,而且極為熟悉九華。當然,絕不可能存在這樣的人,否則九華老人跟你早就想到了。那麽,凶手到底是誰,他又為什麽要殺新娘子呢?難道他是新娘子的仇家,一定要在她大喜之日殺了她?”


    辛鐵石緩緩道:“若華沒有仇家。”


    江玉樓歎了口氣,笑道:“我還以為我拖著傷斷的胳膊說破了嘴,你也不會回答呢。看來我是最沒人憐沒人愛的了,這麽重的傷也沒人問問,還生恐別人想不開去尋死。”


    辛鐵石慢慢坐了起來:“我不會尋死的,我一定要替若華報仇,我也要還自己一個清白!”


    江玉樓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辛鐵石大吃一驚,他這才想起,江玉樓的琵琶骨早就被九華老人捏斷,他是忍著什麽樣的劇痛在寬解自己?一想到這一點,辛鐵石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悄悄背過身去,任由穀底苦澀的風將淚光吹幹。


    有這樣的朋友,他為什麽還要尋死呢?


    他仰天長長歎了口氣,天涯崖頂一片陰霾,看不到半點星光,這一如他此時的心情,當真絕無一分希冀與勇氣。他雖然答應江玉樓要活下去,還自己清白,但這又談何容易?


    一想到師父九華老人被自己刺成重傷,生死未卜,他的冷汗便涔涔而下,幾乎無法控製自己。他這一口氣歎的極為苦澀,良久,方才停住。


    江玉樓說的不錯,今日之事實在奇怪之極,他的確不應該隻是自怨自艾,而應該奮力追查出真相,還自己清白,也還江玉樓清白。


    死,永遠不是最好的辦法,而活著,才是最為艱苦的。


    這就是江湖。


    三個人偶分別繪的是春香、杜小姐與私塾先生。


    辛鐵石的落腳處是那個長著山羊胡子的私塾先生,而俏皮可愛的春香之上,便是鬼音娘子。她正冷冷地看著辛鐵石。


    辛鐵石皺了皺眉,他性情豪爽,於正邪之間看得很淡,隻論值不值得結交,而不管是正道魔教。鬼音娘子在江湖上聲名頗為不好,辛鐵石聞名已久,她冷冷地看著辛鐵石,辛鐵石也就冷冷地看著她。


    鬼音娘子忽然道:“你就這樣看著我們少爺受苦?”


    辛鐵石這才知道她為何看著自己的眼神如此嫌惡。顯然她認為,是自己害了江玉樓。他歎道:“我又能有什麽辦法?”


    鬼音娘子道:“我倒有個辦法,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做!”


    辛鐵石拱手道:“請講。”


    鬼音娘子道:“你師父也重傷待死,謝鉞這些老不死的肯定會替他尋醫求治,九華山附近醫術高明者隻有一位閻王神醫,他們必定去尋他上山。隻要你能在中途將閻王神醫截下,以他的醫術,必定能救得了江少爺!”


    辛鐵石默然,良久,道:“如此豈非不能救我師父了?”


    鬼音娘子冷笑道:“少爺為了你甘願被折琵琶骨,這種恩情,難道強不過你的師父?你師父武功蓋世,晚治一天半天又不會死,但我要告訴你,琵琶骨斷後一晝夜還未接好,就算再請來通天名醫,也最多隻能恢複武功的三成!”


    辛鐵石一震。


    他忍不住轉頭看了江玉樓一眼,躺在杜小姐身上的江玉樓雖沉沉昏迷,但嘴角仍帶著一絲狡黠的微笑,隻是雙眸無法像靈狐一般挑起了。重傷讓他臉色極為蒼白,狐裘玉麵,映出的雪色是那麽淒慘,肩上透下的赤血,宛如雪地寒梅一樣奪目。


    辛鐵石一咬牙,道:“好,我去!”他自斷一臂,傷勢雖然遠較江玉樓、鬼音娘子為重,但傷口的血肉為飛血劍法所蝕,不再有血流出,隻是微微有些麻,還堪忍受。


    他施展出千斤墜的身法,驅動身下的木偶加速落入了穀底。


    此處常年無有人跡,下麵都是些腐爛了的草木以及鳥獸的屍體。辛鐵石忍著穀底散發出的惡臭,尋了些較幹的木柴,晃火折子點燃了,放在木偶下麵熏烤。


    片刻功夫,木偶受熱熏騰,鼓得更是飽漲,托著他緩緩向上飛去。


    不過多時,他悄悄接近到了崖頂。


    他極力讓自己的心神鎮定下來,但若華臉上猩紅的蓋頭和九華老人痛楚的表情交互在他眼前閃現,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靜心。默默地,他緊緊咬住了嘴唇。


    昨日,他還是個快樂而懵懂的少年,今夜,他卻就曆經生死,天地之大,已無他藏身之處。


    良久,九華山上的冷風才慢慢將他的心吹冷,他聆聽許久,方才確認四周無人,悄無聲息地爬了上去。


    九華山上依舊燈火通明,發生了如此大事,群豪都不好馬上就走,依舊露宿在山上。幸好辛鐵石對九華山極為熟悉,借著山石的掩映,悄悄接近了山莊。


    九華山莊最高處是翼秀樓,樓上住的是九華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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