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隻有當他睡著了,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凝視這張臉,這張經常在她睡夢中出現卻永遠也抓不住的臉。他的眉心蹙著,連睡覺都不安穩。她用手指按按他的眉心,似乎想撫平他的皺蹙。她歉意地看著他頰邊的手指印,雖然不是很清晰,可她的心裏止不住地泛酸泛苦。


    她在床邊坐著,凝視那張臉,仿佛在想著什麽,又仿佛有點猶豫。終於,她下定了決心。


    她輕輕地喚:“林大哥,林大哥!”拍拍林子鈞的臉,“子鈞!子鈞!”


    林子鈞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微微睜開眼。他隻是覺得眼前有一個人影,但到底是誰,他看不清。


    靜芸緩緩俯下身來,吻住了林子鈞。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做出如此大膽的事情,然而現在,除了這一次的機會,她也再沒有旁的辦法。


    她緊張地不住瞥看林子鈞,觀察他的反應。她知道他醉得很厲害,她在拿自己作賭注。


    終於,他也開始本能地回吻她。他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她猛地一下蹬脫了鞋子。


    窗外的星子黯淡模糊,不時地有墨黑的雲飄過來,遮住原本就已經看不大清楚的星子。


    今晚的月光如此黯然,大不似前些日子的清輝明亮。玉盤的周圍早已毛了邊,模模糊糊的印子。


    明天,應該是個陰天。


    十三


    一晃,新的日曆又開始撕了。


    楚家今年的春節過得一片沉悶,幸好幽芷即將的婚事還能帶來些許喜氣。這麽多天過去,母親離世的悲痛依舊在心頭沒有消散,幽芷有時仍然會在母親的房裏坐一個下午,也並沒有想什麽,隻是發呆。但到底,她的臉色漸漸好了起來,不再那麽蒼白憔悴,微微添了紅潤。


    幽蘭看在眼裏,喜在心中。她與妹妹自小就要好,她那麽愛自己的妹妹,自然希望幽芷能一切都好。她想起妹妹與沈清澤好事將近,思緒不免飄到了自己身上。


    她羨慕幽芷。她希望有一天,她愛的那個人也能全心全意地隻愛自己。可是她不曉得,會不會有這麽一天。


    轉眼之間,又過去了好些日子。


    過年就要結束了。


    這天正是元宵節。


    吃過元宵,幽芷放下碗筷,原本想同姊姊和大太太一起幫著傭人最後打點打點。元宵一過,年也就算是過去了。無奈姊姊和太太都不讓她幫忙,隻說她這陣子身體虛得緊,叫她好生休息。


    那趙氏母女倆還沒有走,屋子都給焐熱了。三姨太在那頭邊嗑瓜子邊和那母女倆聊天,小弟正黏乎乎地嚷著要姆媽抱。父親照樣又回了書房,這個時候是不大允許被人打擾的。


    幽芷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母親。往年這個時候,她最愛陪母親上街逛花燈,一路上與母親談天,說很多體己的話,窩心得接下來的一整年都會溫溫暖暖。


    幽芷回頭再望望,家裏似乎沒有她可以呆的地方。與其孤孤單單的回房,不如出去走走,興許能沾些別人的喜氣。


    她這麽想著,便起身出了門。


    帶上天井裏的鐵柵門,昏昏黑黑的,起初她並沒有看清楚,隻認出前麵似乎有一輛車的模糊印子。等雙眼慢慢適應了外頭的昏黑,再走近了一些,她忽然愣住了,停下腳步。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雪佛蘭了。有一道頎長的身影正倚靠在車門外,穿著深色的呢大衣,右手指間夾著一根煙。一星一星的微紅火光隨著那男子的吸吐正在微弱地閃著。很冷的天,連吐出來的煙都帶著白花花的寒氣。


    那樣的身影,在她看來竟夾雜著些許寂寞。


    然而不可抑製的,她的心慢慢暖了起來。


    她不再猶豫地走向他,臉上淺淺有了笑意。


    沈清澤一回頭,恰好對上了正凝眸而來的幽芷。幽芷走到他跟前,依舊細聲軟語問道:“你怎麽不進來?”沈清澤從車門邊站直身子,笑道:“我正想等抽完這枝煙再進去。”幽芷努了努嘴,還是說出來:“你……少抽些煙,小心身體。”說罷小心翼翼地瞟向沈清澤。沈清澤哪裏會放過她的小動作,不由開懷一笑。他點點她的額,又吸了一口煙,隨後將煙頭扔到地上,隨意地踩了踩,一星一星的火光瞬間消失。


    他挑了挑眉,道:“元宵節,熱鬧得緊。一起上街轉轉?”


    她連心裏最後的角落都已然被點亮了,卻隻是點點頭,笑逐顏開。


    他轉身正要向前走,忽然又停下來。幽芷疑惑地望著他,他也不說話,卻不由分說地一下執起她的柔荑。她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微微掙紮著要放開。他牢牢執著,不鬆手。


    她垂首輕笑,借著暮色掩蓋眼角眉梢的喜色。


    他如何看不穿,但也不曾開她的玩笑。


    於是他執著她的手,向鬧市的方向走去。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整條街上今日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張張都是喜上眉梢的笑顏。不遠處有人正在放煙花,真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色豔盛宴一直不曾停息過。無數的煙花倏地升躥到最高空,隨後又天女散花般四裂,光鮮的色彩亦是隱隱消失。有時是劈裏啪啦的尖銳厲響,那煙花也如同聲響一樣驟然不見。有時又是敲鼓點一般的“篤篤咚咚”,或是翠竹似的倏忽而竄,驚心得好似在拉警報。人群微微稀少,蒼穹遼遠,又空曠得如同悶雷般轟響。今日的天幕不複往昔的漆黑,不停地被映上各色各樣的顏色。忽而像是國畫中的潑墨,忽而又似那西洋油畫筆在塗刷。


    他與她的臉也隨著煙花的綻放變換著不同的色彩,然而兩張臉都是亮堂堂的。


    她驚喜道:“真漂亮的焰火!往年……往年似乎並不曾有過。”人群吵吵鬧鬧,再加上不停盛放的煙花,沈清澤不大聽得清她的話,大聲問:“你說什麽?”幽芷湊上他耳邊也大聲道:“我說焰火好漂亮!”沈清澤望著她驚喜的笑靨,輕笑道:“你喜歡麽?”幽芷用力地點點頭。沈清澤竟像個孩子似的得意洋洋,劍眉一挑,道:“我就猜的到。這可是我送的元宵禮物。”


    她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居然買了這麽多的焰火來放,居然以整個天幕作為禮物的背景,居然給了她這麽大的一個驚喜。


    他看著她瞬間有點呆呆愣愣的表情,隻是好笑,有一絲促狹地問:“既然如此,那我的回禮呢?”幽芷囁囁道:“哪裏有向別人要禮物的……再說,我也沒有準備……”沈清澤星目亮著光澤,緩緩道:“就這樣亦是可以。”幽芷有些迷糊地注視著他,他的臉忽然湊過來,俯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幽芷的臉卻瞬間粉了,幸好昏暗中看不大清楚。沈清澤隻是仍舊促狹地笑望著她,好整以暇。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卻在瞥到他促狹笑容的刹那改變了主意。


    幽芷忽然踮起腳,閉上眼,在沈清澤的頰邊輕輕啄了一下。隻一瞬,她就飛快地跳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緊張地絞著手。卻又垂首兀自喜笑顏開,似一尾魚一般遊倏地到了前頭。


    他卻仍站在原地。


    他呆呆愣愣看著她清秀的背影,傻傻地笑。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走到街盡頭的十字路口,倒是更加真真切切的熱鬧。路口的花燈一盞接著一盞,賣家的竹編上,樹椏間,店鋪的小推窗上,到處都是。倒真有幾分“接天碧葉無窮盡”的味道。一個個小孩子歡歡喜喜地提著蓮花燈,金魚燈,或是拉著兔子燈,在街口攀比著誰的更漂亮。不遠處還有一場魚龍舞,眾人圍看著,個個都在喝彩。


    幽芷的目光跟隨著小孩子手裏的花燈,話語間有些遺憾:“小時侯我有隻紙糊的兔子花燈呢,是母親親手替我做的。”又忽地轉過臉問:“你拉過花燈麽?”沈清澤悻悻道:“哪裏會玩過?父親的藤條正握在手中,罰著叫默先生講的課呢!”幽芷笑笑:“原來打小你父親就這麽嚴厲。”沈清澤道:“那是當然。我看別的小孩子玩得那麽樂,心裏從來都巴望得緊。”幽芷目光柔柔地凝睇他,方欲說什麽,沈清澤已經搶先開口:“芷兒,不如我倆買隻兔子燈拉拉,可好?”幽芷聞言愣了愣,下一秒“噗嗤”笑起來:“你和我?都是小孩子玩的了……”然而他那樣期待與興奮的神情,像個孩子兜著要糖果的神情,令她如何也不忍拂他的意,最終點了點頭。


    他買了一隻兔子花燈,竹片做的架,紙糊的麵,頭上還塗畫了兩隻紅通通的眼睛。沈清澤起初皺眉:“這隻兔子怎這般醜?”幽芷笑著輕拍他的臂,道:“快點蠟燭吧,橫豎都是隻兔子。”


    蠟燭是分外買的,沈清澤借了賣家的燭台過了些火,又側過燭身滴了些熱蠟,最後小心翼翼地將蠟燭粘在兔肚子裏頭的竹片架上。


    花燈一下子亮起來。


    隔著紙糊的麵,照出暈黃的火光,卻又放大成有明有暗的光影,不停的微微搖曳。


    他與她各站在花燈的兩側,忽然抬頭,看到彼此的臉都映著火光,額頭眼睛皆是暗影,下麵卻又亮亮堂堂,她淺淺笑了。而他看著她的笑容,心裏竟也似被燭火點亮,溫暖而安寧。


    他們就混雜在一群小孩子中,將花燈從北拉到南,再由西拉向東。她忘記了母親的離世,忘記了時間,他也忘記了那雜多的公務,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與年齡。他們就似兩個貪玩的小孩子,和別的那些吵吵鬧鬧互相攀比的小孩子一樣,隻是在盡情感受原本就應屬於上元卻漸漸被時間遺忘了的快樂。


    回家的時候已經近深夜。他牽著她的手將她送到家門口,看著她進了裏門才放心地離開。


    長長的蠟燭早已燃盡,他將這隻兔子花燈送給了她。她望著這隻醜醜傻傻卻如何不叫她歡喜的兔子,心情就好似在蕩秋千,一蕩蕩到了最天邊。


    她的嘴角一直噙著柔柔的笑,不曾散去。


    十四


    接連的好些日子都浸泡在綿綿的陰雨裏,霧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過了年之後,沈家和楚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地準備著沈清澤同楚幽芷的婚事,全城的人茶前飯後議論最多的,亦是兩家的聯姻。楚卓良雖說不曾喜形於色,但內心也是極為快活的。此刻的他已不能再顧及按照長幼順序了。他清楚得很家裏廠子和他身子的狀況,縱使蘭兒還不曾出嫁,現在芷兒能先嫁了便嫁。如今的世道,隻求祈圖一個平安。


    沈清澤的心情隨著好事將近愈來愈輕快明亮,辦公時一向的不苟言笑現今居然會時而噙一抹淡淡的笑,絲毫不曾受連綿陰雨的影響。如此,旁的人暗暗曉得,三少之於楚家二小姐是何等上心。


    這一日,連綿冬雨依舊在下著,洗刷得天地一片冷颯,寒氣似乎是從地底而來,襲人刺骨。沈清澤不放心,一大早便搖了電話給幽芷,叫她仔細注意身體,添衣保暖。幽芷在電話那頭,聽著他的體己話,聲音應得低低的,卻不知早已笑逐顏開,隻是在極力地掩飾。


    九十點鍾的光景,卻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沈清澤正在伏案批閱公文,聽到外麵隱隱約約似乎有些爭吵聲,便喚了一直駐守在外頭的守衛,神色陰鷙厲聲問道:“外頭是何人?你們怎的做事,竟任由無關緊要的人在此處大聲喧嘩!”那守衛也是個看似剛剛成年的年輕小夥子,被沈清澤這樣的喝聲驚駭住,哆哆嗦嗦連話都不曉得怎麽說了。


    正當兒,忽然何雲山推門進來道:“三少,外頭有個史主任要見你,說是前些天同先生講好了的。”沈清澤一愣,喃喃道:“史主任?哪裏有什麽史主任?”忽然又抬頭看著何雲山道:“他說他同父親講過?”何雲山點點頭:“確是。”沈清澤此刻心中已預想了這麽一個人,便擱筆隨口應道:“叫他進來吧。”


    不消一會兒,便有人推門而入。然而進來的卻是兩個人,還有一名年輕女子。那男子大腹便便,油頭肥腦,一雙眼睛卻是細細眯著,牽起眼角大片皺紋。許是因為淋了些雨,原本就已經稀疏不多的頭發更是耷粘在頭上。沈清澤定睛細看,果真是他猜想的那個人。雖說隔了好些年歲,容貌已變得太多,但模糊的輪廓還是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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