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芸以袖代帕揩去眼淚,冷冷一笑:“沒想到三少竟如此大度又如此信任尊夫人,那麽,是我小肚雞腸了!”剛剛擦去的淚幾乎是在瞬間又蔓延開來,不斷地往上湧:“我沒有三少你這麽大的氣量,也沒這麽放心!既然知曉子鈞對幽芷的感情還放縱他們這樣親近頻繁的接觸,難道……就不擔心他們會發生孽情、做出什麽天理不容的事麽!”


    她“霍”地站起身,視線盡管模糊但目光仍舊定定地注視著沈清澤:“沈先生,我言盡於此,至於如何處理,那是你們之間的事了。”頓了一頓,她擠出兩個極其僵硬的字:“告辭。”


    一支煙已經燃盡。


    扔掉煙蒂,一段長長的煙灰頭斷在地上。沈清澤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再點上另一支。


    他隻是表麵強忍,其實又有誰知道,那天季靜芸的來訪與話語,有如晴天霹靂一般在他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靜芸說得那樣肯定,肯定得絲毫不容他質疑。她的眼淚、她的悲慟、她的絕望,都是真真切切情深意動,他看得清楚。尤其是到了最後,她說得字字鏗鏘有力、句句擲地有聲,讓他再怎麽想逃避終究還是聽進了心底。


    他根本沒有表現得那麽大度和堅定。骨子裏,在婚後經曆了同幽芷三次的爭執之後,他其實是害怕的,是擔憂的、是無比恐慌的。隻是,他咬緊牙關無論如何都不可顯現出來。


    他原本是極信任她的。她是自己的妻子,每日的枕邊人,她是那樣的善良和淨淳,怎麽可能像靜芸所說的那般?她是怎樣的女子,難道自己還不了解麽?


    隻是他壓根不曾想到,今天回到家,走到房門前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總覺得這樣有些對不起子鈞哥,畢竟從小到大他對我都那樣好……”!他竟然聽到她同幽蘭傾訴自己對於辜負了林子鈞的愧疚與遺憾!腦海中驟然回想起靜芸說的話——難道,她是想要用陪林子鈞說說話、逛逛街作為補償麽!若說真是這樣,他怎麽可能大度同意、怎麽可能放心!


    更讓他怒不可收的是,當他因為嫉妒而脫口問她昨天下午去了哪裏、又是同誰一道時,她乍聽時竟似是嚇了一跳,並且真的如靜芸所說,支支吾吾半天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的反應,猶如一記猛拳,狠狠擊震了他的心口,也將他對她原本無堅不摧的信任堡壘轟出了一個缺口!


    他在那一刹就要脫口而出問她是不是和林子鈞在一起,但最終還是強忍住了。或許……或許隻是別的什麽原因,或許這其中有什麽難言之隱……沈清澤自嘲一笑,都已是擺在麵前的境地了,他竟還會下意識地替她辯解。說到底,還是為了自我安慰罷了。


    他在天台上坐了多久就抽了多久的煙、就呆呆地想了多久。然而想了這麽久、回憶了那麽多的相識相知點滴,他猛然之間悲涼地發現,從頭到尾,她竟然一次都沒有對他說過那三個字!


    她從來不曾和他說過“我愛你”!


    我愛你。


    多麽溫暖而又簡單的三個字,她卻從沒給過。


    原來,這才是根源。


    之前一直都以為,她嫁給了他、對他好,一切都水到渠成,便是幸福了,她便會永久的屬於他了。直到這一刻才明白,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


    如果她說過哪怕隻有一次“我愛你”,都會成為一劑強心劑、定心丸,會是他全部的勇氣和信任、會是他麵臨多大的考驗都不會動搖絲毫的信念與信心——


    可惜,她沒有。


    “黃媽黃媽,幾點了現在?”幽芷圍著一條圍裙從廚房裏探出腦袋來,衝著外頭大聲問道。黃媽聞訊趕來:“少奶奶,已經九點三刻啦!您看,需不需要我來幫個手?”幽芷手忙腳亂,連回頭的功夫都沒有:“不用,我來得及的。”黃媽搓搓手,有些不知所措,但主命不可為,隻好在一旁幹巴巴地瞧著。


    終於,十幾分鍾後,幽芷拍拍手笑容滿麵:“大功告成!”


    昨晚那場莫名並且無疾而終的吵架以及清澤不知所以的發火讓幽芷很是疑惑,又帶著小小的不安,所以今天她特意想給他一個小小的驚喜。


    廚房裏一共擺著三道小菜,香味飄散中散發著幽芷歡欣鼓舞的喜悅。不假他人之手,幽芷親自將三道菜碟子從廚房端到餐桌上,原本圍成一個圓,在圍裙上擦擦手想了想,改成了交錯的兩排。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夠妥,剛伸出手便聽一旁的黃媽捂嘴笑道:“三少奶奶,好啦好啦,這菜碟子擺得夠不錯了,您就安安心心等三少回來吧!”


    被黃媽看穿了自己的緊張,幽芷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我隻是瞧瞧……”又不放心:“黃媽,你說清澤會喜歡我做的菜嗎?”黃媽自然言好:“少奶奶親自下廚,三少怎麽會不中意!少奶奶,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盡管曉得黃媽的話一定是在安慰自己,但幽芷到底舒坦了許多。再次去看了看鍾,時針早已過了“10”,而分針也緩緩地即將劃滿半個鍾麵。幽芷不由得又心焦起來,搖晃著黃媽的衣袖道:“黃媽黃媽,清澤今晚的應酬很緊要麽?怎麽到現在還不曾回來?”黃媽搓搓手,哪裏知曉該怎麽回答,隻能不住地囁嚅道:“快了快了,應該快了……”


    終於,當時針距離“11”已經不遠的時候,聽到了沈清澤開門而入的腳步聲。


    幽芷欣喜地向他小跑過去,一邊替他脫下外頭的大衣掛起來,一邊輕拽著沈清澤的手臂朝餐桌放向走去:“清澤,你每次應酬回來都會吃些宵夜。你看,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呢!”


    沈清澤進門後還未回過神來便已然被她拖到了餐桌前,映入眼簾的是桌上三道清淡養胃的小菜。幽芷滿麵笑容的小臉微微仰起,那雙同樣盈滿笑意的水眸凝睇著他,眼裏寫滿深深的期待。


    然而,這樣燦爛的笑容和期待看在清澤眼裏,卻變了另一種味——她是因為心虛而變相的討好自己麽?因為不想自己追究那天下午她同林子鈞的出遊而討好自己麽?


    頓時,她的笑容和那三道菜全都蒙上了一層灰暗,令他刹那間覺得索然無味。沈清澤淡淡問了句:“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幽芷點頭,遞過來一雙筷子:“清澤,坐下來嚐嚐好不好?”黃媽也在一旁幫腔:“是呀是呀,三少,少奶奶忙活了一晚上呢!”說完覺得自己實在多餘,便退了出去。


    然而沈清澤的下一句卻是:“前天下午,你究竟做什麽了?”


    “恩?”幽芷一愣,實在不明白他怎麽會再次問下那天下午,這之間有什麽聯係麽?幽芷咬唇,思量到底要不要同他說實話……正在猶豫間,孰不知這一切看在沈清澤眼中卻成了對靜芸那番話的應證!


    眸中的溫度驟然轉冷,沈清澤僵硬著語氣別過眼去:“以後別再做了,有失身份。”


    臉上的笑容在聽到“有失身份”這四個字的時候猝然跌碎,幽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清澤你說什麽?”


    明知她會傷心,也明知自己會因她的傷心而不忍,沈清澤還是硬逼自己轉過身,不去看她的失神落魄,再次拋下一句話:“今天很飽,我吃不下,先回房了。”說罷真的舉步。


    幽芷根本不可置信,她根本無法接受沈清澤會這樣對待自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聲音帶著顫抖:“你……你再說一次?”


    他沒有回頭,良久,緩緩開口,聲音有點幹澀:“隻有在想討好的時候你才會對我好,是麽?”


    話音落下,這次,他是真的不曾停留地離開了。


    留下幽芷,所有的表情都僵住,甚至連動彈都不會了。心頭像是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砰的一聲讓她幾乎站不穩!他怎能說出這樣傷人而不負責任的話、又怎能這樣一盆冷水潑下來澆熄她滿腔的熱情!


    究竟是為什麽,他竟變得如此吝嗇,連近乎恩賜的多一兩句言語或是嚐一口菜都不啻於給予!


    忽然之間,幽芷覺得她同他之間的距離,分明近在咫尺,卻前所未有的遠如天涯。


    翌日上午,沈清澤依舊在辦公室內伏案辦公,電話“鈴鈴鈴”地響起來,接起來,那頭是無比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怯意:“喂,是清澤麽?”


    沈清澤怔了幾秒,細細算來,似乎這還是幽芷頭一次打電話給他。然而此時此刻他還不曾準備好去麵對她,昨晚的相對無言和一夜無眠都沒有想出一個結果來,於是他幾乎逃避一般地匆忙道:“還有很多事,回去再說。”說罷一把掛斷了電話。


    收回手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心在這短短不滿一分鍾的時間內竟已沁出了一層冷汗。苦澀笑笑,繼續伏案於公文中,卻怎的都無法精力集中。忽然又聽到劃破空氣的電話鈴聲,在空曠的辦公室中顯得極為刺耳——


    電話那頭是沈太太淩厲的嗬斥:“幽芷摔了一跤,你給我即刻回來!”


    沈清澤恍恍惚惚不曉得自己是怎麽趕回來的,醒過神,已經蹲在了幽芷床前。她的頭發淩亂地糊在額前鬢角,雙眼緊緊閉著,眼窩深深地陷下去。她的臉色那樣蒼白,將濃重的黑眼圈映襯得更加清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上她削瘦巴掌大小的臉頰,舍不得放開。


    沈太太見狀,歎氣道:“三兒,不管你們有什麽爭執,芷兒現在懷著咱沈家的骨肉,你就不能讓讓她麽!”沈清澤仍舊神情專注地撫摩著幽芷的臉,沒有搭腔,沈太太便繼續道:“幸好幽芷和孩子都沒事,若是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如何交代?”


    沈清澤這才開口,轉過頭看向沈太太,低低說了句:“母親,放心,不會再有下次了。”他的聲音很輕,神情裏也帶著幾許哀傷和倦意,但語氣卻異常堅定。


    “哎呀,少奶奶醒了!少奶奶醒啦!”黃媽第一個發現,驚喜地叫出聲,“太太、三少,我下去將燉的湯端來!”


    沈太太俯下身,慈愛地微微笑道:“芷兒,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剛剛醒過來,幽芷的腦子還不是很清楚,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這才想起剛剛發生的事,神色一斂焦急問道:“媽,我……我的寶寶……”沈太太請拍幽芷的手背,道:“放寬心吧,孩子沒事。”瞥了一旁一直不曾說話的兒子,沈太太站起身:“我下去看看要不要幫黃媽的手,三兒,好生照料好芷兒。”


    沈太太一離開,幽芷再次閉起了眼,將臉別向背朝沈清澤的那一邊。如此明顯的排斥他怎會看不出來,苦苦笑笑,沈清澤扯動唇角解釋:“芷兒,方才我不是有心掛你的電話,我隻是……”


    “我想去雙梅住幾天。”未等他說話,她倏然打斷。聲音不高,卻是斬釘截鐵的語氣。


    沈清澤臉色驟然一變:“什麽?”


    她沒有回過頭,仍舊是剛才的語氣,重複了一遍道:“我想去雙梅。”


    “好……好,我下午同雲山交代一下就帶你去好不好?”


    “不必了,你不用去。”


    話尾落下,空氣陡然變冷。沈清澤欲言又止,臉色變了好幾變,眼裏的光愈來愈黯淡,最終低啞應承道:“好,不過,等過了中秋好麽?”


    靜默了好久,久到沈清澤以為她已經睡著不會回答的時候,幽芷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來:“好。”


    中秋那天,是沈清澤的生日。


    五


    時間倏然而逝,一晃,就是中秋夜。


    中秋之夜,自然當該祭月。


    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天空,遠遠地在人造湖泊的水麵上投下淡淡的清輝。一片白亮亮的水橫在前麵,顏色已經漸漸蒼白了。


    一張小幾案,一隻香爐,還有各種的祭品。香爐上燃著幾支香,青煙繚繞,香爐前方擺著酒、藕、柿子、石榴以及團圓餅。


    約莫是從漢唐的時候開始了中秋節。春天祭日、秋天祭月。中秋節,臨窗賞月、品茗飲酒、吟詩談詞、歡敘玩樂,至夜方歸。又因為月屬陰,因此祭月應當由女子主祭。沈太太當然是主祭,一番祈福之後,眾人便散開各自嬉耍。


    不知不覺,幽芷發現自己走到了錦華官邸的大草場上。


    正值夏的深處,草場上名貴的草自然碧幽如茵,在月光下透著一股股頑強的生命力。


    第一次進錦華官邸是在去年的深秋,一晃,都快一年了。幽芷還記得當時入目的那些菊花,爭妍鬥豔,菊海綿延下去,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綢帶子,在爍爍的陽光照耀下因著時起的秋風而舞蹈,蹈出繽紛的波浪。


    回想起那時的美景致,幽芷不由莞爾一笑。


    然而接下來……也就是在這裏,第一次真正遇到了沈清澤。


    隨意倚靠在柵欄邊,幽芷眸光黯了下去。


    沈、清、澤。


    這三個字在幽芷的唇齒間翻滾,有如蜜餞混合著苦果一同咽下去,酸甜苦辣,百味陳雜。又如同飲下去的上等好茶,唇齒留香,卻又帶著淡淡的澀。


    怎麽能不甜呢?


    猶記得那次遇見他,仿佛一陣疾風,瞬間便占領了她整個心田。恍惚似隔世,有一雙眼,湖水般幽深凝邃,似有鑠金;卻又似獵狩的鷹般明亮光澤,直直望進她。


    那個時候,天地萬物都靜下來,隻剩下他和她。她從未與男子那樣貼近過,近得已似乎毫無屏障。他暖暖的呼吸,淡淡的煙草味和薄荷水味,天與地都縮小到惟留有他。從前她隻曉得自己不敢直視他,不敢直視他的眼,隻要他一靠近她便覺得心跳如鼓錘。後來,後來她才明白,原來這樣的感覺,叫做動心,叫做喜歡,叫做愛。


    他在最初兩次遇見時都救了她,從沒有嫌棄過她的狼狽;他在母親去世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安慰她,給她定心感;他在上元夜帶她去賞花燈、逛夜市,甚至還送了她一隻兔子燈……


    從婚前到婚後,這一切的一切,叫她如何不動心、如何不喜歡、如何不愛?是了,就是因為愛了,才會有更多的情緒和感情相互糾纏起來。


    甜,所以一定會有了苦。


    他衣領上的新款口紅印子;他同別的女人的流言蜚語;他對她發脾氣,他不信任她,他對她猶如針刺般的冷淡……


    太甜了之後的苦,叫她如何承受得了。逃避和退縮,或許是她唯一能做的了,也是最本能的反應。不去看,就不會有心酸;不想聽,就不會有苦澀;不去在乎他,就不會有疼痛和錐心。


    幽芷忽然覺得自己好卑微,塵埃裏開花,終究還是低到塵埃裏。


    其實,她多麽想走到他身邊,她多麽期盼他執起她的手,她多麽希望他能夠全心全意地相信她,而不是像上次那樣從頭到尾她都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麽就讓他對她全然冷漠下來,甚至連她的電話都吝嗇去聽!


    風景依稀似去年,隻可惜,同來望月人何在。


    深歎了一口氣,幽芷轉過身。月色越來越皎潔,應該不早了,該回去了。但在轉過去的一刹那,一個身影還是深深地烙進了她眼中——


    沈清澤,站在距離她六七米開外的柵欄邊,駐足看著她。


    幽芷嘴邊泛起一絲苦笑,就非要這麽淡漠麽,他連靠近都不願意靠近,站在那樣的距離開外。


    低頭垂眼,幽芷從他身旁擦肩而過。


    剩留桂花的餘香,輕輕彌漫。


    沈清澤回到臥房的時候幽芷已經躺下了。脫去外衣,沈清澤輕輕掀開被子的一角,慢慢地也躺下去。關了燈,她背對著他,黑暗之中隻能看到她的發和微微露出來的頸子。


    不知道她到底睡著了沒,靜謐之中,他輕聲說道:“芷兒,我很感激媽將我生在這一天,八月十五,中秋團圓佳節。至少,我可以以此為借口將你留在我身邊,就好像陪我過一次生日。”


    過了好久,前麵的背影終於微微動了動。


    沈清澤一直沒有合眼,看到幽芷動了動,嘴角微微扯出一絲笑意。


    她,到底還是聽到了。


    中秋過後,桂花遍地香。


    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傳來小提琴的低沉拉奏,淺唱低吟。夏日的風從窗戶外麵吹過來,帶著一絲悶熱和花草的香氣。


    低矮的居室,清水漆刷成的梁門棟柱,屋內擺著幾盆四季海棠,紅彤彤的花瓣嬌豔欲滴,室有芝蘭香。


    一張幾案,案上一壺茶,隱隱騰著些熱氣。


    幾案的一麵坐著一位身著華麗和服的男子,另一麵的則是沈清瑜,盤腿而坐,麵目甚是恭敬。那位身著和服的男子,不正是藤堂川井麽!


    輕嗅著大麥茶的清香,藤堂川井長指拈起,微微一笑,問道:“這麽說,沈先生想清楚了,欲同在下一起做交易麽?”


    不知為什麽,沈清瑜聽到這句話時竟雙眼登時一亮,迫不及待地應聲道:“是是是,這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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