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


    暖日明霞光爛。


    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


    一


    正午的陽光照在咖啡店床前弧度優雅的半月形陽台上,雕欄上漩渦形的刻紋仍舊留存著曾經的風情韻致,那是一種含蓄入骨的細膩和欲語還休的眷戀。


    幽芷拿起匙子輕輕攪拌麵前的這一小杯藍山,隱隱約約的熱氣冒出來,氤氳了此刻還沒有想好究竟該如何開口的兩人。


    最終,幽芷戳一小口咖啡放下來,抬眼微笑地問道:“十年不見,你過得好嗎?”


    對麵的女子,已經不再是最後記憶中那個盛世淩人失去理智的女子。蓬蓬亂亂隨便綰成一個髻的枯發,藍色印花的粗布褂子,十年的光陰竟讓靜芸蒼老了太多。深陷下去的眼窩,幹燥的皮膚,以及粗糙到有些皸裂的手,無不顯示著這些年她受的苦。


    手握著匙子哆嗦了一陣子,靜芸才苦笑著開口:“你看我現在這模樣……後來才明白,從小先生就教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時之間,各懷心思,連幽芷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當年,你離開錦華官邸後沒多久林子鈞就跟我仳離了。其實後來醒悟過來,我也沒什麽顏麵再在林家待下去了……反正嫁過去沒多久,也不曾有孩子,仳離是最好的出路了。”靜芸低著頭,她說得極慢,語氣是真的極誠懇。


    幽芷問道:“那麽現在?你……這些年就一個人過嗎?”


    靜芸搖搖頭,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娘家是回不去了,之後我在鐵道處找了份工作,將自己當男人一樣幹活兒。後來,遇到我現在的丈夫,他也是在鐵道幹活的工人,生了兩個孩子,大的那個已經七歲了。”她頓了頓,抬頭凝望住幽芷的雙眼,“能有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很感激上天了,在我做出那樣……”


    她沒有說得下去,眼角隱約的淚珠在陽光下折閃出剔透的光亮。


    幽芷淡淡笑了笑,低頭啜一口咖啡,換了個話題說道:“那麽,其他人呢?這些年你和其他人還有聯係麽?”


    “陸曼後來死了,聽說是被藤堂川井一槍斃命。沈清瑜也不曾有什麽好下場,你離開後的第二年日本人打了過來,他既然能出賣自己的兄弟,自然也能出賣國家……聽說後來,被黨軍捉住殺頭了。仳離之後我就不曾再見過林子鈞,至於沈清澤……”她說到這裏的時候頓住了,幽芷抬頭緊緊看著她,攥住杯子而微微發抖的手泄露出幽芷心底的緊張。


    隻聽靜芸道:“沈清澤,我也不曾再見到過他。日本人打過來之後他作為軍長當然義不容辭地奔赴戰場,後來,聽說他在戰場受了重傷退出前線,至於後麵的事我就不曉得了……”


    見幽芷的臉色刹那間刷白,靜芸忙補充道:“當然這也隻是我的道聽途說,不一定是真的。你曉得,我怎麽可能再真的去見到他……對了,你姊姊幽蘭的後事同她母親之後的照料沈清澤都是安排妥當了的。”


    幽芷點點頭,聲音有些輕:“恩,這我曉得。在我還在雙梅不曾去法國的時候收到過他一封信,信上他交代了。”


    靜默。


    在漸漸弱下去的咖啡熱氣中,巨大的靜默再次攔橫在了幽芷和靜芸之間。光陰消失的這十年,以及傷害已經造成的十年前同前緣已不再提及的十年後,彼此,早已不再是曾經熟悉的模樣。


    終於,幽芷微揚唇角,劃出一個淺笑的弧度,放下咖啡和匙子望著靜芸說道:“沒有想到回來這麽快就能遇見故人,靜芸,今天遇到你我很高興。日後若有什麽需要就來找我吧,這次回來,我不會再走了……清澤,我也一定會尋到他。”


    她說這一席話的時候,眼神裏露出從前所沒有的堅定和沉靜。


    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十年,可以完成一幅巨著國畫;十年,可以從青蔥歲月過渡到靜好年華;十年,也可以讓幽芷從過去那個幾乎不曾走出象牙塔、不諳世事的女孩子,成長成如今經過歲月和往事曆練後堅毅而沉靜的女子。


    十年前的是是非非早已不會再去追究孰是孰非,想通之後,似乎整個人都輕鬆舒展開了。那些無謂的糾纏和八年的戰火已經讓她與過去的那麽多年失之交臂,然而,她不想再錯過下一個十年。


    那個回想起來都會後怕的夜晚、那次墜馬,讓她到底還是失去了那個薄緣的孩子。醒來之後已經處於一個陌生的房間裏,清澤不在,隻有何雲山的背影在不遠處收拾著什麽。見幽芷醒了,何雲山走過來倒了一杯水:“少奶奶您醒了,喝杯水吧。”


    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被車碾過一般,幽芷微微坐起身,氣若遊絲地問道:“這是哪裏?清澤呢?”


    何雲山卻隻回答了她前麵那個問題:“少奶奶,三少都已經安排好了,等您醒了之後就會安排您去雙梅鄉下靜養些日子,至於家裏頭以及幽蘭小姐的事,請您不必掛心,三少都會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他不答,而剛剛醒來的她實在太虛弱,也沒有力氣再追問。點點頭,閉上眼,她還是想再休息一陣子。


    最終,她告訴何雲山她將一對袖扣收藏在哪裏——那對在他生辰前不久去商場裏買的鏤空羅馬圓環袖扣,托雲山把它們轉交給清澤並告訴他,這就是那個下午她去做的事。


    幽芷摩挲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好久好久——一枚黃金鑽戒,兩環相扣的式樣,就好像象征擁有戒指的兩個人永遠都緊扣在一起一樣。這是她和清澤的結婚戒指,她曾經想過要將它取下來也交還給清澤,但最後還是不曾。


    不是害怕,也不是驚慌,她其實還是不舍得。


    不舍得這枚這樣造型的戒指,不舍得他替她戴起這枚戒指時的神情語氣,不舍得他們之間雖然不算長卻經曆了波波折折的愛情——說到底,她其實依然愛他,依然想見他,依然希望陪伴在他左右看盡日出日落。


    然而她也曉得,這個當口實在太過複雜,她做不到毫無怨懟地麵對他,他也肯定不曾處理好一切猝不及防的意外事。


    暫時離開,去鄉下靜養些日子,或許對她和他彼此都好。


    原本隻打算在雙梅住到身體康複心情平靜下來就回去,誰知第二年打春的時候何雲山忽然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說是要送她去法國再散散心。幽芷不解,她那個時候心裏是極難過的。一個人連同幾位家仆在雙梅住了這幾個月,她的心情已經慢慢平複,也很想回到官邸、很想再次見到他,卻等來送她去法國的消息。何雲山見幽芷黯然的神色,終於忍不住告訴她,當前中國的情況很不妙,怕是很快就有一場硬仗要打起來,軍長思量來思量去都還是覺得國外比較安全。


    果真,在她去法國沒多久之後,隨著“七七事變”的發生,盧溝橋的戰火很快地蔓延了整個中國,在這樣緊張的局勢下她甚至連他的信都不曾再收到過!


    在法國的八年裏,她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中國的狀況,時時刻刻都在迫切地想要回家,回那個有清澤的家。縱使之前有再大的爭執糾紛,最終,對他深入骨髓的愛還是蓋過了一切。八年的時光,遙遠得令她時常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天底下雖然這樣大,然而她卻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從前她就說過,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現在,獨自一人身處異鄉法國,她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鈍痛裏——她的家呢,在哪裏?


    每個月都會收到一位陳姓律師寄過來的生活費,卻永遠都無法真正聯絡到那位陳律師。雖說不愁吃不愁穿,隻是這樣的錦衣玉食,在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的時候,總是明滅得如同幻境。他不在身側,何以為家?即使做夢,都一樣是恍恍惚惚不真切,殘夢醒來之後,就真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連一點夢中的碎片都抓握不住。


    後來,她開始學畫,有時候從巴黎坐車去小鎮觀光風景,或是去寫生,慢慢地,她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也結交了不少法國朋友以及同在法國的中國人。然而,每當歡笑過後,更大的寂寥卻從頭到尾地籠罩了她。他不在身邊,她連笑容裏都隱藏著蒼白。


    終於,去年的8月15號,日本宣布投降。長達八年的抗戰終於結束了,而她已經蔓延了九年的思念,如今也到底走到了盡頭。她原本在抗戰一結束的時候就歡欣雀躍地想即刻回國,隻是在這之前曾答應過一位法國友人共同開一次巡回畫展。盡管再怎麽歸心似箭,她到底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於是,她隻能又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年。


    現在,她終於真真切切地站在這片土地上了!


    夢裏魂牽夢縈的故鄉、有他的氣息的故鄉,她終於回來了,也斷然不會再離開了。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需要費勁千辛萬苦,清澤,她一定會尋到他。


    和靜芸告別之後,幽芷拎著她的行李,那個木漆色小皮箱向目的地走去——她要去錦華官邸的方向,興許能尋著一點清澤行蹤的蛛絲馬跡。


    拐個彎,錦華官邸的大門已經露出了朱色的一角,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那裏,仿若在等待她的推開——幽芷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極快,三步並作兩步朝著那扇大門疾步走去,仿佛他就在那裏等她一樣!


    ——然而最終,還是讓她失望了。


    錦華官邸的鐵柵大門緊緊鎖著,甚至連門鎖都是鏽跡斑斑。從鐵門的一條條縫隙裏往裏頭看,雜草瘋長、灰塵蛛網,荒蕪人煙中透露出早已荒廢許久。


    攀著滿是鐵鏽的鐵柵門,也不理會手上沾染的黃色鏽跡,幽芷無可避免地垂首歎息。到底,靜芸不曾聽說錯,他已經不再住在這裏,整個沈家都已經不在這裏。


    轉身離開,幽芷走到對街的一家似乎之前沒有的零嘴小鋪子,挑了一些糖讓老板稱起來,一邊付錢一邊攀談道:“老板,我看對麵那戶房子挺大的,怎麽好像沒人住的樣子?”


    老板是個樂嗬嗬的中年男子,熱心道:“你是說錦華官邸嗎?哎,我來這裏開鋪子的時候就已經人去樓空嘍!聽說以前住著顯赫的沈家,不過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沈老將軍捐軀身亡,那沈三少也受了重傷,至於後來就不清楚了。”


    沈老將軍捐軀身亡——公公已經不在了麽?


    恍惚了幾秒,幽芷接過老板遞來的袋子,扯出有些僵硬的笑容道謝:“謝謝了。”


    老板揮揮手:“哎,走好,以後常來光顧小店啊!”


    看來,在這裏是探不出什麽口風了。


    天色已然漸漸暗下來,暮色四合。黃昏時分,落日照在河麵上,碎成粼粼的金浪。半空裏雲霞的顏色漸漸由玫瑰紫變成拱璧藍,而後又徐徐地滲入幾許胭脂紅。在以寶藍色為底的天幕上,這裏一抹,那裏一縷,仿佛是流動的光華冷凝下來,又像是被誰潑濺的水彩,漸次幹涸。


    幽芷心裏微微有些急了,從深色呢大衣的內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上頭是她在日本時從匯款的條子上抄下來的陳律師的地址。揚手攔了一輛黃包車,報了地址,車夫拉著幽芷在華燈初上的街道疾跑而去。


    初秋的暮風開始有了薄薄的涼意,幽芷拉了拉裏頭紫羅蘭和白色相間的旗袍褶子,有緊了緊外頭大衣的衣領,全部身心隻有一個願望——希望那位陳律師能告訴她清澤的地址、希望這一趟不會再讓她撲空……


    匆匆付了車錢,幽芷抬頭看了看跟前的門牌號同紙上抄寫的核對了下,於是抬手按門鈴。她連續地按,“嘀嘀嘀”地又短促又焦急,半分鍾後有人來開門,是位五十歲左右的大媽,穿著樸素的工作大褂謹慎問:“你找誰?”


    幽芷一邊指著手裏紙條上抄寫的地址一邊急切問道:“請問……這裏是陳律師的家嗎?”說著又擠出一絲緊張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搓搓手:“我,我是來找他打聽一個人的地址的。”


    那位管家似的大媽目光始終警覺,快言快語道:“陳律師不在,你過幾天再來吧!”說著便欲關門。


    “哎——等下!”幽芷忙抵住大門,放緩語氣再次微微笑問道:“那,請問陳太太在嗎?我能不能找下陳太太?”


    大媽的語氣中已然透露出一絲不耐煩,拋了一個白眼道:“陳律師同太太都出去了,好幾天才回來,你可以走了。”


    “那你曉不曉得一位叫沈清澤的人住在哪裏……”見大門逐漸要被關上,幽芷仍舊不死心地喊道。


    “砰!”的一聲,大門被用力地關上,幾粒灰塵因為這巨大震動的關門而掉落下來,大衣的肩頭似乎都能看到白燦燦的灰塵。


    低頭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失望和心冷在這樣微涼的傍晚裏充斥著幽芷,但並非絕望和放棄。猶記得事情發生的那個夜晚,雨水嘩嘩地衝刷著,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繩索,無窮無盡抽打卻是無法停止。


    但如今的幽芷相信,這無止盡的抽打隻是為了讓人更加堅韌,讓相愛的人彼此之間擁有更加刻骨銘心的默契與信任。


    站在南京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馬路邊,幽芷搓搓手嗬嗬氣,明天她還會繼續尋找。


    她不怕自己會花十年的時間去尋找沈清澤,隻要心存信念、隻要最終能尋到他,一切就都值了。


    她唯一怕的,是十年在外的煢煢流浪,是再沒有人來替她打開家門、點一盞燈為她照亮回家的路,是辛苦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被子裏默默哭泣卻再不會有人用溫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淚給她安定和溫暖。


    她不要再這樣,一無所有。


    翌日清晨,天色方蒙蒙亮幽芷就起來了。似乎當有了目標的時候,人會變得孤勇而有信心,幽芷隻覺得現在的自己充滿精神力氣。


    還不曾吃早飯,外頭有幾個小攤販在賣早點。幽芷依舊拎著那隻木漆色小皮箱,走到帳篷下對經營小攤的老板說道:“一碗豆漿,一個甜燒餅,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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