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的心裏亂糟糟的,一個人搭公交回校園,包裏還有一個紙袋,是聶東遠給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媽的。”談靜想到母親最後躺在醫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父親去世十幾年,她對爸爸的印象已經淡化得若有若無,隻是家裏牆上掛的一張全家福,還是她周歲的時候拍的。照片裏的父親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人,她對父親的全部印象,也就永遠定格在照片的那個影像上。十幾年過去了,媽媽沒有再嫁,她習慣了和母親一起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不會有再結婚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她的自私,所以母親從來沒有跟她談過這方麵的問題。母親就像個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獨自拉扯著她長大。


    那幾年社會風氣已經漸漸開化,離婚與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事情。可是媽媽從來沒有提過,她也就習慣了。她從來沒想到聶東遠會以那樣的口氣提起她的母親,媽媽確實是個好女人,安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左鄰右舍可憐她們母女倆,什麽事都惦記著幫她們一把,還在燒蜂窩煤的時候,鄰居不論誰家買煤,都會幫她們買一百個,碼得整整齊齊在樓道裏。媽媽很少求人幫忙,而且很努力地回報鄰居們的各種關照。


    如果不是為了考慮她的感受,或許媽媽會再嫁。談靜非常內疚地回到校園裏,她需要冷靜地想一想,她與聶宇晟的問題。她把聶東遠的話想了又想,想起去年的時候,聶宇晟失魂落魄地來找她,當時他什麽都不肯說,發了一場高燒,嚇得她提心吊膽,最後聶宇晟才告訴她,自己的父親曾經有過一個情人,還有一個孩子。這件事給聶宇晟的打擊很大,他幾乎覺得父親背叛了,要離開自己,重新再建立一個家。


    談靜想到這件事情,就知道聶東遠沒有說謊,聶宇晟不願意父親再婚,聶家的事情太複雜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樣的有錢人家,她不應該摻和進去。可是她愛聶宇晟,聶宇晟也愛她,這種愛戀單純而簡單,她從來沒覺得,聶宇晟的家庭環境,會給這段戀情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得知自己媽媽與聶東遠的交往之後,她真的覺得不安了,媽媽生前的激烈反對,似乎正印證了聶東遠的話。如果她和聶宇晟交往,媽媽是不會讚成的。


    談靜說到這裏,不知不覺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靜的病房裏,甚至聽得見遠處走廊上護士推動小車的聲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膠輪劃過地麵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離開聶宇晟?”


    “不是。”談靜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這件事情讓我猶豫不決,可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可以跟聶宇晟在一起,是因為另一件事。”


    “是什麽樣的事情?”


    談靜又沉默了片刻,似乎並不願意提起,可是最後她還是說了:“聶東遠當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體所有製的飲料廠,變成自己的私營工廠。”


    盛方庭點了點頭:“業內人士都知道,這家飲料廠有近百年的曆史,原來是一位老華僑辦的,解放後公私合營,文革後又改成集體所有製的工廠,最後被聶東遠以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來。從這一家工廠,他開始做保健飲料和礦泉水,四年內迅速擴張,做到市場占有率第一。一直到現在,東遠的保健飲料、純淨水、果汁、軟飲料……仍舊在市場中占有很大的優勢,尤其是保健飲料,市場份額一直特別穩定,即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公司,也都拿東遠沒有辦法。”


    “東遠起家的時候,就是靠這款保健飲料,據說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華僑在公私合營之後,交給國家的。那家工廠,也就是靠這張配方才在計劃經濟時代存活了那麽多年。我爸爸是技術科的,之前一直負責保管那張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車禍,是有人殺人滅口。”


    談靜說到這裏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仿佛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那本日記。謝知雲心細,雖然寫日記,卻把日記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談靜都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母親去世很久之後,她在收拾家裏的衛生的時候,意外地從蝦醬壇子裏,發現了這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隔好幾天才記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記。在這本日記裏,謝知雲詳細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樣突然,那樣倉促,讓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因為一場車禍,就那樣猝然地離開自己和女兒。車禍之後的幾天,她的記載很零亂,但是後來的日記漸漸地有條理。肇事者一直沒能找到,因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廠按工傷計算了撫恤金,數額不多,因為談少華的工齡不長。而且那個時候工廠已經瀕臨破產,正在打算拍賣,據說有港商想要買下工廠。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資還是特別稀罕的事情,所以當地的政府還有主管部門,都大力地推進此事。工廠裏人心惶惶,沒有太多人關心一個技術人員的意外身亡。謝知雲總覺得車禍有蹊蹺,因為現場種種證據顯示,是一輛大卡車,而且有數次撞擊的痕跡,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說,可能是因為司機發現撞傷人之後,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為那個年代,賠償車禍對車主來說,亦是一個天文數字,撞殘了的話,後續的賠償更是沒完沒了,有些司機會選擇鋌而走險。謝知雲當時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來,可是憑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去追查?跑了幾趟交警大隊之後,謝知雲絕望了。


    後麵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字裏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談靜當時翻過這些文字,隻覺得母親不易,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家裏的水龍頭壞了,都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四處噴水,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絲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好幾家人合用廚房,液化氣沒了,謝知雲也扛不動氣壇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液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親卻努力把她打扮得幹幹淨淨,周日也帶她去公園玩,從來沒讓她覺得,自己比同齡人缺少什麽歡樂。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在日記的後半本裏,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謝知雲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雲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女兒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裏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發現自己被陌生人跟蹤,於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他卻倉皇地逃跑了。


    謝知雲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她從酒店大堂彈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覺得害怕,袁家福卻主動說:“謝老師,您別害怕……我沒什麽惡意,我就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女兒。”


    袁家福吞吞吐吐,謝知雲已經幾步衝到了路燈下,那裏有個涼茶攤,有好幾個人在喝涼茶下棋,她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她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麽就走了。過了好幾天,謝知雲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正是袁家福用公用電話打來的,他說自己要到南洋闖世界去了,所以才在臨走前來看看“談師傅”的愛人和女兒。謝知雲敏感地覺察到了什麽,再三追問,這個袁家福才承認,他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


    謝知雲沒有哭,也沒有大罵,隻是很冷靜地說:“我和我的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別想求個心安就跑得遠遠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會報警把你引渡回來。”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醫院說可以做手術,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為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我已經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謝知雲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少華,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我也全都花在醫院裏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雲再說什麽,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雲在當天的日記裏寫:“我一定要追查,少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雲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她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門口,又回來了。過了幾天,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雲去了交警大隊,把這事都告訴了交警。幾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交警也很重視,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後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警察告訴謝知雲說,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鬆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身份證,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控。這件案子於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雲自己卻沒有放棄,她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情況,現在這個飲料廠已經變成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據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動一些工人集資,用集體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港商已經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密配方,收購工廠受阻後,港商索性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按配方開始生產保健飲料。領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雙方的競爭很激烈,還為了飲料的注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官司。


    那個帶著人集資的副廠長,就叫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雲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官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的保健飲料,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密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獲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來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隻有廠長、書記、技術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退休,而且腦溢血中風,時日無多,在醫院挨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著當時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密。配方管理員就是談少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身亡,那之後保險櫃的鑰匙就隻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泄密,但因為沒有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當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並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占據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聶東遠真正邁入富豪之路,是從他完成對所有集資工人的股權回購開始的。當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為是個笑談,廠裏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調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隻有極少部分人參與了集資,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巨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但廠裏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願意退股,據說當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動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於隻付給那些集資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為“東遠飲料責任有限公司”。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為聶東遠大刀闊斧,換了更高級的生產線,更換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包袱甩掉,隻給了很少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隻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集體的廠,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後來的聶東遠一發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大殺四方,成為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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