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這件事情雖然沒有完全辦成,但她知道孫誌軍沒別的辦法,她手頭的協議拿出來,婚姻關係幾乎可以自然解除,孫誌軍對孫平的監護權,當然也就不存在了。


    她回到家裏,舒琴已經來了,而且明顯已經跟聶宇晟談過話,兩個人麵色沉重地坐在客廳沙發裏,連孫平也不鬧騰了,乖乖坐在一邊玩平板電腦。看到她進門,孫平很高興地叫了聲“媽媽”,客廳裏的兩個人都回頭看了她一眼,舒琴站起來跟她打了個招呼,聶宇晟卻坐在那裏沒有動。


    談靜說:“我去找過孫誌軍了,也打電話問過喬律師了。我可以跟孫誌軍離婚,當初我們簽有分居協議,即使上法庭,也會判決我們離婚的。”


    舒琴這才鬆了口氣:“好,我們用投票權否掉慶生的提案。”


    聶宇晟一直沒有做聲,舒琴說:“我沒想到盛方庭會做得這麽絕,我一直以為,他隻是對東遠集團有些想法,我也一直挺注意,但總覺得他會在適當的時候收手。之前我猶豫過,但最後選擇相信他不會做過分的事。他進入東遠工作之後,也確實挺替你和東遠考慮的。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反正這事算我對不起你,畢竟是我介紹盛方庭到東遠工作的。”


    聶宇晟這才說:“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舒琴說,“我先走了,你跟談靜也好好談談吧。之前我說的話,你好好考慮一下。”


    談靜不知道舒琴說過什麽,但是聶宇晟並沒有吭聲,談靜送舒琴出門,舒琴突然轉過身來,握住談靜的手,說:“等一個人一年,很容易,甚至等一個人十年,我也曾經試過。但聶宇晟跟我不一樣,他一等,就是一生一世。我自問我自己做不到。談靜,你很幸運,所以請不要再辜負,有些人錯過一次,就是錯過一輩子,不要一錯再錯,更不要等沒有退路的時候,才想到後悔。”


    談靜或許永遠也不會忘記,舒琴說這番話時,眼中粼粼的淚光。她的手指微涼,在放開談靜的手時,談靜突然有種頓悟,她說:“你……”


    舒琴什麽都沒有說,她已經走下台階,駕著她那部紅色的汽車,飛快地駛離。


    談靜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滿天的星鬥,在城市的燈光下顯得黯淡而平凡,沒有月亮的晚上,風裏已經有了些微涼意。這十年她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滿麵滄桑,站在風中,她甚至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像是夢境中一般,門廊旁的扶郎花開了,在晚風中搖曳,她聽到孩子在喚她:“媽媽,你怎麽還不進來?”


    那天晚上聶宇晟仍舊什麽話都沒跟她說,一連幾天他都異常忙碌,談靜從新聞裏知道,醫療事故那件事越鬧越大,衛生部甚至成立了一個小組,派下來重新進行調查。聶宇晟把所有責任都扛下來,雖然他已經辭職,但輿論對他非常不利,被煽動的網民甚至叫囂要判他重罪,說他辭職是煙霧彈,妄想逃避懲處。公安局開始立案調查,但沒有證據顯示聶宇晟收受賄賂。就在這個時候,慶生集團一個醫藥代表突然主動承認曾經向普仁醫院的心外科有關人員行賄,這下子網上更是火上澆油,網上說什麽的都有,整個醫院都麵臨了更大的壓力。


    方主任摔了一次眼鏡,他說:“這是誣陷!聽證會是我主持的,參加會議的專家全是國內一流的心外科教授,每個人都是學術權威,我們這些人,是區區幾十萬可以收買的?我們這些人幾乎都是科室主任,每天經手的醫藥費都是百萬甚至千萬!一個醫藥代表,行賄幾十萬,就能收買我們這些人,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可是公安局卻不能不引為證據,因為那位醫藥代表說送的全是現金,所以沒有收據,隻有他自己能作為人證。


    方主任在配合公安局調查的時候,都氣得笑了:“他說送我們心外科幾十萬,你們就相信他真送了幾十萬?那他要是說送我們心外科幾千萬,甚至幾個億的現金呢?你們當警察的,就任他這麽空口無憑,血口噴人?”


    聶宇晟的律師則更是厲害:“隻有人證這不形成證據鏈,我的當事人非常優秀,不僅在專業領域有非常高的造詣,而且家境優越,再說聽證會當天他在做手術,沒有出席,你們覺得,一位上市公司的繼承人,連對繼承自己父親價值百億的公司都沒太大興趣,按照證人的供詞,行賄總金額才幾十萬,我的當事人事後頂多能分到幾萬塊,他會被區區幾萬塊收買?警察同誌,我倒建議你們偵察一下這位證人,看看他為什麽做偽證誣陷我的當事人。對了,慶生藥業雖然是東遠的第二大股東,但慶生集團一直試圖控股東遠,而我的當事人並不願意將東遠拱手相讓,他和慶生藥業有利益衝突,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慶生這是栽贓!”


    但對方引導輿論的能力非常厲害,每天都在各大論壇發帖,避重就輕,煽動網民的情緒。因為看病難確實是不少人遇到過的,所以人人都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不論官方說什麽,都被認為是推卸責任,甚至還有人往醫院寄帶血的針管做威脅。


    聶宇晟十分沉著,他一邊處理公司的日常事務,一邊還抽出時間,去見了方主任。方主任那脾氣自然又大罵一通網上顛倒黑白,外行亂說話。但是又無可奈何,醫院尤其心外科的正常工作幾乎都無法開展,許多安裝心髒起搏器的病人,都拒絕手術。


    “他們這不是害病人嗎?心髒起搏器是絕對安全的,是可以挽救很多病人的,現在這些人都不肯做手術了,到時候延誤病情,病人死了算誰的?”


    從醫院回來,聶宇晟下了一個決心,他自己上網注冊,就在最大的網絡論壇裏,公開自己在美國心理診所的全部病曆。他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說,隻說了一句:“請國內權威的精神科專家鑒定,我是否精神狀態正常,是否有資格從事臨床工作。”


    方主任知道這事之後,打了個電話來大罵他:“網上那些人都是瘋子,你還招惹他們幹什麽?”


    果然,帖子發出去不久,起初還是很正常的回複,甚至也有精神科方麵的醫生出來,說看病曆,他隻是輕微的抑鬱症。但不久就被水軍給徹底地刷掉,無數回複都隻是漫罵,說他就是神經病,發這個病曆就是想逃避刑事處罰,因為醫療事故和受賄如果被證實是真的,他就應該被判刑。


    一連數日,聶宇晟的心情都是很沉鬱的,沒有人相信他,哪怕他說的是實話,哪怕網上也有一部分人相信他說的是事實。但理智的聲音總是少數,更多的是所謂的網絡暴民,除了漫罵,除了人肉搜索,什麽也不相信。


    舒琴打來電話,勸他刪帖,說:“你沒有任何回應,反倒好些。你有回應,這些人該更起勁了。他們都是拿錢發帖的,何必跟他們較勁?你這樣公開自己的病曆,除了將自己的隱私曝光,沒有任何用處。”


    聶宇晟說:“我一直以為公眾有基本的道德觀和底線,可是這幾天我很失望。”


    “網絡是匿名的,人人都有潛在的暴力因子,因為在網上,每個人說話都可以不負責任。而且很多上網的人,在現實社會處於弱勢,所以他們才在網上肆無忌憚地發泄,獲得一種心理滿足。你是富二代,又是醫生,僅此兩點,足夠讓很多人對你戴有色眼鏡了。”


    “我已經不是醫生了,他們還想怎麽樣?”


    “身敗名裂,還有人說最好中國恢複淩遲,可怕吧,這些人自以為是道德的法官,動不動審判別人,卻不肯低頭稍微審視一下自己。不過這些都是網絡公關公司的煽動,我相信大部分人還是善良和理智的。”


    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方主任終於忍無可忍,接受采訪的時候對記者說:“我在手術室裏站了三十年,從起初的月工資十幾塊,到現在月工資也不過幾千塊。這些年救活的心髒病人,沒有幾千人也不止幾百人,我沒有拿過病人的紅包,沒有收過藥代的錢。臨了到了今天,卻因為一個病人的意外死亡,對我,對整個心外科,喊打喊殺。網上那些人這麽能幹,讓他們來救人,讓他們來拿刀子給病人做手術好了。”


    結果晚上的時候,這段采訪被一個網民一句話噎回去了:“我批評一台冰箱不好,難道還要我自己學會製冷?”


    很多人都在底下拍手叫好,說這個回複精彩。方主任卻心灰意懶,對聶宇晟說:“我學醫十幾年,國家委派我到西德,當時其實有機會留在國外不回來,卻覺得自己不能沒有良心,所以一拿到學位立刻就回國,想著把最先進的技術帶回來,治病救人。我從普通的心外科醫生,一直幹到今天,原來在他們眼裏,幾十年勤勤懇懇,隻以為我是一台冰箱。冰箱有血有肉有思維嗎?我是個人,人就應該有自己的尊嚴,不能被視作沒有尊嚴的機械。”


    “老師……”


    “我老了。”方主任說,“原本還打算幹幾年再退休,現在覺得,還是早早退了吧。實在忍不住,想要做手術過過癮,就去私立醫院,給有錢人治病好了。公立醫院,掙得少,加班多,出點事還成天被人威脅,算了吧。”


    “老師,當年您教過我一句話,學醫十年,病人最重。”聶宇晟說,“我離開醫院,是迫於壓力,我喜歡在臨床工作,我覺得最高興就是搶救病人成功。老師,您教過我,搶救沒有其他捷徑,就是堅持,堅持,再堅持!您現在這樣放棄,跟放棄搶救有什麽區別?我不會放棄,如果有機會,我會回到臨床!老師,也請您別放棄!您救活過的病人,人人都感激您,這些病人的家屬,也永遠感激您。您做過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請您千萬別放棄!您是我的老師,我希望終有一天,可以回到醫院,回到心外科,我希望終有一天,可以再替您做助手上手術台,搶救更多的病人!”


    方主任沉默片刻,終於笑了一聲:“臭小子,沒有看錯你!老師答應你,在心外等著你,你得回來,其他的一助跟我搭檔,都沒你順手。”


    聶宇晟也難得笑了笑:“別提了,當年第一次替您做三助,我把拉鉤遞錯了,被您罵得啊,背心裏全是冷汗,下了手術台好久,腿肚子還在抖。”


    方主任已經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回事?不可能吧,我就記得你上完第一台手術之後,我跟別人說,聶宇晟真不錯,手穩,心細,真是個好苗子。對了,明天平平複診,你千萬別忘了。你帶孩子來,我給孩子看,傷口情況怎麽樣?”


    “挺好的,恢複得很好,每天洗完澡,我給他搽碘酒的時候都觀察過,應該沒什麽問題。”


    “那就好。”方主任嘀咕了一句,“還有,護士長叫你請吃飯,全科室的計劃生育獎金,醫院真給扣了。”


    聽主任說了這句話,聶宇晟終於知道,方主任的心情算是緩過來了。他跟方主任又聊了一會兒,才去看孩子。孫平已經睡著了,這幾天都是他帶孩子睡,談靜雖然反對過幾次,怕孩子鬧得他睡不著,但孩子跟他親熱得很,就要跟他睡,談靜也隻好由他去了。


    第二天下午,談靜本來是要跟聶宇晟一起帶孩子去複診的,但恰巧這時候孫誌軍打電話來,說:“你把離婚協議拿來吧,我簽了。”


    談靜沒想到他突然做出決定,於是問:“那你要多少錢?”


    “見麵再說。”


    談靜搞不懂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又擔心他反悔,於是去跟聶宇晟說自己要去跟孫誌軍簽離婚協議,隻能他一個人帶孩子去複診了。


    聶宇晟一直不跟她說話,聽到她這樣說,也就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就哄著孩子換衣服,因為孫平一聽說要去醫院,就不樂意。最後聶宇晟向他千保證萬保證,隻是去給方爺爺看看他傷口長得好不好,絕對不打針,孫平才高高興興,爬上汽車的後座,坐到自己那個兒童安全坐椅裏麵。


    談靜想想還是帶了現金和支票去見孫誌軍,她擔心孫誌軍再次獅子大開口,說一個自己沒法接受的數字,又擔心孫誌軍出爾反爾。一路上都擔心,等回到從前租的房子裏一看,房子裏竟然收拾得整整齊齊,孫誌軍甚至還做了三菜一湯,見她回來,還跟她打了個招呼:“坐,電飯煲壞了,我用高壓鍋燜的飯,結果燜夾生了,剛才又重新弄,估計再有十幾分鍾就好了。”


    談靜看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心裏多少還是有點懷疑,說:“不用了,我吃過了。”


    “咱們的分手飯,你也不吃一點?”


    談靜想了想,到底還是坐下來,卻沒有拿筷子。孫誌軍拿起筷子嚐了一下炒雞蛋,差點就吐出來:“呸呸!真鹹!幾年沒炒菜,連鹽多鹽少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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