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異一回身,抬頭,就見一個白衣公子,肩披貂絨圍脖,卓然立於偃甲室前,手中折扇一展,悠然自得。隻見他麵如冠玉,嘴唇上方有兩道清晰的胡子,有少年老成之氣,仿佛是另外的兩道眉毛。


    “你是?”樂無異還是第一次見到此人。


    “相劍師蕭鴻漸見過樂小公子。”


    那聲音鶴骨龍筋,中氣十足,如駝鈴聲響,樂無異心想:“這人的聲音好好聽。”


    蕭鴻漸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樂小公子臨危不亂,多謝誇獎。”


    “啊——”樂無異臉一紅,情急之下捂住嘴巴,“我又不小心說了出來。”


    原來樂無異自小即有一個“毛病”,就是喜歡獨自一人杵在偃甲室中鼓搗偃甲,對著偃甲說話,長此以往,樂無異有什麽心裏話,稍不留神,就會隨口說出來,而他自己卻意識不到。


    蕭鴻漸微微一笑,輕輕抱拳,看著樂無異的褐色眼眸,眼中流露出詫異神色。原來中原人眼珠多為黑褐色,樂無異的眼睛顏色卻頗為淺淡,自小樂無異就常被人問詢,平時上街,還有小兒跟著他看個蹊蹺,樂無異早已習慣,也不覺為異。


    樂無異見他氣度舒朗,笑道:“方才無異險遭不幸,還要多謝蕭相劍師救命之恩。”


    “不敢不敢。”蕭鴻漸道,“鴻漸適才正在府外茶室品茗,見到府中劍光衝天而起,一時見獵心喜,便請門房通報,要來觀劍。不料那偃甲——”說著瞥向偃甲殘骸,神色中竟有一絲惋惜,“至強至猛,卻難於操控,可惜了。當時貴府情勢危急,蕭某一時僭越,還望樂小公子恕罪則個。”


    “哪裏的話。”樂無異撓了撓頭,笑道,“若非蕭相劍師‘僭越’,我連命都沒啦。蕭相劍師也知這是偃甲?莫非你也懂偃術?”偃甲罕見,世人往往稱偃甲為“木頭怪物”“木頭妖怪”,這位蕭相劍師卻一語中的,無異不由得大起親近之感。


    蕭鴻漸一麵端詳樂無異,一麵搖頭道:“全然不懂,約略見過一二。”


    樂無異喜道:“見過也好,見過也好!先生快請進,我得好好謝您。”蕭鴻漸微微頷首,也不客氣,隨樂無異進入偃甲室中。


    偃甲室中鋪有地毯,行走其上,寂然無聲,平素樂無異都是盤膝而坐,不延外人,並無桌椅。室內陳列著幾具偃甲,尚未完工,零件裸露在外。樂無異有心與蕭相劍師攀談幾句,卻見蕭相劍師並不看那些偃甲,視線若有若無緊跟著他手中古劍。


    樂無異心下暗道:“險些失禮了。既是相劍師,豈不為寶劍而來?”便隨手將古劍擱在地上,盤膝而坐。蕭鴻漸落落大方,也盤膝坐在地上。


    樂無異道:“方才蕭相劍師所見劍光,便是這柄劍發出的。”說著,將古劍遞交蕭鴻漸。


    蕭鴻漸躬身向古劍行禮,雙手接過古劍,凝眉思索,神情肅穆:“古劍晗光。”


    晗光——


    樂無異在心中默念幾遍,笑道:“原來它叫晗光。”


    “劍意朗朗,明光燭燭,好劍。”蕭鴻漸垂眸凝睇,信口道。晗光劍身一線不易覺察的輝光一閃即逝。他伸手輕觸劍身,手忽地一跳,險些將古劍拋在地上——在他手指撫上古劍的刹那,隻覺一種火山岩漿般的熱流湧過,直刺入他指腹。


    樂無異心有好奇,忍不住便要開口,但見蕭鴻漸神情凝重,生生忍住。


    蕭鴻漸拔劍出鞘,手指微微顫抖,撫上古劍,劍刃鋒利,忽然“哧”地一下,指腹劃開一道口子,有鮮血滴在劍身之上,蕭鴻漸的手指似為劍身粘住。他整個身軀微微顫抖,口中快速發出幾個音節,似乎是某種奇怪的歌謠。


    刹那間,古劍劍身隱隱一震,一股抗拒之力如火著油,閃電般擊在蕭鴻漸掌心。這一擊極重,蕭鴻漸雙手立時麻痹,古劍脫手落地,好在樂無異見機極快,彎腰一抄,將那古劍兜在懷裏,雙手恰好抓著劍身。


    “果然……”蕭鴻漸眼底幽光一閃,喃喃道,“它果然是認主的。”


    樂無異渾然不覺,急道:“蕭先生,你受傷了?”


    “無妨。”蕭鴻漸一笑,神色卻有些複雜,似是慶幸,又似落寞。他拾起劍鞘,遞給樂無異,和聲道,“此劍極富靈性,它已認你為主,萬望珍之重之。”


    “啊?哈哈。”樂無異摸了摸鼻子,“這把寶劍能斬斷隕鐵,確實是天下一等一的寶劍,我看父親雖然收藏有許多名劍,卻沒一把能比得上這把。不過……這把劍認我為主,恐怕是明珠蒙塵了。”


    “此話怎講?”蕭鴻漸道。


    樂無異道:“我一向不喜歡習武練劍,寶劍對我來說,嗯……就是一把好的刻刀。”


    蕭鴻漸目中亮光一閃,奇道:“身為當今定國公之子,樂公子居然不喜練劍?”


    “是啊。你也覺得奇怪?”樂無異抓抓頭,“好吧……好像的確有些奇怪。”


    蕭鴻漸笑道:“昔年定國公夫婦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守得天下幾十年太平,久為百姓感念,尤其令堂傅清姣傅前輩,真乃女中豪傑,堪為天下女子之表率。天下人皆以為,樂公子將門虎子,來日必是我朝開疆拓土、守衛安寧的大將呢。”


    “可不是,全天下都這麽眼巴巴看著我呢。”樂無異頹然,仰麵躺在地毯上,“我讓好多人失望了。”


    蕭鴻漸微微一笑,好似不以為意。他掉轉目光四下環顧,這才發現那幾具未完偃甲,打量一番,眼中流露出某種奇怪神情:“樂公子此生便要以偃甲為業嗎?”


    “嗯嗯!”樂無異點頭,坐起身來,“如果可能,我呀,願意一輩子都不出偃甲室一步。每天早晚給爹娘請安,然後便來鼓搗這偃甲。嗯——你既然也熟悉偃甲,一定聽過大偃師謝衣爺爺的名字吧?”


    “謝衣——”蕭鴻漸身體猛地一震,“他——不是百年前就已離世了嗎?你叫他‘謝衣爺爺’,難道……你與他認識?”


    樂無異歎了一口氣:“我倒希望認識。”


    蕭鴻漸神色鬆弛,卻聽樂無異又道:“他銷聲匿跡百餘年,大家都說,他早就不在了。按常理,他們說得沒錯。可我總覺得,那麽厲害的人,怎會不聲不響就沒了?退一步說,即便是沒了,可他做的偃甲還在。偃甲在,我便當他還活著。算來一百多歲的人,怎麽不是‘爺爺’?”


    這話卻有幾分癡意。蕭鴻漸想了想,輕聲問道:“那麽,你是想學謝衣前輩,窮盡偃甲之術?”


    “當然,”樂無異點頭,“偃術這麽有意思,何樂而不為?”


    “那麽,你要用偃術來做什麽?”


    “偃甲能做的事可多了!”樂無異興奮得站起身來,“但最重要的是,打仗!”


    “打仗——”蕭鴻漸眼色驟然一冷,微微搖了搖頭,“打仗,要死很多人的。”


    “不——”樂無異道,“我製造的偃甲的確用來打仗,但是——”


    卻在這時,長安城中傳來一聲銳響,一道灰紅焰火筆直升上天空,砰地炸開。兩人一起抬頭觀望,見焰火炸開之後,並不飄散,而是緩緩延伸,下沉。


    蕭鴻漸看著焰火,笑道:“‘白日焰火’……我聽說,人要是看到白日焰火,就得立即做點兒什麽,以改換運勢,不然一天的運氣都不會太好。”說著便即告辭。


    樂無異抓了抓頭,有些不舍,覺得自己還有好多有關偃術的話沒有說,道:“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蕭鴻漸回頭,深深看了樂無異一眼,眼中諸般心緒複雜難辨:“相見是緣,不見亦是。樂公子,你我能於生死關頭見這一麵,已是意外至極。想來,除非生死攸關,我們是不會再見的了。”


    樂無異訥訥不舍,便送蕭鴻漸出門,先前闔府上下驚動,後吉祥和如意見蕭鴻漸並無惡意,已將其他人遣散,見狀知道是要送客人出門,已自等候。


    蕭鴻漸這時已走到外邊,看到地上破碎的盆栽,立住腳步,眼神流轉。待樂無異趕過來,低聲說道:“這是……西域捐毒國的五心劍蘭?”


    “啊!糟了!”樂無異一見,不由得大驚失色,撓頭道,“先前被金剛力士一鬧,居然都忘了……這可如何是好……”麵對蕭鴻漸詢問的目光,樂無異道,“這是我娘出征捐毒時帶來的,一直栽在盆中,沒想今天偃甲打架……”傅清姣對五心劍蘭極為看重,那種植的盆子也名貴異常,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第二個。


    蕭鴻漸看著五心劍蘭,眼底寒意忽然緩解開來,啞聲道:“你擔心令堂生氣?”


    樂無異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娘親就算生氣打我,也不是真打,不疼,但是這是她最愛的盆栽,我……”


    蕭鴻漸道:“這又不是什麽名貴植物,我聽說,捐毒國到處都是這種花呢。”


    樂無異道:“但這盆花就隻有這麽一盆。”他蹲下身來,看著五心劍蘭,有幾片葉子已經折斷,花盆上的捐毒圖樣已經破損,不複往時模樣。


    蕭鴻漸微微一笑:“你若這麽擔心,我倒要教你一個辦法,沒準令堂不但不會怪你,還要誇獎你呢!”


    樂無異大喜,蕭鴻漸道:“五心劍蘭本來就不必栽在盆裏。你隻要在這園中,尋個多沙少泥之處,挖個坑,將五心劍蘭移栽入坑中,令堂便不會不饒你了。五心劍蘭本來就種自西域,已習慣幹旱土壤,這盆五心劍蘭平素澆灌太多,所以長得不好。”


    “幾天澆一次水才好?”


    蕭鴻漸歎了一口氣:“這種花在捐毒國叫作‘天成地養花’,又叫‘孤兒花’,隻要種子落地,便不需澆水管理,自有天地來滋養它。栽在盆裏,反而對它是種限製。”


    樂無異天資聰穎,心念一轉,已明白過來,急忙指揮吉祥和如意收拾碎瓦片,掘坑種花,待要向蕭鴻漸道謝,卻見蕭鴻漸翩然已過了圓形拱門,消失不見。


    終於,五心劍蘭植入土中,一陣風吹來,迎風作響,仿佛刹那就長高了些許。


    樂無異心想:“既然這花捐毒遍地都是,母親帶回來是因為什麽?是紀念捐毒戰場上那些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孤兒嗎?”


    便在這時,隻聽府中傳來下人通報:“老爺與蕭大相劍師入府!”


    樂無異一怔:又來一位蕭相劍師?


    皇宮,乾元殿。天子起居之所。


    定國公樂紹成與妻子傅清姣奉詔入內,偶爾相看一眼,都自對方眼中發現不解。兩人夫妻同心,默契至極,但此時集合兩人心智,也不能知曉聖元帝的心意。


    聖元帝召喚兩人入宮已有多時。


    自進入乾元居後,聖元帝便一心研讀案頭簡牘,始終不曾抬頭看兩人一眼,也沒有說一句話。這是很少有的事情。


    十八年前,樂紹成與傅清姣在捐毒國立下大功,回到長安後主動請辭,曾與聖元帝有過一次君臣之間少有的推心置腹的談話,其中有僅他們三人知曉的秘密。


    此後,聖元帝駁了辭表,卻默許了樂紹成不理政事。多年來,樂紹成不領兵、不議事,於政務上極為懈怠,由大權在握的將軍,漸成長安一介富貴閑人。人走茶涼,樂府漸漸門前冷落鞍馬稀,直到此時此日。


    良久,聖元帝抬起頭來,俯看樂紹成:“可知朕為何召賢伉儷入宮?”


    樂紹成答:“起初不知,等了許久,便猜到了。”


    聖元帝麵色一沉,樂紹成垂目跪坐,並不與他對視,傅清姣更是低著頭,尤為恭謹。聖元帝麵色稍霽。


    傅清姣忽然道:“果真是為了那件事?”聲調隱隱顫抖,竟似深懷畏懼。


    聖元帝長歎一聲,起身:“你們隨我來。”


    樂紹成麵沉如水,心緒卻不及表麵平靜。


    他與傅清姣隨駕而行,皇宮浩浩泱泱,錯綜複雜,一路上連太監、宮女也不見一個,顯見得聖元帝即將要帶他們看的,乃是朝廷絕密。


    走了頗久,才來到皇宮東南角一個院落。院落四周滿是奇花異草,芳香過於濃鬱,令人呼吸都不暢起來。


    方到近前,就覺一股惡臭襲來,如具形質。


    那味道極為奇特,也極為熟悉,樂紹成在夢裏見過多次。他與傅清姣對視一眼,都已明白了即將見到的是什麽東西,即將麵臨的是什麽事情。


    傅清姣伸出手去,輕輕握住樂紹成的手。樂紹成反握住她的,兩人又想到昔年在戰場上所遇種種危機。如今已十八年過去,兩人年過不惑,不複青春年少。


    進入院落,赫然映現在麵前的,是一個巨大的鐵籠,鐵籠中是一個人。


    但又不能說是一個人。


    籠中人破破爛爛,幾乎已全身赤裸,麵目腐爛,身體外表長出鐵鏽綠一般的苔蘚,雙目猩紅,聽到三人近前,霍地回過身來,雙臂把住牢籠欄杆,口中發出嗬嗬聲音,口角流出涎水,看著三人的神情仿佛野獸看到獵物,滿是瘋狂。


    “斷魂人。”樂紹成在看到的一刹那,忽然心如止水。


    十八年前的一切,仿佛全都重現了。手心覺出所握之手的顫抖,樂紹成輕輕反握住它。


    “斷魂人既已出現,捐毒國之亂,如今要在我神州重現了。”聖元帝歎息。


    斷魂人出現在麵前,一切都已不需要太多的解釋。


    “古劍還在?”聖元帝問道。


    “在。”樂紹成回答。


    “獸形偃甲還在?”聖元帝問道。


    “在。”傅清姣回答。


    “那個人呢?”聖元帝問道。


    樂紹成和傅清姣都沒有說話,兩人手仍握在一起,都知道彼此的心意。


    “說說。”聖元帝輕輕道,聲音中似乎顯出某種輕鬆之意。


    “是。”樂紹成行了一禮,沉聲道,“當年捐毒一役……”


    “且慢。”聖元帝忽然打斷,灼灼目光轉向傅清姣,道,“女子細心,還是弟妹來說。”


    傅清姣垂首想了想,方慢慢道:“十八年前,捐毒國叛亂,聖上下旨,令外子樂紹成出征,清姣因擔心夫婿,以偃師之名,得以隨軍出征。陛下治將有方,外子治軍嚴明,清姣私心料想,獸形偃甲恐難有大用。不料捐毒國中,莫名生出一種斷魂之毒……”


    三人各有思緒,一時沉默。密室中隻聞那斷魂人低吼摳撓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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